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神論者的祕密超自然生活(節錄)
我專門研究人「有信仰」與「無信仰」的心理面向。因此,我談話和資料蒐集的對象有很多無神論者。我從中發現,「無神論者」是比許多人以為的更複雜的自我認同身分。舉例來說,無神論者會因為大多不信神而有程度上的差異。有人百分之百確信上帝不存在,其他人則沒那麼確定,但通常最終會選擇站在不信神的這一方。有些人可能會對無神論者立場不明確的說法感到意外,這是因為通常只有那些有十足把握的人才會公開表明自己不信神。
對於覺得自己有多確信這一點,一般人有時也會改變主意或有所動搖。年歲漸長、更懂得自省、讀到支持或反對宗教的主張、失去至親,或是擁有深刻的人生經歷,種種變數都能左右一個人究竟是信或不信。
由於我研究的是宗教心理學,也針對這個主題大書特書,因此出門在外時,經常違反了不該談論宗教信仰的社會習俗。當我和某個不太熟的人交談,度過了最初彼此試探的階段後,如果感覺對了,就會開口問他們的信仰。我很清楚,有些人認為這麼做很無禮,無疑也可能會讓場面很尷尬。但我是在做田野調查,試著要了解大眾對於上帝、死後來世、其他信仰與靈性議題的看法上,有什麼細微差別。所以,我會不畏尷尬的氣氛,徹底探究一番。
有一天,我去了當地一間最愛的酒吧,坐在吧檯旁。店內氣氛顯得死氣沉沉,我則和酒保聊天,天南地北聊著無傷大雅的話題。我們的談話內容逐漸轉往哲學性問題,就在快要碰觸到這類議題時,我藉酒壯膽,開口問這個為我倒啤酒的年輕人,對於宗教和上帝有什麼看法。
他的回答並沒有不尋常,在年輕人口中經常聽到,那就是「不知道」。有些日子,他會覺得根本不必考慮。置身在許多信念都可以衍生自數據資料的現代,他怎麼可能相信某個無法檢驗的東西。科學已經破除了太多關於世界的舊有假設,揭露我們的世界不是平的、不是太陽系或宇宙的中心、歷史比《聖經》所提到的更古老,諸如此類。為何要相信呢?也許我們的祖先有信仰和迷信的需求,是為了要理解自身的存在,但現代人類比他們更了解這個世界,也曉得世界的運作方式。
此外,就跟許多人一樣,他也在思考「宗教信仰」和「相信上帝」是不是弊大於利。他發現很多人完全不受信仰束縛,看起來也很快樂、細心體貼、慷慨大方又成功。反觀,宗教部落主義似乎使人心胸狹隘、帶來衝突。為何要耗費心神在他可能永遠得不到滿意答案的問題上?擁有充實的心靈生活究竟能帶給他什麼?
但在其他日子裡,他的懷疑立場會受到動搖。科學確實挑戰了特定的傳統宗教敘事,但這就一定代表與神相關的任何事物沒有半點可能嗎?只因為他自認為是現代人,是不是就得拋棄心胸開放的態度,不去接受有形物質以外的可能存在?不只看重實際經驗,也重視心靈層面,或是留點空間給超自然存在的可能性,同時採取以科學角度了解自然世界的立場,難道不可能嗎?
與共享相同信仰的他人建立連結,不也是有些益處嗎?確實,有些人沒有宗教信仰,看起來也過得很好,不過,許多人藉由與他人一同探究靈性問題,看起來也獲得了種種好處。如果他不加入這些人的行列,是不是就會錯過人類集體經驗中的一個重大層面?他會不會有一天想到這一點而感到後悔?
這位認真思考的年輕酒保針對宗教與靈性表達了模稜兩可的立場。有時,他覺得受到靈性與宗教的看法所吸引,其他時候則不這麼認為。不是只有他會如此。對許多人來說,信仰不是非黑即白的議題,也不是簡單用是或否就能回答的問題。它是一趟旅程,途中會碰上懷疑、疑問、不確定、恐懼,但也會帶來開放態度、好奇心、探索、啟發、希望。
民調數據也顯示,一般人不太確定怎樣才算是無神論。根據皮尤研究中心指出,在二○一五年,只有大約三%的美國民眾自認為是無神論者,不過有其他四%的人稱自己是不可知論者。當然,三%是很小的數字,但這是自二○○七年成長兩倍後的結果。
有趣的是,在這項民調中,自稱是無神論者的人有八%也表示自己相信上帝或萬靈,二%則表示自己有把握認定上帝或萬靈確實存在。什麼?如果他們自認是無神論者,怎麼可能又同時相信上帝或萬靈,畢竟無神論的意思不就是不相信有神嗎?更令人困惑的是,根據受訪者對民調中另一題的回答,九%的人表示自己不相信上帝或萬靈。假如只有三%的人自認是無神論者,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結果?為什麼這些數據會兜不攏呢?自認是無神論者的人當中有極少數其實相信上帝,而比自稱是無神論者多了三倍左右的人則不相信上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種種因素或許有助於解釋上述看似相互矛盾的數據結果。其中一個可能性是,許多不相信上帝的人不想自稱是無神論者。畢竟,大眾對於無神論者抱有相當大的偏見,我會在第八章針對這個主題進行探討。無神論者在美國是最不被信任且最不受喜愛的族群之一。大家都認為他們沒有道德準則。
另一個可能性是,一般人對於無神論者的定義並沒有共識。有些更敢於公開擁護無神論的人,採取了相當激進的立場來對抗宗教,稱其荒謬可笑、是社會病,甚至是一種精神疾病。也許有些不信教的人會把無神論與這種想法聯想在一起,於是不想與看起來顯得心胸狹窄的社會議題有所牽扯。這或許有一部分可以解釋為什麼女性無神論者這麼少。
幾乎所有民調都顯示,女性比男性更有可能自認擁有宗教信仰,也確實更積極參與宗教活動(例如更常禱告、上教堂、自願在教會幫忙),但如果採取無神論立場的人都被視為對宗教和實踐宗教的人懷有敵意,即便是不相信上帝的女性也可能較不希望被貼上無神論者的標籤。這一點與大量研究顯示出女性通常比男性更親切友善、更具同理心的結果一致。有些社會認知因素也有助於解釋為什麼女性較不可能是無神論者,我稍後會再回來談這個主題。
此外,再回到信心程度的議題上,或許有些人平常都認為自己不相信上帝,但不覺得有足夠把握能宣稱自己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有位朋友曾告訴我,他通常都把自己視為保守派,幾乎總是投給保守派的一方,卻不覺得有十足把握能夠稱自己是共和黨人士,也就是多數時候都採取與保守主義一致立場的這個美國大黨。他覺得像這樣為自己貼上某個類別標籤的簡單舉動,就會受制於某種群體認同,讓他無法再用其他可能的方式去思考,於是寧可選擇不依附任何特定的政治黨派。有沒有可能有些不信教的人也像他一樣,不想因為自認是無神論者的此一象徵之舉,而排除宗教或靈性方面的所有可能性?
就那些自稱是無神論者卻也表示自己相信上帝或萬靈的人來看,他們或許是把無神論視為拒斥教會或正規宗教教條的表現。或許他們不是完全駁斥超自然存在或其他無形力量的概念,只是不喜歡認為自己抱持著宗教信仰,或者甚至可能是不可知論者。這種可能的情形表示,對某些人來說,無神論者的標籤或許代表可以用更自由的方式思索靈性問題。
沒錯,就定義而言,無神論意味著對神祇的不信或缺乏信仰,但普羅大眾如何看待某種概念,未必等同字典上的定義。我們顯然必須進行更多研究,才能更了解人們不信教背後的錯綜複雜機制,以及對於「和無神論被聯想在一起」代表什麼有何看法,而這些看法又如何因為文化、年齡層、所屬社會群體的不同而有所差異。
我在此想提出的重點是,就算我們在談的是表面上看似是一群人因某個單一概念─不相信有神─而自成一體,真要探究起來可能還是一團亂。我接下來會讓情況變得更混亂,因為我將在本章探討的一些研究,指出無神論者有時也會受到宗教概念所吸引、受超自然概念所影響,即便他們本人不自知也一樣。
無神論者也愛永生不死
如同我們在第三章探討到的,在宗教所具有的獨特且強大面向當中,其中之一就是可以提供如字面般永生不死的認知:保證死後世界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學者主張,宗教是對抗與死亡和無意義有關之存在恐懼的最有效武器。
以此概念為基礎,社會心理學家奈森.黑弗利克(Nathan Heflick)與潔米.戈登伯格檢測了是否就連無神論者也能從「死後可能有來生」的看法,獲得些許精神上的慰藉。
基於我們已經討論過的原因,這些研究人員並不預期無神論者會用自我陳述的方式,表示自己相信有死後世界,或是覺得死後來生的想法令其感到欣慰。無神論者不太可能會認為「死後也許有來生」會為他們提供什麼意義。因此,為了要判斷無神論者是否會因為死後來生的看法而獲得任何好處,研究人員必須採用較不直接的方法來檢驗。
在這項研究中,受試者被告知要先讀一篇隨機挑選出來的新聞報導,以便完成研究後半段要進行的記憶測驗。但根本沒有什麼記憶測驗。事實上,這是此研究的第一個關鍵實驗變數。有些受試者閱讀的文章主張「瀕死經驗提供了死後極樂世界的證據」。這篇文章並不是從宗教的觀點切入,而是用更接近醫學或科學的說法,描述死後世界有可能存在。
為了提高這篇文章在科學方面的可信度,研究人員讓受試者以為它是出自哈佛醫學院教授之手。誰都可以聲稱瀕死經驗證明了死後生命的存在,但如果提出的人是來自數一數二聲譽卓越醫學院的醫學專家時,這種主張看起來就更值得深思了。
其他受試者沒有閱讀這篇文章,而是讀了主張「瀕死經驗並沒有證明死後世界存在」的文章,這些經驗只是缺氧與壓力所造成的自然結果。這些受試者獲得了懷疑瀕死經驗不足以證明死後有生命的科學根據。
接下來,如同前一項研究,受試者會被隨機分派要寫下關於死亡或另一個主題的內容,再閱讀並評估批評美國文化的短文。
那麼,這些研究人員真正想檢測的到底是什麼?眾多實驗都顯示,人在思考死亡時,會對那些挑戰重要文化身分或世界觀的人,給予較負面的評價。如我們所知,文化身分與世界觀提供了生命意義,也讓大家認為生命在死後會象徵性地延續下去,因此當人被提醒自己終將一死時,會更緊緊依附並捍衛自己的文化身分與世界觀。
不過,其他研究也注意到,人在被提醒自己終有一死前,若先強化對於生命意義或是某種永生不死形式的認知,便不需要在被提醒自己終將一死後,採取上述捍衛自身存在的行動。比如說,在一項相關研究中,那些讀了主張「相信死後生命有科學根據」文章的受試者,在被提醒自己終將一死的事實時,並未出現更努力想肯定生命意義與象徵性死亡超越的典型情況。
不過,此研究沒有特別針對無神論者進行實驗。
就把這種想法當成是一道盾牌或一副盔甲。假如人能獲得某種精神上的護盾,可保護自己不受死亡覺知的威脅,那威脅出現時(讓人思考並書寫死亡),有受到保護的人應該就不需要再花更多力氣,去肯定自己對生命意義和永生不死的看法。他們早就已經有存在安全感了。
基於上述想法,黑弗利克和戈登伯格推斷:如果無神論者從「瀕死經驗證明死後世界存在」的說法獲得存在安全感,那麼當死亡念頭出現時,應該就不需要靠捍衛自己的美國文化身分,做為回應手段。研究結果支持了這個想法,他們發現,如果受試者先讀了聲稱「瀕死經驗可以用生物過程來解釋」的文章(也就是沒有死後世界存在的證據),提醒死亡這件事後,他們對批評美國文化的文章將給予更負面的評價。上述結果皆出現在無神論者和信教者身上。「想到死亡」會觸發人體內的存在防衛機制,讓人想緊抓著自己的美國文化身分不放。這與過去數十個實驗觀察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
不過,這種結果卻不見於那些先讀了主張「瀕死經驗無法以科學方式解釋」的文章(也就是證明死後世界存在)的受試者。關鍵點是,這種情形在無神論者當中更是如此。
一般來說,無神論者都不相信死後有來生。多數無神論者大概都不會表示自己相信有死後世界,就算是在思考了死亡之後也一樣,因為他們通常不會有意識地認為自己有理由要相信死後來生。然而,如果無神論者獲得了顯示死後世界有可能存在的資訊,尤其這份資訊是以偏向醫學的說法而非宗教用語來呈現時,無神論者似乎就從中得到了有益於自身存在的某些好處。也就是說,他們無須再啟動心理防衛機制,來對抗死亡覺知所帶來的威脅。
像上述這類研究都顯示,就算研究人員並不預期受試者能完全了解自身的動機,自我陳述依然可以是很有用的工具。研究人員並沒有詢問無神論受試者,他們是否認為死後世界存在的這個論點具有說服力或令人信服。這些受試者反而獲得了一個毫不相干且偏世俗化的機會(也就是用國家身分來自衛),以回應死亡覺知提高後所帶來的威脅。看到「永生不死」主張文章的無神論者,並沒有利用這個世俗化機會,抵消死亡念頭的影響。但看到「沒有理由要相信死後生命」這個反論文章的那些人,確實利用了這個世俗化防衛方式來對抗死亡。無神論者或許因為死後來世可能存在而獲得了些許慰藉,不管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