鍛鍊心的「千日回峰行」
我的「千日回峰行」開始於平成四年(1992)五月三日、大峯山「開戶式」的那天。
因為是在圓滿「百日回峰行」的隔年就修持「千日回峰行」,所以百日行的五十天便被包含在千日當中,也因此平成四年的五月三日,實際上是第五十一天的開始。
心中雖然多少有些感慨,但並無任何的迷惘與不安,或許「樂於志」這句話完全地符合我的心情。和「百日行」時一樣,到「千日行」的前一天為止我都還感到非常地愜意放鬆,其實是早已胸有成竹。終於開始修此行的午夜十一點半,睜開眼的瞬間,心裡想著:「接下來將會是怎樣令人欣喜的修行呢?」「眼前迎接我的又將是怎樣的困難呢?」心情因而興奮不已,完全有如要出門遠足前的小朋友那般,既興奮又期待,真是好不期待!
話雖如此,修行本身不變的是它依然相當嚴酷。一旦進入修行,一個月左右趾甲就會殘缺不全,第三個月會出現血尿。一年當中將此四個月的時間當作目標,但每年結束修行時,身體依舊是在遍體鱗傷的臨界點上。
在第一百九十二天時,右眼充血腫脹。經過三天、一個星期,仍未見好轉,反而日趨嚴重,不論塗上什麼藥物都不見效。試想各種理由,依然不知原因為何?儘管如此,因為修行期間不能就醫,心中於是漸感不安起來。
因為憑仗著二十四歲的年輕優勢,「說什麼會賠上一、兩條命,應該不會啦!」以如此年少輕狂的心修到第一百九十二天,現在仔細思考只因右眼有障礙、看不見而開始變得不安的自己,心想:「不就是賠上一條命,竟敢張狂地說如此大話的人,僅僅右眼壞了,為何會感到如此不安呢?」
在那一瞬間,我終於察覺到了!
人必須好好地珍視生命,絕對不能從自己的口中說出「就一、兩條命」等輕率的話,即使有這樣的想法也不行。神、佛所賜的生命絕對不可隨便輕率地對待。
所有的藥之所以都無法治癒,那是因為神、佛為了讓我體會生命的重要和珍貴而給予的教誡。在察覺到這道理的幾個小時後,眼睛的腫脹消除了,隔天便恢復了原狀。神、佛讓我領受了這不可思議的體驗。
在「千日回峰行」所傾注的熱情,究竟是從哪裡產生出來的呢?一面詢問自己,一面則一心不亂地投入修行。我從未有一天是感到厭煩或是覺得非去不可而勉強自己步行。但或許心中還執取著什麼而感到不安,我想心能夠達到毫無不安的穩定、平穩的狀態,此間定有一番的迂迴曲折,是條長遠且艱難的路。支持著自己的是來自於與家人之間的羈絆,將大家胼手胝足、同心協力一起生活過來的羈絆,轉變成深信神、佛之不可動搖的心,才把不可能導向可能。
①千日回峰行‧序》
〔第十七天〕
行者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回峰登行)不是「去」或「不去」的問題,只有「去」的選擇。這用道理是說不通的,如果選擇不去的話,就只能以短刀切腹了。是的,不知下一步等待著我的是什麼,只能祈願大眾幸福,「右、左、右、左」地走下去。
〔第二十四天〕
因昨日開始身體不調,體力變衰,不願去想自己很可憐,因為這是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但我現在能夠如此修行,也是來自於母親,她總是讓我看見她無論如何辛苦都不曾休99 第四章 鍛鍊心的「千日回峰行」息、不曾倒下,她總是挺直腰桿的。她說:「家裡雖然窮,但這就是我所能留給你僅有的財產了。」正因如此,所以我現在才能繼續堅持吧!但我也絕不是那麼地堅強,在無人知曉的棉被裡偷偷地哭過好幾回,可等到一早起來整個人心情就變好了。雖然自己也不了解何以如此,我想這應是神、佛的加持力吧!
〔第三十五天〕
母親大人、外祖母,一般有像我如此年紀孩子的雙親,大概已經有孫子了吧!讓您們一大早起來祈禱我的平安,為我擔心受怕,真是抱歉。但是為了報佛恩,我們一起努力吧!是從何時開始走這條(修行)道路的呢?母親大人,誰都無法知道為什麼,雖然不清楚為了什麼,但現在,母親、外祖母和我究竟是怎樣的呢?我想彼此內心的連繫,連諸佛都會稱羨哦!想和妳們一起生活,如大家那般盡孝,但現在卻做不到。想和妳們在一起,不論別人怎麼說都想這樣做。聽說外祖母為了我戒了喝茶,非常辛苦吧!非常艱難吧!都八十多歲的年紀了,和我說話的時間已經很少了……,耳朵都變得不太靈光了……。從前,在八張榻榻米大的家,蓋棉被睡覺前,常常一起說話呢!現在真想那樣做,想說很多、很多的話呢!
外祖母、母親大人,好想三個人好好地說說話呢!何時才能實現呢?三個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生都想一直在一起。晚上即使不睡覺也想一起說話,想好好地促膝長談。但現在無法那樣啊!外祖母、母親大人,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早點到來!
〔第一百六十六天〕
風與雨教導了我什麼道理呢?稍微停下腳步思考看看,假如我是一棵樹木,只是向著天,筆直地伸展上去,風鍛鍊我,雨滋潤我,陽光照耀我,想著只是向天生長。隨著成長茁壯,往下扎根,我想自己會是這樣的一棵樹。
神、佛在大自然當中變換成各種不同的姿態讓我能夠成長。然而,是否能感悟這點,則得全憑自己的心。①
開始登行之後,沒有任何一天是順遂而無考驗的。行者一旦入山,下一步不會知道將面臨什麼,而那常常是生死的臨界點。腳下稍有不慎,就會跌落山谷。或是腳剛踏出一步時,便有可能被毒蛇咬傷。何時會遭到熊或山豬的襲擊,更是不得而知。跌倒或許是因為腳骨折,如此就無法走完四十八公里的路程,修行立刻宣告失敗,只能以短刀切腹,或以繩繞頸。所以,經常面對的是生死臨界點的挑戰。
由山上回到寺院的我,最不喜歡被師父詢問的是:「情況如何?」被如此詢問時,如果逞強地回答:「狀況很好」,師父就會告誡我必須「好好自重」。因為行者雖說狀況很好,但師父希望他們切勿過於自信,這種情況我也清楚。但相反地,如果回答:「狀況不好」,那麼,「聽說狀況很不好」的流言蜚語馬上就會傳開!
於是乎學會了較妥適的回答方式,當被問到「情況如何」時,回答:「嗯,還過得去。」如此一來,會得到的回應是:「哦,是這樣啊!」
但是,實際的情況卻是非常艱辛的。每天與自己的極限奮戰,不能割傷、擦傷,因為如果被岩石「ㄎㄨˋㄥ」地擦撞,放任不管的話,傷口會因汗水和雨水的浸漬馬上化膿,這樣是非常危險的。因此,如果有稍微的割傷、擦撞,就得馬上以隨身攜帶的消毒液邊走邊消毒。縱使如此,如果兩、三個小時不消毒一次,傷口就不會癒合。因此,為了不割傷、擦撞,需要更加地小心注意。
腳下雖然有穿足袋,但還是得非常小心注意。有時臨出發時,覺得腳下有些異樣,但因為並無穿換的時間,所以便如此將就地出發了,等到從山上回來時,腳底已長了約五公分大的水泡。因為每天四十八公里無休息地持續步行,到水泡痊癒為止,費時約三個星期。至此之後,就算覺得稍微有點異樣,我都會馬上當場更換,即使是新裁好的足袋,如果不合腳也不使用。
每天不斷地有料想不到的意外發生,有時會發燒,有時會肚子不舒服,而渾身到處痛則是稀鬆平常的事。特別的是,有時會突然感覺狀況很好,才一動念,就會被樹根絆倒,閃到腰而疼痛不已。就像這些情況,簡直是麻煩不斷,只能邊忍痛邊持續地步行。
生或死的「正念場」
意料之外的事故和麻煩就如日常喝茶、吃飯這般地稀鬆平常,在「千日回峰行」當中,最關鍵的是第四百九十日左右的十日之間,在這段期間我瘦了十公斤之多,一直感覺被迫處於生死交關的危險之中。
胃腸整個損壞,一吃就腹瀉,且反覆不止。這不知是否因為肚子受寒或吃壞肚子,我並不確定是由何種原因所致。在第四百八十八天左右,正當覺得肚子有點異樣時,身體的狀況便突然地迅速惡化。最嚴重時,吃下的食物在兩小時左右就會排泄出來。
脖子腫脹且無法轉動,發高燒超過三十九度半,頭痛欲裂。不論吃什麼藥、做何種處置都無法治癒。不論吃何種食物,大便盡是稀薄如水般「咻地排泄出來。
尤其最為嚴重的是在第四百九十四天,那是盛夏八月的季節,修行面臨即將結束的情況。在意識朦朧當中繼續行走,頸部因劇痛而無法動彈,發著高燒,腹痛不止,即使如此,也絕不想讓別人知道。如果讓人擔心的話,就會失去做為修行者的資格。懷著不讓人察覺的強烈意志,因此費心注意著不露出任何的蛛絲馬跡。
不過雖說如此,仍是每天瘦下一公斤,看得出凹陷的臉頰、肋骨。到目前為止,不論身體有多麼不舒服,一直都不讓周遭的人發現,但此時想隱瞞也隱瞞不住了。因為十天不到就整整瘦了十公斤了!即便如此,當被人問到:「最近瘦了呢!」「嗯︙︙嗯︙︙沒問題、沒問題」硬是逞強地這樣說。當然那不是真心話,「這太辛苦了!好痛!究竟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內心其實充滿著不安。
總之,不論如何處置,肚子仍未恢復正常。從前有聽說去吃寺院護摩法會的木炭灰就能治癒腹痛,我不知其真假,或只是個迷信,但心想死馬當活馬醫,總希望能夠有所改善,抱持著這樣的心情,就把大殿裡燒過要丟棄的護摩木炭灰「咕嚕、咕嚕」地吞下去。但是,結果完全無效。
最後,在第四百九十四天,我只喝了一杯葛粉湯②就來回走了四十八公里路。第四百九十五天的清晨,一睜開眼,身體完全不能動,不得已只好比平常晚了一個小時出發。高燒當中,身體搖搖晃晃地進到瀑布,登爬五百個階梯往參籠所去。終於整裝完畢,但想入峰修行卻完全使不上力。
可是如果不前行的話,自身的修行就會於此宣告終結!意識模糊之中,將四瓶共盛有兩公升水的保特瓶裝進塑膠袋裡,只帶著水,而未帶杵杖,也未戴頭笠,朝山上行去。這樣不是故作姿態,只是因考慮到如果不喝水,就會脫水而發生危險,因此就帶了四瓶的水入峰修行。
要出發時,不安的心情依舊,心想:「啊!怎麼辦呢?」誠如大家所知,身體動不了,腳也動不了。雖然下面說的話讓人聽起來覺得不潔,但真的是前行五十公尺就腹瀉,前行一百公尺仍是腹瀉的狀態。步行四公里過了「金峯神社」,再前進一公里左右時,體力終於耗盡,因踢到小石頭而絆倒,兩手所拿的水很不幸地就如鐘擺擺動的拋物線般飛到三公尺之外,整個人跌倒在地。
「啊!終於在這裡得結束了嗎?全身筋疲力竭,或許連再往前進的力量都沒有了!」
身體完全動彈不得,毫無力氣可以起身,就這樣倒著、睡著,心裡覺得非常地愉悅舒暢,希望時間就此永遠停住。但另一方面也想著,如果就這樣一直睡下去而無法繼續前行,此時、此地就必須以短刀切腹。
在我有了這樣的覺悟後,突然間一席話湧上心頭。那是母親在我出發去修行時所說的話。母親的話突然湧現心頭。
「不論再怎麼艱辛,再怎麼痛苦,需要啃咬岩石也好,倍嘗含砂之苦也罷,請成為有用的人再回來。」
腦中浮現起這些話的瞬間,在那僅僅數分鐘之間,我自己人生的各種片段,就有如跑馬燈那般,浮現眼前。
從我小時候開始,母親就身體不好,患有心臟病。就算如此,即使家裡很窮,仍舊拚命努力地把我撫養長大……。
國中二年級時,母親離婚後,就獨自一個女人家和外祖母一手把我養育長大啊……。
令人懷念的光景在腦海裡奔馳,歷歷在目。此時,突然想到:「如此說來,母親所謂的﹃含砂之苦﹄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於是以舌頭舔嚐了眼前的砂土,「原來如此啊!這就是﹃含砂﹄的感覺啊!」愈咬愈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在如此想的當下,突然回過神來。「不能這樣做!能有今日的我,都是來自大家的恩惠,為了大家,我必須再次踏出步伐前行!」
身體總算站了起來,一邊搖搖晃晃地,一邊留著鼻水、眼淚,深一腳淺一腳地開始走了起來。就這樣走著、走著,逐漸地燃起了鬥志。此時已比平常預定的時間晚了兩個小時。身體已筋疲力盡,依舊發著高燒,只是抱持著必死的決心繼續地走著。毫無後顧之憂,就這樣持續地走著,到達山頂時居然與平常一樣是早上的八點三十分。從身體裡冒出了熱氣。
我想這時可說完全是以堅持力而登上山的。以武士的魂魄,一邊發出「嗚歐」的聲音,一邊登行而上。「我所祈求的事是:請給予我七難八苦③的試煉吧!」說這句話的人是戰國時代的武將山中鹿之介,這時我感覺自己簡直就是以這樣的心境,將力量推至極限。
至此,似乎終於已到達最高點,在這個契機下,腹痛逐漸地好轉了。從第四百九十六日起漸漸開始好轉,第五百日以後恢復正常的登行。在千日當中,我想,身體狀況最惡劣的時刻即是在這十日之中,簡直就是處於生死臨界點的十天。
這段時期的事,我寫在修行日誌上,如下所述。以下介紹幾則。
■尾聲………人生生涯——小僧的心路歷程
人既然活著,最重要的事是……
各種修行當中,我體悟到人既然活著,那麼,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知足」與「關懷他人」。所謂「知足」,即是懷著感恩心去接受上天所授予的環境,把這個環境當作是神、佛授予自己的禮物。例如,自己的生活與所希望的有三十分以上的距離時,追求那其餘的七十分,「想要更多,想要成為那樣,為何自己會如此不幸呢?」在痛苦中不斷地逼迫自己的話,就會變得卑下、屈就。但是,如果把它想成沒有比給我的這個更好的東西了,「能得到三十分真是太感激了!比零分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因懷抱著感謝之心,我想人生就會有很大的不同。
被大地之母所擁抱的一切,包含自己,絕對不可能有人能單獨存在。要活著就一定得呼吸空氣、喝水,自身周遭的一切因相互關係而彼此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在此最重要的是,對空氣心懷感謝,對水心懷感謝,對天心懷感謝,或對身邊的家人、公司同事、友人、認識的人和所有的一切心懷感謝。此外,並以愛對待他們。就如呼吸,吸氣後自然就有吐氣,給人以愛,愛自然會回饋到自己的身上。彼此之間的相互關懷,在大自然微妙的平衡中,保持調和的狀態讓彼此生存下去,我想這是必須時時謹記在心的。
呼吸一停,有生命的即刻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死亡),不進食的話也會如此。肉體因吃食物、喝水而得以維持,為了活下去,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
愛也是如此,不論如何艱難的苦行,一直充滿在我心裡的是對樹木所懷抱著的愛,甚至是對一隻昆蟲也是傾注著我的愛。再加上被人與人、心與心的羈絆所守護著,在那裡,我實際地感受到非眼睛所能見的心之呼吸。……
「結束修行的現在,
我也仍然是「明日更勝今日,後日更勝明日」,
希望一直可以成為比過去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