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就日】(節錄)
大地震以後,電話跟簡訊完全斷訊停擺。我想起晚上跟天皇的晚飯約會時,不由得著急起來。我這樣子不知道會拖到什麼時候才能離開,而且聽說交通也癱瘓了,萬一不能準時到相約的地點,該怎麼聯繫天皇呢?好不容易能見到天皇了,我卻遲到,這實在是說不過去。要是他動怒起來,不見我了,下次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愈是這麼想,我愈是著急。恰好身旁走過一個設計師的助手,我喚住他。
「不好意思,我有點趕時間,是不是直接幫我用冷水洗頭就好,我不太在意是冷水還是熱水。」
當這男孩回頭時,我發現我從未在這間美髮沙龍見過他。
「這樣嗎?嗯,那麼這樣的話,我去和設計師說一聲。」
「不要緊的,設計師還在忙別的客人。你就先幫我洗吧,等一下我會和設計師說是我的意思,你不用擔心。」
「這樣嗎?可是,用冷水容易感冒。」
他顯得有點為難。他為難的表情,反倒令我覺得愧疚。
「我不太容易感冒的。」
「陳小姐的身體很好。」
「也不是,是我年紀不小了,皮比較厚,不容易受寒。」我自嘲。
「快別這麼說!沒有這樣的事。」
男孩慌張地猛搖頭,然後點頭答應了我。
老實說,我竟然希望他多搖一下頭。我很久沒見到那麼有誠意的搖頭。我能分辨那不是一個店員對客人的制式反應,而是出自內心的。
出自內心,一個男人害怕女人生他氣的真實反應。
美髮沙龍裡工作的男孩女孩總是打扮得很潮流,這男孩也不例外。不過,比較特別的是掛著黑框眼鏡的他,身上散發著一點那個年紀不太有的書卷氣。
那個年紀?當我想到自己開始用「那個年紀」去說別人時,不免顫抖一下。
確實也是。三十一歲的我,已經不是那個年紀的他們了。
沒想到,那男孩請我稍等一下以後,我又等了快十分鐘。
二十歲世代的年輕人,果然辦事不力。
我有點不耐煩了,突然,從鏡子的反射裡看見那男孩,從店門口抱著一口卡式瓦斯爐走進來。他的舉動令店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吃火鍋?店裡的設計師全笑起來,紛紛問男孩要做什麼。
男孩沒有回答,從店裡的儲藏室拿了一個鍋子,然後迅速地盛滿水,架在瓦斯爐上開始煮沸。不一會兒,水就開了。
「陳小姐,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們現在有熱水囉。」
「山本君,酷喔!」、「拓海君,有你的喔!」店裡幾個俏皮的設計師起鬨叫好。
山本拓海。原來他的名字叫做山本拓海。
端著熱水的山本拓海,不知道因為是害羞,還是蒸氣燻著臉的緣故,雙頰頓時紅潤起來。那是皮膚白皙的日本男孩,臉紅起來的典型模樣。
我愣著,很是驚訝,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水蒸氣隔著我和山本拓海,視線變得愈來愈模糊。
「陳小姐,嗯......妳,還好嗎?」
當山本拓海放下熱水,穿越過蒸氣,遞上面紙給我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哭了起來。
這一哭可把山本拓海給嚇到了。他驚慌得不知道該下一步該做什麼。
突然,他回過神來,立刻轉身拿了一盒面紙遞上來。
「不好意思,都是我的問題......」
他開口了,卻是道歉。
看著他自責的臉,我知道他誤會了。
突然間,我發現整間店裡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我。
「不是,真的不是像你們想像的這樣,我不是被感動到哭,我只是......」
然而,大家都抱著一種既同情又不忍的表情看著我。彷彿在說,「陳小姐,沒關係,想哭就哭吧。不好意思也沒關係呀。女人嘛,我們都懂。」
一個三十一歲的單身女子,被一個二十多歲的男生給弄哭,這麼一哭,任誰都會認為是這女人感情世界空窗了太久,不過是被一點點小事情就搞得小鹿亂撞,完全沒有一個輕熟女該有的穩重。
「不好意思,陳小姐,如果妳不喜歡,我們還是用冷水吧。」
男孩小心翼翼地說。
「沒關係,就用你煮開的熱水。我可以的。」
但是我的淚水仍然一直在流。
「還是用冷水吧。」
「不不不,請用熱水吧。」
山本拓海點點頭。就在他將煮沸熱水倒進臉盆,混進冷水,然後用勺子沖洗我頭髮的剎那,我的淚水就像是發佈了海嘯警報的海灣一樣倏地氾濫起來。
「啊,不好意思。拜託......管我,不要。請繼續。」
我抽搐地說,號啕大哭起來,哭到日文文法全亂了。
雖然如此,山本拓海還是懂了。只是,他大概被我嚇到了,此後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幫我把頭髮洗乾淨。
地震。洗髮。臉盆裡的熱水。
其實,我只是想起了我最親愛的奶奶。
親愛的奶奶,在妳離開以後,我漸漸學會知道,分離這件事情是什麼。
我想,真正的分離,原來,是把兩個人的距離拉得更近。因為每一道日光,每一次落雨,以及身邊所有的事物,其實都藏著你在乎的人,種種的回憶。
那個端著一鍋熱水的山本拓海,讓我想起在九二一大地震時,過世的奶奶。
從九二一地震的那一天開始,只要可以,我一定會用最快的時間把頭髮洗好。
而在十幾年後的這一天以後,我確定洗頭髮成為了我最恐懼的事情之一,讓我在「不成就日」的黃曆上又添加了倒楣的一筆。
【完美角度】(節錄)
幾經折騰,我總算克服了地震後的交通癱瘓,見到久違的天皇。
因為電車停駛,我從原宿走到新宿,遲到了半小時。
雖然始終沒辦法聯絡上天皇,但當我看見天皇還是屹立不搖地站在約定好的地方時,覺得他真是充滿著君臨天下的氣度。
「你果然很有耐性。我真怕你等不到我,誤以為我糊塗到忘了今天的約會,就氣得走人,然後再也不願意見我了。」
我向天皇致歉。
「算啦,妳糊塗也不是今天而已。」天皇笑起來,說:「我其實不是有耐性,只是不知道怎麼辦好,只好一直站在這裡。畢竟發生這麼大的地震,手機不通,妳又沒有準時現身,要去哪裡確認妳的安危,我也不曉得。」
「既謙虛又體貼,你加深了我當不成皇后的遺憾。」
「要是這麼說的話,這輩子沒辦法娶妳做皇后,我才真是太抱歉了。」
我跟天皇大約有一個多月沒見到面了。說要約吃飯,總是沒約成。在今天以前,我已經整整兩個星期都沒有休假。每天加班,回到家都已經凌晨一點。昨天深夜,天皇打電話來跟我確認今晚的飯局時,我居然累到講到最後睡著了而不自覺。
半夜尿急起床時,才赫然發現,我做了這麼糗又這麼蠢的事。
天皇在語音留言裡下令,如果我真想晉見他,就必須給自己一天假。
「我不想跟一個極可能吃飯吃到一半就睡著的女人見面。」
於是,地震的這天,我聽了天皇諭令向公司告假一天休息,於是去了美髮沙龍。
我跟天皇到新宿西口的居酒屋吃飯。因為地震,很多店家都休息了,不過新宿的餐廳大半都還營業。看著電視機裡播放受災區的新聞,轉頭看見的卻是居酒屋裡杯酒交晃的畫面,像是兩個世界似的,令人感覺荒謬。
一邊喝著沙瓦酒,一邊吃著我最愛的炸蓮藕片,我告訴天皇,剛剛發生在美髮沙龍的事情。
「戴眼鏡?所以他是妳的菜吧?」
天皇喝了一口啤酒,抽著菸,推了推他臉上的眼鏡,露出一臉看好戲的眼神。
「你說什麼呀?我可能大他十歲耶。」
「這樣一哭,他肯定從此對妳印象深刻了。輕熟女的淚水,恐怕是會讓年輕男孩不知所措的。一旦不知所措了,就會全盤聽妳的。」
「你重點完全畫錯!我的意思是,當場在店裡哭成那副德性,很糗呀。」
「我的筆始終都是畫歪的。」天皇笑著說。
「而且,你還有其他地方也是歪的。」 我故意糗天皇。
員工突然現身端上了串燒,是天皇最愛的「月見雞肉」串。
說完「請慢用」以後,員工的眼神突然飄到天皇的臉上。天皇害臊著抽起菸,用力吐出好幾口白霧,以為這樣就能模糊焦點。
「妳不要亂講話,搞不好人家聽得懂中文。」
員工離開以後,天皇一臉緊張。
「還好吧。他也是男生,應該很了解。而且你不是跟我說過,男生的『那裡』
本來就會往旁邊歪一點嗎?很少真的會是往前又往上的標準『完美角度』。我想,
就跟我們女生一樣,胸部會稍微地下垂跟外擴也是很正常的,沒什麼好害羞。」
「妳可是唯一一個見識過我『那裡』的女人。空前絕後了。」
我失笑:「我該申請專利嗎?」
「真受不了妳。」
我跟天皇是在大學一年級認識的。那年我們都才十九歲。
天皇真的跟日本是有關係的。他有一半的血統是日本人。父親是日本人,媽媽是台灣人,中學時因為父親工作關係搬到台灣,直到大學畢業了才回到東京就業。
我們開始叫起他天皇,是從他擔任班代開始。當年只要是系上有什麼事情要跟班上宣布時,他就會站在講台上,雙手拿著講義,用著十足洪亮的聲音對台下「廣播」。
說也奇怪,他那種氣勢,無論台下有多吵,他就是有辦法讓眾人立刻靜下來聽他說話。有人打趣說,簡直像是天皇出來宣布事情一樣莊嚴。再加上天皇的名字叫做北村展吾。日文不好的大家,叫起日文的展吾(tengo)跟天皇(teno)聽起來很像,所以大家就開始暱稱他為天皇了。
「所以妳還是會繼續待在這間遊戲軟體公司嗎?」
天皇關心的問我。他始終不贊成我待在這間超時工作的公司,一定會把身心都搞壞。
「要離開這間公司,還是離開日本呢?」我困惑地問。
「妳還是想離開日本嗎?」
「本來到日本工作,有一半原因是因為覺得能安慰奶奶在天之靈。可是,這幾年下來,我發現我真的沒有特別喜歡日本。」
「因為你喜歡的是紐約不是嗎?記得以前大學時,妳最想去留學的地方就是紐約。」
「可是都已經三十一歲了。」
「嘿!三十一歲又怎樣?我還不是到了三十歲才換跑道。妳也知道在日本很少有人敢到三十歲還換工作的。景氣那麼差,每個人要是可以進到大公司裡,巴不得賴到退休。我比妳笨多了,都敢冒險了,何況是聰明的妳呢?妳條件比我好,英語能力也比我強,換個城市再出發,絕對沒問題的!想做什麼,就以實現為前提努力吧。」
天皇又展現出充滿力量的勵志神情了。
這些年來,每當我沮喪或徬徨之際,總是能從天皇那裡獲得鼓舞。
即使我們早就不是情人,也不可能再成為情人,但他在我的生命裡扮演的角色,絕對超越了情人。
我們在大二時談過一場戀愛,不過,這段戀情不到半年就告吹了。
半年來我們睡過無數次,但真正發生關係,卻沒有超過三次。
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我一點也不生氣他欺騙了我。相反的,因為我,而讓他徹底思考自己的方向,
走到他應該也喜歡的路上,讓身為女人的我倍感驕傲。
女人果然對任何一種類型的男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主動提出分手,而他向我出櫃的那一個夜裡,是我見過他這輩子最脆弱的時候。
那一天,他倒在我的懷裡哭了很久。可是,從那天以後,他沒有再哭過。倒在懷裡哭的人都是我。不管我遇到什麼事情,天皇總是表現得冷靜而堅毅,聆聽並且解決。
大學畢業以後,天皇回到日本,因為中日文都通的關係,在東京找到一份媒體採購的好工作,生意上也始終跟台灣保持關係。
每次我見到天皇時,都覺得他更像是日本人了一點。說起來好笑,他本來就是日本人啊。但以前在大學時卻從不覺得。每次他來台北出差,看著他穿著合身好看的西裝,我都會忍不住要嚷嚷著要一起合照。
「好像我真的穿西裝很帥的樣子?」有次他問我。
「是很帥啊。」
「要是真的帥,為什麼還是沒有男朋友呢?」
「那你覺得我漂亮嗎?」
「漂亮啊。」
「那我還不是一樣沒男朋友。」
我們都交不到男朋友;我們都可以相互安慰;我們都有資格批評這世界上的男人都瞎了眼睛。
一年又一年,我跟天皇一起往三十歲邁進。跨過三十歲以後,天皇變得愈來愈成熟,也來到東京工作的我,偶爾會跟天皇去新宿二丁目的舞廳喝酒。看著天皇在吧台跟其他日本男生聊天的模樣;看著他脫下西裝外套,繫著領帶、穿著白襯衫在舞池中跳舞時;再想像著他在六本木媒體採購公關公司裡上班的認真模樣,我時常覺得,如果我是男人,這就是我想要的三十歲世代的模樣。當然,如果還能擁有一個情人就更完美了。
離開了東京,就等於要離開天皇了。
「那以後我要倒在誰的懷裡哭鬧呢?」
我佯裝輕鬆地吃著大阪燒,口齒不清地說道。
「傻瓜!」天皇突然摸了摸我的頭,說:「以後妳會遇到妳真正的國王呀。」
我看著微笑的天皇,眼眶突然有些溫熱。
這場地震好像也無意間震醒了我,提醒我應該重新調整自己生活的角度。
「電車停駛了,今天晚上要不要到我家過夜?」天皇問我。
我們吃完飯,走在人滿為患的新宿街頭。電車停駛了,大家只好走路回家。天皇去年在東新宿買了一戶大廈公寓,從新宿走路回去很近。
不過,我還沒回覆時,就聽到車站傳來的廣播,說地下鐵已經重新營運了。
「謝謝了!我還是回家吧,不曉得地震有沒有把家裡弄得一團亂。」
就這樣跟天皇道別,我回了家。
家裡除了一些書從書櫃上跌落,家具稍微移位以外,沒有什麼災情。
玄關櫃子上臉盆裡的水稍微濺了出來,不過裡面的小魚還是依然游得很自在。
九二一地震的那年,我在安養院的瓦礫堆當中,發現了一件奶奶的遺物。那是一個老舊到不行的鐵盆。臉盆底印著很傳統的牡丹龍鳳圖樣,圖樣幾乎斑駁得只剩一半。
我好驚訝居然奶奶竟然還保留著這個鐵盆。
小時候,我的腸胃很不好,每次當我夜半鬧肚子疼時,奶奶就會用這個鐵盆端著熱騰騰的水,蹲在我床邊替我用熱毛巾敷肚子。水涼了,奶奶就再端著臉盆到廚房,再換一盆熱水過來。一直到我長大以後,一個人住在台北,冬天經痛時想敷熱毛巾時,總會想起奶奶和她的那個臉盆。
我始終保留著這臉盆,甚至帶到東京來。買了水草跟小魚,放在裡面,彷彿成為家裡的鎮台之寶。
看著臉盆裡的優遊自在的小魚,我在水裡見到自己反射的容顏。
想起奶奶,竟也忽然想起了美髮沙龍裡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