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出席內政人民委員部緊急委員會
主席:V.A.伊格納托夫同志、M.S.薩柯夫斯基同志、A.N.柯薩瑞夫同志
檢察官:A.Y.維辛斯基
維辛斯基檢察官:請說出你的名字。
羅斯托夫: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獲授聖安德魯勳章,為馬會會員與宮廷成員。
維辛斯基:你的這些頭銜對其他人一點用處都沒有。但為了紀錄所需,請問你是不是一八八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出生於聖彼得堡的亞歷山大.羅斯托夫?
羅斯托夫:是的。
維辛斯基:在我們正式開始之前,我必須說,我從沒看過誰身上的外套有這麼多顆鈕扣的。
羅斯托夫:謝謝你。
維辛斯基:這並不是讚美。
羅斯托夫:那麼,為了捍衛我的榮譽,我要求決鬥。
(笑聲)
伊格納托夫部長:旁聽席請安靜。
維辛斯基:你目前的住址是?
羅斯托夫:莫斯科大都會飯店三一七號套房。
維辛斯基:你住在那裡多久了?
羅斯托夫:我從一九一八年九月五日開始住在那裡。快四年了。
維辛斯基:你的工作是?
羅斯托夫:紳士哪裡需要工作。
維辛斯基:很好。那你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羅斯托夫:吃飯,討論,看書,思考。一般的瑣事。
維辛斯基:你也寫詩?
羅斯托夫:我是能寫點東西。
維辛斯基:(拿起一本小冊子),你是一九一三年的這首長詩《如今安在?》的作者?
羅斯托夫:大家都認為是我寫的。
維辛斯基:你為什麼寫這首詩?
羅斯托夫:這首詩需要我把它寫出來。某天早上,我坐在某張書桌前面,這首詩就這樣來到我腦海裡,要求我把它寫出來。
維辛斯基:確切的地點是在哪裡?
羅斯托夫:在埃鐸豪爾的南廳。
維辛斯基:埃鐸豪爾?
羅斯托夫:是羅斯托夫家族在下諾夫高羅德的宅邸。
維辛斯基:噢,是啊,沒錯。好地方。但是讓我們把焦點轉回到你的詩。這首詩寫於一九○五年革命失敗之後士氣消沉的時期,很多人認為是在鼓動民眾採取行動。你同意這個論點嗎?
羅斯托夫:所有的詩都是在鼓動採取行動。
維辛斯基:(查看他的筆記)隔年的春天,你離開俄國,前往巴黎……
羅斯托夫:我記得那時好像蘋果花正盛開。嗯,沒錯,應該是春天。
維辛斯基:正確來說,是五月十六日。我們瞭解你自我放逐的原因,甚至也有點同情你為情勢所迫,不得不離開。但我們更關心的是你在一九一八年回來。我們不禁好奇,你是否回來參與武裝行動,如果是的話,你是贊成或反對革命?
羅斯托夫:關於這一點,恐怕我參與武裝行動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維辛斯基:那你為什麼回來?
羅斯托夫:我懷念這裡的天氣。
(笑聲)
維辛斯基:羅斯托夫伯爵,你似乎不理解這是個嚴肅的場所,也不尊重在你面前的這幾位同志。
羅斯托夫:皇后在世的時候也經常這麼說我。
伊格納托夫:維辛斯基檢察官,我是不是可以……
維辛斯基:伊格納托夫部長,您請說。
伊格納托夫:羅斯托夫伯爵,我確信旁聽席有很多人會意外於你竟然這麼有魅力。但是我一點都不意外。歷史證明,魅力是有閒階級追求的最終目標。讓我覺得意外的是,寫出這首詩的詩人,竟然會變得這麼胸無大志。
羅斯托夫:我從小就以為,凡人該追求什麼目標,只有上帝知道。
伊格納托夫:是啊。對你來說,這真是個方便的藉口。
(委員會退席十二分鐘)
伊格納托夫: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聽完你所做的證詞之後,我們只能認為,當初滿腔熱血,寫出長詩《如今安在?》的那個人,已經被自己的階級永遠腐化了,對自己曾經追求的理想造成莫大威脅。基於上述理由,我們樂於把你從這裡拖出去槍斃。但是,黨內高階同志視你為革命謀劃階段的英雄。因此,本委員會的裁決是,你應當回到你所喜歡的那間飯店。但請別會錯意:你只要再踏出大都會飯店一步,馬上就會被槍決。下一案。
簽名
V.A.伊格納托夫
M.S.薩柯夫斯基
A.N.柯薩瑞夫
※※※
一九二二年
大使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點半,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在衛隊陪同下,穿過克里姆林宮大門,踏進紅場。陽光燦爛,空氣涼爽。伯爵挺起雙肩,繼續邁著大步,像剛離開泳池的泳者那樣深吸一口空氣。天空澄藍得像聖巴索大教堂的彩繪穹頂。粉紅、綠色、金色在陽光裡閃閃發亮,彷彿宗教的唯一目的就是取悅聖神、聖父與聖子。就連在國營百貨公司櫥窗前交談的布爾什維克女孩,似乎都因為春季即將消逝而特別打扮一番。
「哈囉,老好人!」伯爵喊著廣場邊上的費奧德,「今年的黑莓比較早上市喔!」
伯爵沒讓這嚇了一跳的水果販子有機會回答,就踩著輕快的步伐繼續前行,上了蠟的鬍子伸展如海鷗雙翼。經過復活門,他轉身背對紫丁香盛放的亞歷山大花園,走向劇院廣場。大都會飯店就堂堂矗立在此。走到大門口,伯爵對值下午班的門僮帕維爾眨眨眼,轉過身,對跟在背後的兩名士兵伸出手。
「謝謝兩位送我安全抵達。我應該不再需要你們的協助了。」
這兩個揹著槍帶的年輕士兵,必須從帽子底下抬起頭,才能迎上伯爵的目光。因為伯爵承襲了羅斯托夫家族長達十代的遺傳,身材高大,身高超過一百九十公分。
「繼續走,」看起來比較凶狠的那個說,手握著步槍槍托,「我們要看著你進房間。」
在大廳裡,伯爵對著同樣臨危不亂的亞卡迪(他負責櫃臺)和甜美的瓦倫蒂娜(她正在撢長沙發)揮手。儘管伯爵打招呼的方式和過去上百次一樣,但兩人都只瞪大眼睛看他。那個模樣,就像看見有人來參加晚宴,卻忘了穿褲子似的。
有個特別喜歡黃顏色的女孩坐在她最愛的大廳椅子上看雜誌,伯爵從她身邊走過之後,突然在棕櫚盆栽前停下腳步,對押送他的士兵說:
「兩位想搭電梯或走樓梯?」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轉頭看伯爵,然後又看著彼此,顯然無法拿定主意。
伯爵心想,這兩個士兵連怎麼上樓都下不了決定,上了戰場可怎麼打仗?
「爬樓梯。」他替他們決定,然後一步兩階地往上爬,這是他從唸書時就養成的習慣。
到了三樓,伯爵穿過鋪紅地毯的走廊,到他的套房,裡頭有臥房、浴室、餐廳和大客廳。客廳有八呎的大窗戶,可以俯瞰劇院廣場上的菩提樹。敞開的房門前站著警衛隊隊長,旁邊是飯店的服務生帕夏和派特亞。這兩個年輕人一臉尷尬,顯然很不喜歡被指派的任務。伯爵對隊長說:
「這是怎麼回事,隊長?」
這個問題似乎讓隊長微感驚訝,但他訓練有素,處變不驚。
「我是來帶你去你的住處。」
「這裡就是我的住處啊。」
隊長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回答說:「恐怕不再是了。」
隊長留下帕夏和派特亞,帶著伯爵和兩名士兵走向一道員工樓梯。樓梯躲在旅館正中央,一扇隱密的梯門後面。昏暗的樓梯宛如塔樓,每隔五階就一個急轉彎。往上轉過三個樓梯平臺之後,到了一道門,穿出去是一條窄仄的走廊,兩旁有一間浴室和六間臥房,讓人想起往昔修道院苦行僧的小房間。這個閣樓原本是用來安置大都會飯店貴客的貼身男僕與女傭的,但帶僕人旅行的方式既已過時,這些沒人用的房間,就拿來應付偶爾可能出現的緊急狀況,也用來堆廢棄品、破損的家具和各式各樣的零碎雜物。
今天稍早,最靠近樓梯間的房間已經清空,現在裡面只有一張鑄鐵床,一只三腳抽屜櫃,和累積了整整十年的灰塵。靠近門邊的角落裡有個衣櫃,大小像個電話亭,大概是後來才想到要搬進房間裡來的。因為屋頂是斜的,所以天花板也順著屋頂的走勢,從房門朝外牆逐漸往下傾斜。靠外牆處,伯爵唯一能挺直身體站立的,就只是凸出於屋頂的老虎窗,雖然那上面的窗戶也小得像棋盤。
兩個士兵得意地站在走廊上朝裡張望。隊長說,他叫那兩個服務生來幫伯爵收拾一些個人用品,搬到這個新住處來。
「其餘的呢?」
「都成為人民的財產。」
這就是他們玩的花樣,伯爵想。
「非常好。」
再次回到陰暗的塔樓樓梯,伯爵腳步輕快,跟在他後面的兩名士兵,步槍不時撞到牆。到了三樓,他闊步沿著走廊回到套房,兩名服務生帶著悲傷的表情抬頭看他。
「沒關係的,朋友,」伯爵說,然後指著他的東西:「這個。那個。那些。全部的書。」
至於可以用在新住處的家飾,他挑了兩張直背椅,一張祖母留下的東方風情茶几,他最喜歡的一套瓷盤,黑檀大象造型的檯燈,以及妹妹艾蓮娜的一幅肖像畫。這是一九○八年畫家塞洛夫(Valentin Serov)造訪埃鐸豪爾時為她畫的。他當然也沒漏掉倫敦愛絲普蕾珠寶公司特地為他設計製作、並由好友米哈伊爾命名為「大使」的那個真皮盒子。
不知哪個善心人士幫伯爵把行李箱拿到臥房,所以飯店服務生幫他把東西搬上樓的時候,他在行李箱裡裝進衣服和個人用品。兩名士兵盯著擺在落地櫃上的兩瓶白蘭地,但伯爵也把酒塞進行李箱裡。行李箱搬上樓之後,他又指著他的書桌。
兩名服務生因為費力搬運,淺藍制服已經污漬斑斑,這時又一人一邊抬起桌子。
「這也太重了吧。」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
「國王擁城堡以自衛,」伯爵說,「紳士則擁書桌以自重。」
服務生把書桌抬出走廊時,註定要被留下的落地大鐘憂傷地敲響八聲。隊長老早就回到他的工作崗位去了,兩個原本一臉凶狠的士兵也變得無聊疲憊,靠在牆邊抽菸,菸灰撢在拼花地板上。莫斯科夏日流連忘返的晝光流洩到客廳裡。
伯爵神情哀傷地走向套房西北角的窗戶。他曾在這窗前消磨多少時光?有多少個早晨,他穿著晨袍,端著咖啡,看著從聖彼得堡來的旅人步下火車,因為搭夜車而疲態盡現?有多少個冬日夜晚,他看著雪花緩緩飄落,某個孤獨短小的身影走過街燈下?就在他望向窗外的此刻,廣場北端,有個年輕的紅軍軍官快步跑上波修瓦劇院的臺階,已然過錯今晚前半場的演出了。
伯爵回想起自己年輕時老愛在節目開演後才抵達劇院的習慣,不禁露出微笑。他總是說他還來得及在英國俱樂部再喝一杯,結果喝了三杯。接著跳上等候的馬車,狂奔飛馳穿過城區,像這個年輕的軍官一樣,跑上宏偉的臺階,偷偷溜進金色大門。芭蕾伶娜正在舞臺上優美旋舞,而他,一路輕聲不好意思、借過,走到他慣坐的第二十排座位,那個可以看見包廂仕女的座位。
遲到啊,伯爵輕輕嘆了口氣。多美好的青春。
他轉身,開始走過套房裡的每一個房間。他先欣賞寬敞大氣的客廳和兩盞華麗的水晶吊燈。他欣賞小餐廳上了漆彩的鑲板,和可以固定臥房雙扉門的精巧銅製機械裝置。簡而言之,他細細欣賞這個套房的內部裝潢,宛如是第一次踏進這裡的可能買家。在臥房裡,伯爵停在一張桌子前面。這桌子的大理石桌面擺滿各式小玩意。他從中拿起一把剪刀,這是他妹妹珍愛之物。剪刀做成白鷺形狀,長長的銀刃是鳥喙,小小的金色軸心螺絲是鳥的眼睛。這剪刀非常精緻小巧,他的手指甚至很難穿過握把的圈圈。
伯爵在套房的各個角落梭巡,把即將留下來的東西迅速看了一圈。他四年前帶到套房裡的個人用品、家飾和藝術品,原本就都經過精挑細選,是精品中的精品。伯爵一聽到沙皇被處決的消息,就立刻從巴黎啟程。在長達二十天的路程裡,途經六個國家,繞過插著五種不同旗幟的八隊大軍,終於在一九一八年八月七日返抵埃鐸豪爾,身上除了一個帆布背包,什麼都沒帶。儘管他發現暴動的陰影已隱隱逼近鄉間,而且家裡的僕傭也都愁雲慘霧,但他的祖母,伯爵夫人,卻還是一貫的從容鎮靜。
「亞歷,」她坐在椅子裡說,「你回來了真好。一定餓壞了吧?和我一起喝茶。」
他對她解釋她必須離開俄國的原因,也詳細說明他為她的旅程所做的安排。伯爵夫人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雖然每個僕人都準備和她一起離開,但她知道自己只能帶兩個人一起上路。她也理解,她這個孫子、同時也是家族唯一的繼承人,這個她從十歲一手帶大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和她一起離開。
伯爵七歲的時候,有回和鄰居男生下棋,被狠狠打敗,大哭大鬧自不可免,但他還張口罵人,把棋子掃落一地。這缺乏運動精神的表現惹來父親嚴厲斥責,把他趕進房間,不准吃晚飯。小伯爵傷心地捏著毯子時,祖母來看他了。伯爵夫人坐在床尾,表達適度的同情。「輸當然很難受,」她說,「而且歐波林斯基家那孩子很討人厭。可是,亞歷,親愛的,你為什麼要如他所願呢?」也就是秉持這樣的精神,他和祖母在彼得霍夫碼頭告別,一滴淚都沒掉。接著,伯爵返回宅邸,指揮善後事宜。
他們迅速展開一系列行動,打掃煙囪,清理食物儲藏室,給家具蓋上防塵布,彷彿他們只是要返回聖彼得堡住一季。然而,他們把狗圈裡的狗放掉了,馬廄裡的馬放掉了,宅邸裡的僕役也都放走了。最後,伯爵把羅斯托夫家族萬中選一的精品裝上馬車,鎖好大門,啟程赴莫斯科。
說來好笑,伯爵站在他行將放棄的套房裡不禁這麼想。從人生最初的階段,我們就學會對親人朋友告別。我們在車站為父母手足送行。我們拜訪親戚,上學,從軍。我們結婚,或遠赴國外旅行。我們都不乏這樣的人生經驗,抓著好朋友的肩膀,祝他好運,聽他滿口答應很快會寫信來,心裡覺得寬慰。
但是,我們的人生經驗卻沒教我們學會如何與最心愛的物品道別。就算有,我們也不想學吧。畢竟,我們和最喜愛的物品,遠比和朋友來得更親近。我們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到處去,有時還得花上不少的費用,忍受相當的不便。我們為這些東西撢灰塵,上油擦亮,孩子們愛不釋手地過度把玩,還會挨我們的罵。同時,因為經年累月的回憶,讓我們賦予它們越來越大的重要性。我們無限神往地回憶,這個雕花衣櫃是我們小時候躲迷藏的地方;這些銀製燭臺是聖誕夜妝點餐桌的器皿;而這條手帕是她曾拿來拭淚的。諸如此類。到最後,我們甚至想像,在形單影隻的時刻,或許只有這些慎重保存的物品可以寬慰我們的傷情。
但是,當然啦,東西終究只是東西罷了。
於是,伯爵把妹妹的小剪刀塞進口袋,回頭再望一眼他帶不走的傳家之寶。這些東西他既帶不走,也永遠不要再為它們心痛。
一個鐘頭之後,伯爵在新床墊上跳了兩次,確認彈簧發出的是升G調的聲音。他環顧堆疊在周遭的家具,想起年輕時渴望搭輪船到法國,或搭夜間火車到莫斯科。
為什麼他會想起這些旅程呢?
因為輪船與火車的鋪位也是這麼狹小!
餐桌竟然可以摺疊收起,完全看不見痕跡,真是太神奇了。還有床鋪底座專門打造的抽屜,以及牆上那盞剛剛好只能照亮一頁書的夜燈。這些巧妙的設計,對他年輕的心靈來說,宛若美妙的音樂。既具備完善的功能,也帶來探險的憧憬。在海底航行兩萬哩的尼莫船長,住的很可能就是像這樣的小房間。任何一個稍稍有點抱負的小男生,難道不會想用在皇宮住一百夜換得在《鸚鵡螺號》住上一夜嗎?
嗯,終於,讓他等到了。
況且,二樓有一半的房間暫時被布爾什維克黨人徵用,沒日沒夜地在打字機上打出指令。搬到六樓,至少能讓人聽得見自己思考的聲音。
伯爵站起來,頭撞到傾斜的天花板。
「正是如此。」他說。
他拉開一張直背椅,把大象檯燈移到床邊,打開行李箱。首先,他拿出代表團的照片,重新擺回書桌上。接著拿出兩瓶白蘭地,以及他父親那座一天只敲響兩次的時鐘。但就在他把祖母看歌劇用的小望遠鏡擺在書桌上時,老虎窗上有個撲飛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透過只有晚宴請柬大小的窗戶,伯爵看見有隻鴿子棲在窗臺的小銅條上。
「嘿,哈囉,」伯爵說,「你真好,還來看我。」
鴿子擺出當仁不讓的主人架勢,回頭看他一眼,爪子在防雨板上搔了搔,鳥喙迅速連敲了窗戶好幾下。
「嗯,沒錯,」伯爵說,「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正要對這位新鄰居解釋他不請自來的原因時,走廊傳來輕聲淺咳的聲音。伯爵不必回頭,也知道來人是安德烈,博雅斯基餐廳的經理。用清清嗓子打斷別人的談話,是安德烈的招牌動作。
伯爵再次對鴿子點點頭,表示稍後再聊,忙著重新扣上外套鈕扣,一轉身發現來的不只是安德烈,擠在門口的還有三名飯店員工。
除了神情泰然自若、雙手修長靈巧的安德烈之外,還有飯店無可匹敵的禮賓經理瓦西里,以及剛從客房部服務生調升為裁縫師的瑪莉娜。她眼神飄忽,但是個羞怯快活的女孩。三人盯著伯爵看的那種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幾個鐘頭前在亞卡迪和瓦倫蒂娜臉上也見過,他心中了然:今天早上他被帶走之後,他們都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走出克里姆林宮的高牆,宛如駕駛員走出失事的飛機殘骸。
「親愛的朋友啊,」伯爵說,「你們對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定很好奇。你們知道嗎,我受邀到克里姆林宮參與祕密晤談。幾位留山羊鬍子的當朝高官判定,我因為生而為貴族所以有罪,我的刑罰就是,終此一生都要待在……這個飯店裡。」
三名來客報以掌聲,伯爵和他們一一握手,對他們的情誼表達由衷感激。
「請進,請進。」他說。
這三名飯店員工從堆疊得彷彿隨時會墜落的家具中間擠進房間裡。
「麻煩你。」伯爵說,把一瓶白蘭地交給安德烈。然後他蹲在「大使」前面,解開鎖扣,像翻開一本大書那樣打開來。慎重其事存放在裡面的,是五十二只玻璃杯,或者更精確來說,是二十六對玻璃杯,每一對都依據用途目的而做成不同的形狀,從喝勃艮地紅酒的大杯子,到喝顏色繽紛明亮的南歐酒品的迷人小杯不一而足。在這個場合,伯爵隨意挑了四個杯子遞給大家,而安德烈已經打開酒瓶的瓶塞,為大家斟酒。
待每個人手上都有酒之後,伯爵高高舉起酒杯。
「敬大都會!」他說。
「敬大都會!」他們回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