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絃琴
一曲彈罷,旅繪師龜岡卸下手指上的蘆管時,剛才一直以手背拭眼、把淚水抹到膝蓋上的五歲的苗,終於按捺不住,哭著奔到祖母袖的身旁,
「奶奶,快點賞賜那位師傅!」
直到今天,苗的眼中還不時浮現自己當時懇求祖母的模樣。
那時,座中響起低低的笑聲。平時禁止她在人前掉淚、說話中斷語尾的父親克巳,對她觸犯規矩也沒有斥責,只說,
「苗,妳誤會了,龜岡先生不是行旅四方的朝聖者,快為妳的無禮道歉!」
就連這段不算嚴厲的告誡,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後面的事,就像突然被抹消似的,記憶中斷。
五歲那年的記憶斑斑駁駁,在這種鮮明場景清楚刻在腦中的另一面,模糊淡忘的部份更多。但她依然記得,自從那夜以後,特別期待每年秋天必定來訪的龜岡到來,養成時常扯著祖母衣袖追問的習慣。
祖母每一次的回答都不同,
「這個啊,院子裡的柿子成熟時,他就會來了吧。」
「雁陣高高飛過天際的時候,就會出現吧。」
「夜裡屋簷露水滴落的時候,一定能見到他。」
祖母用不同的話語安撫她。後來,苗嘗試用自己的方法揣度,覺得屋頂的瓦發光時,是見到龜岡最正確的時間。
因為,一邊肩上揹著畫具和換洗衣物、另一邊揹著琴袋的龜岡,不知他是如何安排旅程的,但是來到澤村家,必定是仲秋月明時。隨著苗的記憶一年年確定,那番情景也漸漸清晰浮現。
澤村一家聆賞龜岡彈琴時,總是關燈熄火,在月光斜斜照進的客廳裡,陶醉在清澈的琴聲中。忽一抬眼,月光下,院中大樹後面蠶室的黑瓦,像一片藍色的露水,泛著冷冷清光,烙印在苗的眼中。有時候,月光停在龜岡撥弄琴絃的手上,隨著手勢游動。於是,在苗的記憶裡,月光與龜岡、琴聲與滴著露水的瓦簷,都緊密黏在一起。
「這個琴的聲音傳不遠,秋初時節聆賞,聲音正好。」
龜岡說。一年到頭行旅天涯、寄宿四方的他,也知道澤村家人最愛聆賞這琴。
他的本業是畫師,在澤村家換下旅行裝束,白天都窩在主屋內廳幫這戶人家描畫紙門、匾額、掛軸的底圖,晚飯後便擱下畫筆,打開琴袋,拿出丈長不到四尺的輕便樂器。
苗五歲那年,聆聽琴曲時,一股說不出的悲哀隨著眼淚湧上,心口顫抖。她後來回想,試問自己那股悲哀究竟是甚麼?當她脫口說出要給賞錢時,在座的人都認為她可能把琴曲吟唱和朝聖者歌頌佛德的曲子混同了。但她當時的小小心靈,似乎仍然清楚知道縈繞耳畔的不是鈴聲,而是琴音,彈奏的人不是可憐的朝聖者,而是身材魁梧的龜岡。但她為甚麼哭得那樣傷心?那份悲哀應該是她還不能理解的人世無常寂寞。直到她實際撫琴在手、琴藝漸漸精進以後,才有這份體認。
澤村家家教嚴謹,小孩子不能無故接近客人,但在祖母幫腔下,苗得以接觸龜岡的琴。那是她已經能夠讀寫全部假名、大概七歲的時候。
龜岡的到來讓她迫不及待,聆聽那種悲傷音色的琴曲,胸中洶湧澎湃,萌生想彈奏的心思。當然,還是小孩的她,應該不是期望琴藝精湛,只是和那種看到別人吹笛打鼓、自己也想試試的好玩心態沒有多大差別的好奇心作祟,但因為彈這琴會引人落淚,因此她也不是態度輕率搧起的想法。
當她得償宿願,從龜岡手中接過他那把長三尺六寸六分的桐琴時,不覺開心得歡聲讚嘆,
「好可愛哦!」
看到那孑然一根繃得直挺的琴絃,瞬間感到肅然的寂靜。
龜岡像京都的王公大臣那樣盤腿而坐,琴平放在膝上,左手中指套上蘆管,按著絃孔,右手食指的蘆管時快時慢、高低自在地撥勾琴絃。琴身嵌有十二個表示音譜的徽,施以芝麻粒大小的螺鈿工藝。琴首的絃馬和琴尾的絃軸,用的是磨得晶亮的鹿角。
苗把琴身放在自己膝上,右手雖能撥動琴絃,左手還搆不到最外邊的一個徽。此外,鹿角蘆管太重太大,從手指滾落榻榻米上。好不容易摸到琴了,別說那渴望中的琴聲,就連一個普通的音也彈不出來。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她,龜岡豪爽地笑說,
「這也難怪啊。要放大蘆管的洞很容易,要縮小可就難了。既然這麼喜歡,我幫妳做個小孩子用的吧。」
聽到這話,苗以為是在作夢,偷看旁邊的祖母,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她表情瞬間如照見陽光般開朗,而且,不知是不是苗神經過敏,彷彿看到她的眼角有點濕潤。
或許那個時候,祖母的喜悅還勝過苗。苗會這樣想,是在她知道對行事嚴謹、從不顯露自我於外的祖母而言,聽琴是唯一的樂趣之後。
澤村家世世代代屬於土佐藩衛戍組的上層武士級別,到了克巳這一代,俸祿雖只一百五十石,但能夠擁有一名下級武士和兩名家丁伺候,屋頂葺瓦,還有餘力招待行旅各地的畫師,是因為祖上官運亨通,家運不曾傾頹,加上宅地寬廣,大部分物資皆能自給自足。這是藩內監察官對澤村家的評定,也是事實。傳說當初山內一豐受封為土佐藩主時,原本寫著「地高百二十四萬石」的文件上的「百」字被老鼠啃掉了,變成幕府紀錄的「表高二十四萬石」。此後,土佐地方就膩稱老鼠為「阿福」,非常重視。這個直叫其他藩國豔羨土佐藩財政寬裕的傳言,究竟是誰散播的?事實上,屬於幕府旁系的山內一豐,從掛川六萬石派到土佐後,藩內始終銀兩不足,財政常感窘迫。
澤村家的族譜中,也出現多次藩主的征借令,在享保、寶曆、明和、安永、天明及文化年間,都曾實質減俸一半或四分之一。因此,澤村家原來的俸祿可能在二百石以上,甚至接近三百石。也因為如此,不損家名、慎身行事,成了澤村家的牢固家訓。在奉行家訓的歷代媳婦中,以袖的風評最佳。在這平靜的武士家族住宅區裡,人們教養女兒、告誡媳婦時都會說,
「學學澤村家的袖姑。」
這種說法似乎也反映了當時漸趨紊亂的世道人心。
當初,山內一豐規畫興建高知城時,以播磨屋町為界,東邊是商業區,六十間(約六五五公尺)為一町;西邊是步卒和武士住宅區,一百間(約一千一百公尺)為一町。後來經過幾度大火,燒毀規畫界線,但城牆內的大高坂山和它西邊的小高坂山附近,仍如以往都是武士居住,澤村家就在其角落的西町。人們慣稱澤村家「桑樹大宅」,稱呼苗是「桑樹大宅家的小姐」,因為有一段時期,宅內遍植桑樹,養了許多蠶,如今桑樹也未砍伐殆盡,還留下能讓袖獨自照顧的幾株。
苗想起小時候每到春蠶、夏蠶時節,蠶兒啃食桑葉的聲音猶如下雨般,她從小聽著這個聲音長大。
苗的母親秀乃生下她後,因為產後失調,沒有奶水,於是把她送到已把當家重任交給兒子媳婦、獨自隱居在蠶室的祖母袖的身邊,一直照顧到大。澤村家忌憚流言,不敢為了養育女孩而僱用乳母,也不願向外求乳而暴露家恥。武士的判斷就是這麼死板,這時若沒有袖的發明和奉獻,苗很可能像個夭折嬰兒般瞬間消失了。袖把孟宗竹切成五寸深的碗型,底部開個小洞,插入一根細竹筒,竹筒前端包著紅絹,用線緊緊綁住,再把稀飯汁和米漿倒入碗中,讓嬰兒含著竹筒吸食。經過紅絹的過濾,不必擔心消化不良,竹筒口也類似乳頭,容易吸吮。多虧她的細心照顧,苗的個子雖小,卻也長得健康結實。
苗後來大到可以獨自推開土倉庫的厚重大門後,跑進倉庫玩耍發現這個東西,湧起一股奇異的強烈感動,跑回去問祖母。
「就是這樣呀,那時候真是無日無夜守著妳。」
聽到祖母不特別邀功的語氣,苗感覺心底突然照進明亮的光。
苗的記憶,在聽到龜岡琴聲而哭的五歲以前,矇矓而片段,都是祖母和她、或是她和別人還有祖母的情景。例如,蹲在把蠶放進蜂巢箱子的祖母旁邊,伸手撫摸蠶隻、癢得咯咯大笑;站在踩著抽絲機的祖母旁邊,望著鍋中的蠶繭源源不斷抽出細絲纏在線軸上,百看不膩;或是正月十一早晨,全家站在玄關目送穿戴武士戰袍的父親參加馬場初騎典禮。每件事回想起來,都覺得祖母像是母親,主屋那邊的母親反而像是外人,直到很大以後,她都無法擺脫這個想法。
那時的藩士子弟教育,男孩七、八歲時就請私家教師或是進入藩設的教授館,女孩則視各家的情況,一般是不太花費金錢、學會讀寫的程度即可。
苗的學習之路並不是有系統的學問,只是隨著祖母學習假名、和歌,後來父親也讓她讀一點漢文書籍。克巳雖有意讓女兒學習,但範本都是教「孝」的語句。從「百善孝為先」開始,「孝子孝孫」、「孝子無匱」、「孝子惜日」等自然容易理解,進度也快。
後來,字句變多了,
「孝子揚父之美、抑父之惡」
文章也變難了。在周書的「孝魚泉」、後漢書的「孝女曹娥傳」後,終於讀到論語,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意思完全不懂,聽到父親的解說是,
「對於父母,奉養他們或送他們禮物,只是形式上的孝道,因為對貓狗也能這樣。重要的是,要有由衷尊敬父母的心,這樣才能稱為人。」
苗自覺有愧,垂下視線。
苗認為父親是在直斥她由衷尊敬祖母,對父母親並不特別敬愛。從初學讀寫開始,反覆受教「孝為人之道」,整個思想像被封入「孝」字這個盒子裡。在她幼小的心裡,覺得自己喜歡祖母多過母親,應該羞愧。但是當她聽了哺乳筒的故事後,心頭為之一輕,覺得無日無夜照顧自己、研磨米漿餵養自己的祖母恩情是比親生父母還重。有了這層認知後,她毫無愧疚地依戀祖母,這份心思日益擴散,讓她也能毫不畏怯地前往主屋看望母親。
秀乃在嘉永三年生下苗後,一直臥病在床,但不知是位在帶屋町的藩設醫館的藥石有效,還是不願被稱為「澤村家病媳婦」的氣力戰勝病魔,身體漸漸好轉,生下和苗相差五歲的妹妹愛子、又小兩歲的弟弟信之後,判若兩人似的變得健康結實了。現在遵照澤村家的家風,跟隨婆婆學做味噌、醬油,有時候也踏上機台,穿梭織布。
苗和祖母同住的蠶室,座落在庭院之中,四面通風,樓上十二個榻榻米大,樓下十個榻榻米大。澤村家人多的時代,樓上樓下都架滿蠶筐,上簇的日子,連外面使喚的佣人都加入幫忙。但是從袖的婆婆那一代開始,養蠶規模變小,只養足夠家人使用的程度。她們祖孫以樓下為居室,和主屋之間,有田埂小徑相通。對小孩子來說,大院子裡的田地,是最佳的遊戲場所。沿著圍牆種植橘子樹,倉庫後面的柿子樹,夏天時熟透變黑的桑葚果、綿毛櫻、還有庭梅等。開花結果的時節還早時,只好在田地作物中嬉戲。滾動大芋頭葉上的露珠,露珠映著遠處京城的天空,晶瑩耀眼;有時候想摘甜瓜,卻突然碰到赤練蛇,嚇得拔腳就跑。
苗非常喜歡蠶室這邊的生活,後來因為有人說,
「家中嫡子不住主屋,家運將敗。」
在祖母勸告、父親命令下,回到主屋作息。但她實在無法忍受,哭個不停,結果又搬回蠶室。
父親也只能認輸,自己找理由說,
「她是女孩,總有一天要嫁到別人家去,算了,嫡子應該要算信之吧。」
這事便不再提,其實他心裡也是憐惜獨居蠶室的母親。
他知道母親特別講究規矩,如果說「就讓她留在母親身邊做伴吧」,母親一定堅決拒絕,
「不行,這樣太糟蹋她了,不能讓要繼承家業的女兒來陪伴隱居的人。」
因此,苗哭鬧不願住在主屋,反而讓他如釋重負。
雖然說是隱居,其實,苗剛送過來時,袖才四十多歲。
祖母坐在蠶室後面的廊緣下,對著小鏡子,輕輕打開染牙齒的鐵漿壺蓋。她的黑色唇角,不知怎的,有塊鐵漿剝落的部份,露出白燦燦的漂亮牙齒。這個景致深深烙印在苗的眼中。祖母的黑髮濃密,每天早上梳個小圓髻,一絲不亂,罩上頭巾。武家女人的裝束,即使整天站著勞動,也不像商家婦女那樣把下襬折短,棉袍還是長到完全遮住腳後跟,只挽起一點下襬,挽起袖子時也不會露出手臂。
袖總是把帶子綁在前面,就以這個在苗眼中想必行動不便的裝束,優美如流水般從紡紗到縫補衣物、採摘蔬果、煮飯洗衣,一樣接著一樣,雙手沒有停息過。從早到晚,沒有不悅的臉色,也沒有廢話,一年到頭也不上街去玩。苗記得有一段時期很關心祖母到底喜歡甚麼?
「喜歡甚麼啊?」
祖母偏頭反問她,
「妳呢,最喜歡甚麼呢?」
苗才說出「我喜歡看鼕鼕鏘鏘的樓台花車了」,便忍不住想再聽到那年秋天廟會遊行經過時樓台花車的咚咚鼓聲和悠揚琴聲。
那時,袖停下紡紗的手,眼中帶著笑意,
「哦,妳也一樣啊,奶奶也最喜歡那個了。」
聽到袖少有的興奮語氣,苗覺得自己喜歡樂曲果然是遺傳自祖母。
然而,再怎麼想聽,若非世道安穩、五穀豐收、百姓生活有餘的年頭,也不會有花車遊行。像現在這樣,黑船叩關的騷動已不只是遙遠江戶一地的事情了,安政以後,土佐的津呂浦時有流球的船隻漂來,須崎也出現不知名的異國船隻,清國的江南船也被吹到浦戶,海岸線長的土佐國上下憂心不安,就連街上的商家都滿口「海防、海防」。而且,花車遊行奏樂嘈雜熱鬧,武家的人不能隨便穿著木屐就跑去看,這點規矩還是該懂的。倒是龜岡的琴聲高雅穩重,聽了讓人心情平靜。
龜岡是甚麼時候開始出現在澤村家的?又是怎樣的契機讓澤村一家人聽他彈琴?苗都一無所知。只是她看到倉庫裡有幾件書畫,父親偶而吹奏洞簫,知道這個家不是一味庸俗,對藝術多少有些研究。只是在獎勵武術學問、貫徹節儉思想的武家世界裡,傾心美術樂曲不是可以自傲的事。所以苗高興地追問,
「除了鼕鼕鏘鏘,奶奶還喜歡什麼呢?」
袖終究沒有親口說出「聽龜岡先生的琴曲」。
苗事後回想,覺得自己那麼小就想學琴的熱切願望,應該是代替祖母說出心聲。袖也因為不是為了自己、才能夠毫無顧忌地強求龜岡,
「這孩子吵著要學琴。」
所謂「書畫一家」,會畫畫的人必定也寫得一手好字,龜岡就是這樣手巧的人。他在蠶室後面臨時搭起的工作室裡,不到兩天的工夫,就做好送給苗的琴。
他從儲藏室的木材中找出杉板,刨成中軸稍稍隆起、頭方尾圓、中間部分的兩側是微凹弧形的形狀,用柴火燻出木頭紋理,再用紅絹仔細擦亮。上面的絃軸和下面的龍孔周圍,嵌上在濃茶中浸泡一夜後變軟、雕成花型的桐片,顯示十二個音階的徽,也嵌上同樣的桐花瓣。蘆管和絃馬是用青竹,他估計苗的手指尺寸,將兩寸左右的竹筒七三分斜切,短的是右撥,長的是左爪,都用銼刀仔細磨掉竹子的戧刺。
龜岡製琴的時候,苗不是晃著和服帶的兩端跟著他團團轉,就是蹲在草蓆前面殷殷等待。龜岡揮動靈巧的手,緩緩述說,
「這個琴叫須磨琴,也叫緒琴。
根據傳說,古時候有位在原行平大人,就是美男子在原業平大人的哥哥,他犯了罪,被流放到須磨海邊。他本是京都人,對京都思念不已,因為太過思念,跑到海邊遙望京都。他看到海邊飄來一片船板,撿起那片船板,繃上自己的帽帶,砍下岸邊的蘆葦,套在手指上彈奏,就是這個琴的起源,真是美得太悽涼了。」
苗感覺這段話像是銀鈴墜落深邃地底般漫長而清亮地陷入自己身體深處。
「叔叔,那位大人彈這琴的時候哭了嗎?」
苗會這樣問,是因為她眼前浮現自己五歲那年聆聽琴曲時哭泣的光景。
「大概是吧,這是能夠呼應流放者心情的寂寞音色。」
「那位大人後來返回京都了嗎?」
「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有獲得赦免吧。」
「那麼,他在京裡也彈這個琴嗎?」
「既然流傳到現在,想必常常彈吧。」
「那時候彈琴,不哭了吧?」
「應該吧。因為,眼淚是男人之恥,不能在人前流淚。」
苗固執地纏問龜岡,同時心想,那時候自己會嗚嗚哭泣,是因為琴聲把那流放之人的悲哀愁思,悄悄傳達給自己了。
她還沒有大到能夠說出這個想法,就算是大人,也未必能夠精確表達出來。但她能深刻理解這個小巧可愛的琴,不像其他熱鬧的樂器那樣可以眾樂樂,只能慰藉自己孤獨的心,應該和述說這故事的龜岡一年到頭四處漂泊有關。等她長大以後,耳畔時常響起龜岡這天說的話,也想起當時伯勞在高大柿子樹梢尖聲啼叫的聲音,甚至忽然想到僵冷的琴聲,猜想在那寒冬時節,龜岡是在甚麼地方、甚麼人家烤火取暖?
袖說苗很快就會長大,所以這把琴並不是孩童用的玩具琴,仍是一般的長度,只是琴身略窄。還說女孩不宜盤腿放琴,於是又幫她作了一個貓式腿的琴台。
琴絃是用三絃琴的絃,繃上之後,用青竹蘆管一彈,發出緊繃的高音,
「這是女孩子彈的好聽聲音。」
龜岡特別高興,立刻牽著苗的手,教她彈奏《今樣》。
《今樣》是古曲中最容易彈奏的一首,前奏雖短,但吟詠四季的歌詞特別長,還有地方要降半音,這些困難的部份,苗全都記住了。
「妳進步很快,我也很輕鬆。」
龜岡表情寬慰,告別滯留稍久的澤村家,踏上另一個旅程。
臨走之際,龜岡為謹慎起見,把《今樣》的曲譜寫在紙上交給苗。但是她心裡想著,翌年秋天雖然是漫長的等待,但這好不容易學會的一曲,怎麼可能忘記或彈錯呢?
因為她學琴的時候,祖母一直陪在旁邊,旋律也聽熟了。往後漫長的日子裡,她偶有想鬆懈的時候,一轉念就會想,
「彈給奶奶聽。」
鼓勵自己,把琴台挪到走廊附近。
她傾斜梳著娃娃髻的頭,用力伸張還不穩定的左手,敞開嗓子吟唱《今樣》的春日景致,
「暮春三月晨,極目眺四方,
但見百花開,白雲繞峰頂。」
這個時候,袖不是坐在走廊的蓆子上搓芝麻或剝柿乾皮,就是餵蠶桑葉或紡麻紗,聽得入神。
苗記得龜岡答應教她彈琴時,祖母曾自言自語,
「這樣,不用等到秋天,也可以時常聽到,真好。」
如今看到祖母這個模樣,心想,
「或許,這就是我練字時寫的『孝行』吧。」
她因此興奮期待,能夠盡快和龜岡一樣,會彈許多曲子,好讓祖母高興。
儘管她是如此期待,但後來再隨龜岡學琴,也只有隔年秋天那一次。會是這樣的結果,實在是時勢所趨,殊為遺憾。
京都土生土長的龜岡,不知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揹著畫具繞遊中國、九州、四國一帶。即使在承平時代,他也有很多豐富的話題,隨著世局動盪,他還會告訴窩居土佐、不知外面狀況的克巳許多消息,像是長崎海軍傳習所的謠傳、(美國首任駐日總領事)哈利斯的來日情況、最近成立的葛洛佛商會、薩摩長州藩的人心動向等等。
苗九歲那年的秋天,她白天查看柿子的熟成度,傍晚眺望候鳥飛過的影子,夜裡往返茅房時,必定仰望屋瓦,一心盼望龜岡到來。看到她這樣,袖突然正色叮囑她,
「龜岡先生就是有空,也不會再來我們家了,因為有點顧忌,所以妳以後也要留心,別在別人面前提到龜岡先生,知道嗎?」
苗大為驚訝,才想回問,被祖母一瞪,立刻住口。
袖斥責孫女時,習慣以無言的瞪視代替大聲責罵。
祖母那時的眼神是那麼深深刺入苗的心裡,讓她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努力把滿腔的失望和悲傷積壓在內心深處。當維新時代來臨,她也到了懂事的年紀,加上外面傳入澤村家的訊息,已可推知某些事情。她懷疑龜岡可能被誤認是趁亂潛行各地的京城密探。也許事實不至於如此,只是行事向來慎重的克巳顧忌旁人眼光,拒絕龜岡出入家中。也或者是龜岡體認時勢,不願為澤村家帶來麻煩,主動銷聲匿跡。
事後回想,維新之際武家混亂的情況,確實令人不忍目睹,每個人都像在黑暗中摸索,切望藩國身家能順利生存。和曾經出入宅邸的旅繪師斷絕關係,對澤村家來說,不是甚麼大問題。
這麼說來,龜岡去年秋天離去時,似乎已有永別的打算,不但仔細帶她複習這年教的《須磨》和《蟲音》,還特地留下這話,
「教了妳三首曲子,雖然只有三首,如果勤加練習,要比那些會彈百首曲子的人好很多。妳的天份很高,千萬別學藝不精,要好好練習。」
苗絲毫沒察覺這是永別之語,天真地回答,
「真的嗎?等明年我彈得更好時,您再教我更多更難的曲子哦。」
她還牽著祖母走到門外,目送一襲輕裝的龜岡,繞過西町轉角,消失身影。
當時苗才九歲,她後來想念龜岡時,眼中不時浮現那天金黃果實累累的橘樹茂密綠葉下、龜岡揹著琴袋、一步步沿著圍牆遠去的背影。龜岡不再造訪這戶人家,意味著她失去了教琴的老師,以前想學會許多琴曲愉悅祖母的遠大目標為之受挫。她無法訴說這份委曲,即使想說出來,遇上祖母的嚴厲目光,也只能默默吞回肚裡。不過,祖母並沒有阻止她彈琴,反而鼓勵她,
「難得學會了,就別荒廢。」
因此,她每天都毫不懈怠地複習這三首曲子。
直到晚年,苗才有所認知,在自己那並不順利的人生中,和龜岡的別離,就是最初的挫折。
她永遠都不知道龜岡的年紀,也沒聽說他在故鄉京都有固定的家,因此可能也無妻小,說不定只有三十多歲左右,是意想不到的年輕。當她知道龜岡不會再來後,她常常獨自走到龜岡曾經坐著彈琴的主屋客廳和製琴的作坊張望,夜晚時也走到院中查看青瓦上的露水。如今不再像往年那樣年年見到,甚至不能再見,失望落寞之餘,也只能到那些地方,像狗一樣嗅尋,是否留有龜岡身上的棉衫氣味和髮際的油香,或是用手觸摸,回味那份溫潤。
夜裡熄燈後,在眼睛習慣黑暗之前,龜岡那黝黑柔和的面容浮現腦中。說不定她最喜歡的人是龜岡,不是祖母。想到這個不能說出來的念頭,突然感到難為情,把絕對不准蓋到臉上的棉被悄悄拉到眼睛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