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貨幣統一:歐元在德法較勁中呱呱落地(節錄)
現代版劉邦:密特朗
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六日,弗朗索瓦‧密特朗出生於法國西部沙朗特河畔仙境一般的小城雅納克(Jarnac),距離莫內(Claude Monet)的家鄉白蘭地只有十公里。雅納克也靠白蘭地發了財,富人很富,窮人不是很窮,沒有階級鬥爭。對弗朗索瓦影響最大的兩位男人是他的外祖父和父親。外祖父身強力壯,精力過剩,開朗健談,樂善好施,不僅是成功的企業家,還熱衷於社會活動,有政治家的素質。弗朗索瓦身上明顯有外祖父的基因。父親和外祖父剛好相反:沉默寡言,性格內向,自己沒有商業頭腦,也希望子女遠離金錢。密特朗對金錢和資本主義的仇視完全秉承了父親的觀點。
一九二五年,九歲的密特朗被送到一個教會的寄宿學校。他非常偏科,法語、拉丁語、歷史、宗教等科目成績優異;但他對不喜歡的科目不屑一顧,特別是數學,老師也拿他沒辦法。
他最為傾心的書籍是文學作品,外國作家當中他最喜愛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和托爾斯泰(Leo Tolstoy)。而對他童年影響最大的讀物是《聖經》。一九三四年,密特朗開始在巴黎政治學院攻讀法律和文學。他對政治的興趣和運用語言的遊刃有餘使他很快成為宿舍同學的「領袖」。畢業之後,「一零四」室的同學們每年聚會一次。他們成了密特朗的死黨。他的另一批鐵哥們是在德軍戰俘營中結識的難友。
也許因為參戰的經歷,一九四七年,年僅三十一歲的密特朗出任退伍軍人部部長,成為近百年來法國最年輕的部長。這之後,他在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十一屆短命政府中擔任部長,值得一提的是海外領地部長這個職務。這是他自己要求的,因為他對非洲情有獨鍾。在這一背景下,非洲殖民地的接連獨立使密特朗苦不堪言。而給法國人帶來最大傷痛的莫過於阿爾及利亞。這是因為阿爾及爾與法國本土的關係最密切,又是「二戰」中抵抗運動的一個重要根據地。戴高樂和密特朗都在那裡逗留過較長時間。一九六二年,當就阿爾及利亞獨立舉行全民公決的前夜,密特朗發表文章說:「阿爾及利亞要離開我們。今天多少法國人同我一樣感到內心灼痛。」
從某種程度上說,阿爾及利亞的獨立象徵著法蘭西帝國的終結。一九六五年,密特朗首次挑戰戴高樂。當時左翼陣營爾虞我詐,幾位有總統候選人實力的政治家都想著如何給別人使絆,只有密特朗目標明確—擊敗戴高樂,儘管希望是那麼渺茫。
不過,由於左派的不團結,密特朗在宣佈角逐總統職位之後像個光杆司令,沒人幫他選戰。是昔日戰俘營中的鐵哥們自發結成了支持密特朗的志願軍,從出謀劃策到張貼海報,鉅細靡遺,他們全包了。密特朗在全國各地演說的時候,晚上就在這幫朋友家裡打地鋪。我前面提到,密特朗自幼受到父親的影響,認為金錢是萬惡之源,視金錢為糞土,因此他的口袋裡從不裝著糞土,出門吃喝全靠朋友。這讓我想起戰國後期的劉邦。那位「好酒及色」的楚國政治家在成為漢高祖之前經常去一家小店喝悶酒。沒有朋友替他埋單,他便賒帳,而且因為確信自己日後會成大氣候,賒的帳比實際價格要高。按理說誰會接受他這樣窮大方的空頭支票,可是偏偏那家店主就像密特朗的鐵哥們一樣對劉邦光明的未來堅信不疑。兩位政治家都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任何不妥。劉邦心安理得地給店主畫餅充饑,密特朗則認為讓誰破費是看得起對方,是國王對大臣的褒獎。有意思的是,他的鐵杆朋友也是這麼看的,他們認為密特朗有朝一日成為法國「國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當他日後果真成為總統、擁有一部龐大的官僚機器時,他向自己的傳記作家洩密:其實有六十個朋友就足以領導法國了。
一九七四年的總統選舉有些突如其來,因為戴高樂的繼任龐畢度一命嗚呼。社會黨推舉密特朗為候選人。當時法國也深受石油危機引發的經濟危機之苦。密特朗在短暫的選戰中炮轟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認為它們才是經濟危機的元兇。儘管密特朗對現行體制的抨擊頗得人心,但一九七四年的法國還沒有做好發動一場革命的心理準備,多數法國人選擇了右翼陣營中溫和派的代表──季斯卡‧德斯坦。不過,德斯坦的多數票優勢相當微弱,只有五十‧七%。險勝也是勝。密特朗再一次與總統職位失之交臂。七年之後,六十五歲的密特朗在第三次拼搏中,以五十二%的得票率擊敗了德斯坦,成為法國第五共和國歷史上第一位社會黨籍總統。
密特朗的傳記作者卡特琳‧耐伊(Catherine Nay)將他的第一個總統任期分為兩個階段:「密特朗一世」和「密特朗二世」。「密特朗一世」執政時間大約有三年。這段時間裡,密特朗將國家變成無處不在的慈善組織,提高最低工資、養老金,縮短工作時間,延長帶薪假期,降低退休年齡。很快,各項經濟指數變得很糟糕,債務率和失業率都直線上升,剛為政府善舉歡呼的老百姓開始怨聲載道。於是,「密特朗一世」下臺,「密特朗二世」繼位。二世的使命是引導法國重新回到資本主義的道路上,縮短與德國的差距。
密特朗四十多年政治生涯的巔峰是一九八八年當選連任。那時他已七十歲出頭,在國內外享有極高的聲望。他被視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最具智慧和謀略的政治家,法國人相信他是國家利益的最佳維護者。至於他的風流韻事,他半公開的情婦和私生女,法國人寬容視之。當密特朗帶私生女參加接待日本天皇的國宴時,法國老百姓在震驚之餘,贊許總統的勇氣。總之,密特朗在法國的地位和國王差不多,這和他的自我評估基本吻合。
密特朗敢於將自己的私生活曝光,但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卻撒了彌天大謊,並將自己的病情保密十幾年。還記得那位死在工作崗位上的總統龐畢度嗎?他在競選總統時就患了骨髓瘤,卻對公眾隱瞞病情。為了避免同樣的悲劇重演,密特朗上臺不久便確立總統健康狀況公開制度,定期公佈總統健康報告。不過命運捉弄密特朗似乎已經成了習慣。當選總統沒幾個月,他便被確診前列腺癌,而且已經擴散。醫生說他活不過三年。如果將實情和盤托出,他就必須卸任,這意味著四十年的夢想剛剛實現又成泡影,意味著放棄實現政治理想的千載良機。密特朗選擇撒謊,將病情列為國家最高機密,連自己的夫人都不知情。愛麗舍宮的醫生一邊傾全力幫助他減緩病痛,一邊定期宣佈總統健康狀況良好。密特朗靠著超出常人的毅力與死神討價還價,不僅在癌細胞擴散之後活了十五年,而且在其中的十四年裡擔任總統,創造了醫學史上的奇蹟。一九九六年一月八日,密特朗在卸任半年後去世。
密特朗當選總統之前,黨友、政敵、媒體和公眾都沒少向他投來懷疑甚至敵對的目光;擔任總統之後,他的弱點都變成了優勢:年齡成為經驗豐富的象徵,專斷成為個性的表現。當法國人知道他一邊日理萬機十四載,一邊天天與病魔作戰的時候,他們對密特朗的愛戴接近於個人崇拜。他的傳記汗牛充棟,有關他的傳聞漫天飛舞。據說他除了仇視金錢,還蔑視時間,從來不戴手錶。密特朗的不守時是出了名的。他當內政部部長時,有一次讓外面的客人等了一個多小時,秘書進門看部長忙什麼呢──結果,密特朗看漫畫書入了迷。
正是這位不拘小節、浪漫無邊的政治家在二十世紀八○年代與德國總理柯爾聯手為歐洲經濟與貨幣聯盟奠基。我們先來看看柯爾其人。
永遠被低估的柯爾(節錄)
一九三○年四月三日,柯爾出生於德國西南部普法爾茨的路德維希港。他是幸福的老三,上面有一個大姐和長他五歲的哥哥。哥哥在「二戰」中陣亡,這給柯爾的父母造成很大刺激。
幸好戰爭結束得及時,柯爾不用去當兵,在這一點上,他比前任施密特幸運。他自己稱之為「後生者的福氣」。家庭的悲劇更使他堅信現代化的戰爭是人間地獄。當他成為聯邦德國的掌舵人之後,柯爾發誓再也不能從德國土地上爆發戰爭。在他看來,民族主義是魔鬼的工具,最有效的對策是歐洲融合。一九九六年,已擔任德國總理十四年的柯爾在接受法國《世界報》(Le Monde)總編輯採訪時說:「我致力於歐洲融合,因為這是我對母親的承諾。」
回到一九四五年,柯爾的家鄉路德維希港當時屬於法國佔領區,是供給最差的地區。這一來是由於法國人多少有些報復心理,二來也是因為法國自身的窘境。他後來回憶說,當時的麵包定量減到每天兩百克。這對正在長身體,而且是那麼大塊頭的柯爾來說簡直是太殘忍了。這時候美國人雪中送炭,不光解決了學校食堂的伙食問題,還帶來了大批美國國民捐贈的衣服。
美國人成了衣食父母,這是柯爾一輩子對美國心懷感激的原因。也許是嘗過挨餓的滋味,吃飯成了他的一大嗜好,他最愛的一道菜是家鄉普法爾茨風味的豬胃。
柯爾少年時代就加入了基督教民主聯盟,屬於這個保守政黨中的溫和派。一九六九年,三十九歲的柯爾接任萊茵蘭-普法爾茨州州長。他改變了萊普州農業占主導的經濟體制,將教會學校變為各教派混合的社區學校。萊普州選民對柯爾的改革高度認可。在一九七五年的州議會選舉中,基民盟獲得五十四%的選票。成功給他帶來自信。柯爾像昔日的選帝侯一樣,過著自在的生活。美因茨州政府的葡萄酒窖漸漸引起首都波昂記者的興趣。這也是萊普州之外的德國人關注柯爾的開始。一九七三年柯爾當選基民盟主席,距離他的總理夢又近了一步。
不過,這個口才不佳、缺乏經濟知識、沒有領袖風采,又沒怎麼和外國打過交道的地方政治家真能擔任整個聯邦德國的總理嗎?柯爾一輩子擺脫不掉的是普法爾茨地區的口音。這對政治家來說是硬傷。特別是昔日普魯士地盤的新教北德人對這個南部天主教的政治家怎麼也看不上眼,知識階層更是無法克服對柯爾的陌生感。柯爾在名牌大學的博士頭銜似乎也洗刷不掉他身上的土氣。至少外交經驗是可以積累的。於是柯爾訪問華盛頓、北京,對中國情有獨鍾。
一九七六年,柯爾第一次嘗試問鼎總理寶座。對手偏偏是口才絕佳、神采飛揚、全球公認的經濟專家施密特。施密特也毫不客氣地揭柯爾的短,稱他是「美因茨地方政府主席」。但很快他便發現這位看似平庸的對手是一位職業政治全能選手。選舉結果,基民盟和基社盟組成的聯盟黨獲得四十八點五%的選票,成為第一大議會黨團。不過,社民黨和自民黨的聯盟保持議會多數,得以繼續執政。一九八○年的大選結果,施密特再度連任。
不過社民黨和自民黨的「婚姻」已讓雙方感到厭倦,破裂只是時間問題。柯爾將聯盟黨從右向中間拉,使自民黨投懷入抱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再加上柯爾與自民黨主席根舍(Hans-Dietrich Genscher)的私交不錯。兩人定期私下會談,等待推翻施密特的最佳時刻。一九八二年秋天,根舍與柯爾認為將施密特拉下馬的時機成熟。根舍率領四名自民黨籍部長辭職,等於向社民黨正式提出「離婚」。一九八二年十月一日議會對施密特進行不信任表決,自民黨和聯盟黨議員以兩百五十六票選舉柯爾為總理。一個赫爾穆特走了,另一個赫爾穆特來了。
我上面說過,施密特屬於左翼社民黨中偏右的,而柯爾是右翼聯盟黨中較為溫和的。因此,柯爾的政治理念與施密特沒有質的差別。有人甚至說柯爾領導下的聯盟黨是有史以來最好的社民黨。
德法關係史剛剛翻過了施密特和德斯坦兩國「蜜月期」的一頁,很快又迎來了柯爾和密特朗的「情投意合期」。開始時,密特朗擔心柯爾缺乏施密特的才幹和歐洲情懷,柯爾第一次見密特朗就傾訴衷腸,給他講自己的家史──舅舅死於一戰,哥哥死於二戰,因此他堅決反對戰爭,堅決與法國友好。他說:「我是最後一個親歐洲的德國總理。」這話有些武斷,他怎麼知道繼任是什麼樣呢?也許他的意思是:戰爭結束時,他還是個孩子,那麼下一任總理可能就根本不知道戰爭為何物了。沒有戰爭的經歷,可能就不理解歐洲的重要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柯爾的話沒有錯。總之,儘管德、法兩國領導人從政治觀點到個性愛好都迥然不同,但他們彼此馬上產生了好感,並在接下來的十二年裡改變了歐洲的面貌。
內政上,柯爾在二十世紀八○年代乏善可陳。黨內競爭對手一個接一個,偏左的媒體習慣性地對他冷嘲熱諷。很少有人懷疑一九九○年柯爾將敗在能言善辯的社民黨總理候選人拉方丹(Oskar Lafontaine)手下。偏偏在這時,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柏林牆的倒塌使德國統一的千載良機從天而降。不過,儘管德國名義上已恢復主權國家的地位,但在兩德統一問題上卻做不得主。在四個對德國命運有發言權的國家當中(美、英、法、蘇),有三個多少有點反對德國統一。其中態度最堅決的是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她有一句名言:「我那麼喜愛德國,以至於我樂見有兩個德國存在。」密特朗的角色不太明朗。表面上他沒有公開反對德國統一,但私下卻沒少和戈巴契夫及柴契爾夫人溝通。密特朗在二十世紀八○年代初就預見到了德國統一的可能。當這種可能真的出現時,他不能剝奪德國人的自決權,卻一度希望戈巴契夫和柴契爾夫人能夠阻止這一進程。戈巴契夫是最有理由反對的,因為東德被西德合併,意味著蘇聯將失去自己勢力範圍內的一個關鍵國家。不過當時蘇聯經濟狀況極為糟糕,柯爾拿天文數字的金錢做誘餌,終於使戈巴契夫抵擋不住。那美國態度如何呢?
儘管柯爾當政期間經常被國內知識階層和左翼媒體瞧不起,但在國際舞臺上,他卻很有人緣。他也許沒有前任施密特的智慧和才學,但他也沒有施密特的架子和清高,努力理解對方,而且注重談話氣氛的融洽。據他的手下說,如果他與外國客人有輕鬆會談的機會,那事先他甚至關心對方喝什麼牌子的葡萄酒,好像這比談話內容更重要。柯爾與時任美國總統的老布希(George H. W. Bush)就一見如故。對柯爾的信任使這位白宮主人很快在德國統一問題上表現出積極態度。儘管美國是唯一痛快贊成統一的國家,但它卻是分量最重的國家。可以說,老布希的支持為德國統一奠定了基礎。在這一背景下,戈巴契夫選擇了實惠。聰明的密特朗明知攔不住德國人,於是決定積極參與這一進程,並對其施加影響。結果,密特朗達到了藉德國統一加速實現歐洲貨幣聯盟的目的。一九九○年九月,四個戰勝國與兩個德國的代表簽署了所謂「二加四協議」,承認統一後的德國是完全的主權國家。一九九○年十月三日,東德正式併入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