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解京閹割的臺灣逆匪餘孽
已是深秋時節,半年過去了,按照乾隆的旨意,莊阿莫應該還在內務府等待著其餘十五歲以下的緣坐犯被押解到京,以便「一體閹割辦理」。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他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麽,只要老老實實待著,不哭不鬧,反正餓了有的吃、睏了有的睡,日子便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捱了過去。
日理萬機的乾隆皇帝似乎也遺忘了那個被關押在內務府等候淨身的「臺灣逆匪」餘孽,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想起有這麼件事,便隨口對和珅說起。無論是出於私人交情還是職責所在,和珅當然有責任將皇帝心裡掛記著、嘴裡念叨著的事如實傳達給有關人員,要求他們從速辦理。
乾隆五十四年三月初七,閩浙總督伍拉納、福建巡撫徐嗣曾收到了和珅的信札,大意是:「臺灣逆匪,其應行解京之緣坐犯屬,有年在十五歲以下者,應交內務府閹割,以備內廷灑掃之役,何以僅解到莊阿莫一犯,其餘尚未解到?」
「其餘」究竟是多少人?從官方聲稱的「殺賊無算」、「不計其數」、「積屍遍野」來看,那些有名有姓的反賊頭目的未滿十六歲子孫至少應該有數百人。在某次押解進京的過程中,十五歲以下緣坐犯就有一百三十餘人之多。由於人數眾多,爲了避免疏漏,伍拉納還責成臺灣方面把即將押解到福州的各批次犯屬先行造冊備案,以統計具體的「解京閹割名數」,向上呈報。
伍拉納、徐嗣曾收到和珅的信札之時,已經有陸續從臺灣押解到福州的十五歲以下緣坐犯正分作三批發往北京,共計五十多人,此刻正在去往北京的途中。第一批解京閹割的臺灣男童已經在這年正月由福州啟程,到三月初,應該已經出了山東地界,離北京估計也就十天半個月路程。這批即將成為太監的臺灣男童共十六人,他們是:陳泮的兒子陳尚德(十二歲)、陳文德(十歲)和姪子陳瑞(六歲);許光來的兒子許番江(四歲);陳梅的兒子陳水來(十歲);林水的兒子林喂(九歲);林達的兒子林表(十二歲)、林顯(十歲);陳寧光的孫子陳大振(四歲);張益光的兒子張張媽福(七歲);陳武郎的兒子陳生(十三歲)、陳芳(七歲);賴水的兒子賴問(五歲);林顏的兒子林字(十四歲);湯喜的兒子湯璧(十五歲);洪地的兒子洪海成(十四歲)。
陳泮是漳州府漳浦縣人,乾隆二十年出生在現在的南投縣名間鄉虎仔坑地區,到乾隆五十一年隨同林爽文起兵造反之前,陳泮的家族已經在虎仔坑至萬丹一帶占有了大量土地。在萬丹的十二甲田地每年可收稻穀三四百石;虎仔坑的百餘甲蔗園和菜地每年可收租三四千圓番銀;房產四處,具體有多少間房連他自己都記不清。陳泮是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在虎仔坑的一座三進三落的大瓦厝裡居住著一家十一口人,包括他的母親黃氏,兄嫂戴氏和姪兒陳瑞、姪女陳鳳娘,妻子鄭氏和兩個小妾莆氏、黃氏,兒子陳尚德、陳文德和七歲的女兒陳玉娘。在那個方圓十數里內難得見到幾個女人的屯墾時代,陳泮竟然能擁有一妻二妾,他的財富可見不是一般。可是,令人費解的是,就是這麼個富甲一方的「阿舍」竟然不顧眼前的富貴及一家老小的安危,寧願領著兩千多名天地會弟兄跟隨林爽文出生入死,最後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和姪兒陳瑞被押解到北京閹割,母親、妻妾、兄嫂等一干女眷發遣到寧古塔給打牲索倫為奴,他自己則在北京菜市口被淩遲處死。
陳梅是林爽文的軍師,原籍泉州南安,四十歲,與妻子蔡氏和兒子陳水來一家三口居住在笨港(北港),是當地有名的命相師,平日以為人算命起課維持生計,雖然沒有陳泮那樣的腰纏萬貫,卻也是一技在身,足夠支撐起一個小康之家,如果不捲入這場變亂,將來陳水來繼承父業,平靜的日子也就順順當當的過下去。可是,陳梅似乎並不甘於如此庸庸碌碌的了却平生。林爽文圍攻諸羅,陳梅為其定計獻策,由於守軍的炮火猛烈,為減少傷亡,陳梅靈機一動,為攻城的起義軍製造了「擋炮大車」。擋炮大車高八尺、寬八尺、全長一丈二尺,前面兩個小車輪、後面一個大車輪,由兩頭披著鐵甲的水牛拖引前進。但是,這個以木條和竹片拼搭起來的龐然大物,才一上陣,就被守軍的炮火打得粉碎,他的家庭和他的夢想也隨之灰飛煙滅。
莊大田家族比不上虎仔坑陳泮家族的富裕,卻也稱得上殷實。乾隆七年,莊大田隨父母從老家平和縣廣坑莊來到諸羅縣城北門外的臺斗坑[1],這家人不僅人丁興旺而且勤勞肯幹,到莊大田五十二歲起兵造反前,歷經四十多年的辛苦打拚,僅莊大田這一支就已經在臺斗坑佔有了屬於自己的二十多畝水田,每年收穫一百多石稻穀;在阿里港[2]還有水田和甘蔗園,每年可收穫稻穀二百多石,收糖二千餘斤。另外,他還在竹仔港買下十幾間房,直到他的父親莊二久去世之後,才帶著老母親黃氏及自己的妻兒從臺斗坑遷到竹仔港。
臺斗坑位在諸羅縣城北門外,這裡水土豐美、土地遼闊,許多新到的漳州移民聚居在這裡,他們先向地主租地佃耕,若干年後,等站穩了腳跟並積攢了一定的資財,再以購地或墾荒的方式,為一家老小求得一塊安身立命的所在。
林達,原籍漳州府南靖縣,也居住在臺斗坑,他們家族來台的時間比莊大田家要晚些時候,所以還處於胼手胝足的原始積累階段。他一共生養了六個兒子,長子、次子幼年夭折,餘下林豆、林表、林顯和林媽定兄弟四人。林達有個弟弟叫林琴,也在臺斗坑居住,他膝下無子,林達便把自己的小兒子林媽定過繼給了林琴。林琴對林媽定視如己出,早早就給他招了一房童養媳。這個童養媳的年紀比林媽定稍大一些,臺灣有句老話,「娶妻大姐,坐金交椅」,所以林媽定還有個別名,叫「林交椅」。
如果沒有林爽文的這場亂子,也許日子苦一些、也許生活中有一些無奈和不平,咬咬牙也就挺了過去。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乾隆五十一年三月的一天,林爽文大軍兵臨諸羅城下,當起義軍來到臺斗坑時,據後來林達自己的供述,林爽文派兵將他抓了去,並封他做了「宣略將軍」,手下管著一百多號人,「攻城對陣記不得次數」。
臺斗坑住著那麼多人,林爽文爲什麽偏要抓他卻不去抓別人?又爲什麽偏要逼他入夥還封他做了「宣略將軍」?
無論是過去或現在,統治者總是把造反者刻意醜化成膽小猥瑣、賣友求饒的小人,別說區區一個林達,在官方文書裡即使林爽文也成了一個唯唯諾諾、貪生怕死的懦夫。我們對這些起義者的瞭解,很多都來自他們被捕後所留下的供詞。不難想像,他們的口供經過一道道口譯之後,再經由文書筆吏的潤飾,估計早已不是供述者本人的原意,但這對一名犯下滔天大罪的死刑犯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無論你們怎麼寫,到頭來終歸一死。
過去的人都練武,尤其是早期的臺灣移民,不管拳腳刀棍,都得學個一招半式,一則以強身健體、防身自衛,二則以看家護院、抵禦外侮。直到臺灣光復以後,一些村莊還保留著習武的傳統。林達應該練得一身好武藝,並具備一定的領導才能,林爽文可能早就風聞其名,所以當起義軍打到諸羅城外,林爽文便派人將林達請來,無論是逼是勸還是雙方一拍即合,總之林達最終是入了夥,帶著百十來號人馬為林爽文攻城略地。
林琴和林達的立場截然相反,他站在官府這一方,成為一名領導義民剿殺起義軍的「義民首」。正是這個原因,才讓林媽定幸運的避過了緣坐,沒有和他的兄長們一起被解京閹割。似乎是事先串通好的,為保護林家這根獨苗,林豆兄弟三人對此也三箴其口。
林媽定比林顯小一歲,生在乾隆四十五年,屬鼠,作為屘囝,他的命顯然比屬雞的四哥林表和屬豬的五哥林顯要好得多,雖說最終也捲入了「棍徒假藉太監名色捏造部照圖充噶瑪蘭業戶」一案被處「斬監候」[3],但至少避開了閹割之刑,還先後娶了兩個老婆,一個是臺灣的童養媳、一個是北京盧廚子的閨女。
林豆沒捱到北京,也許是顛沛流離、水土不服;也許是他的年歲稍長,能充份感受到家破人亡的淒慘,對於茫茫前途又心懷恐懼,終於積鬱成疾,可能都沒到得了福州,就在半路上因病身亡,未能與他的兄弟一起去經歷那個不幸而又不同尋常的人生。
如果不是無端捲入「捏造部照圖充噶瑪蘭業戶」一案,林表兄弟的故事也就和其他解京閹割的小太監一樣,到此戛然而止,卻偏偏造化弄人,當兄弟二人慢慢接受了自己是個閹人的事實、適應了宮裡的生活,同時也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北京地面上闖出一番天地,多年憧憬的好日子正一點點的成為現實,突然天降大禍,兄弟二人一點一滴構建起來的美好生活轉眼間化作灰燼,在解京閹割的二十多年後,林家兄弟最終還是丟了性命。
[1]現嘉義市臺斗街一帶。
[2]現屏東縣里港鄉。
[3]斬監侯即死刑暫緩執行,將犯人關至秋天再行審判,有免除死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