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祖國為什麼是祖國?──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相
如果出版總編輯 王思迅
這是一本奇特的小說。它充滿了懸疑解密的情節,卻不能說是推理小說;充滿了刑事辦案的緊張氣氛,卻不能說是犯罪小說;它對權力運作的描述一針見血,但不能說它是政治小說;作者設定希特勒在二戰後成功佔領歐洲,並使柏林成為全世界最宏偉的都會,但又無法因此說它就是幻想小說。這本《祖國》(Fatherland)是羅伯特?哈里斯(Rober Harris)對小說寫作的新嘗試,它試圖打破類型小說的疆界,運用高超的寫作技巧和紮實的歷史考證功夫,創造出一種新穎的閱讀趣味,並讓所有人回味不已。
在小說中重建一個氣勢磅礡的歷史場景,又令人完全信服,彷彿親臨其境,這種寫作功力很少人能超越哈里斯。當過政經記者和編輯的哈里斯,無法安分的停留在單純類型小說的創作企圖,他總想結合自己在官場和商場上的豐富閱歷,從他所嫻熟的歷史專業,創作出跨界又充滿閱讀趣味的小說。他喜歡將才華和知識淋漓貫注於作品中,故讀他的文字常有「物外之趣」,情意飽滿之餘收穫也總比預期來得更多。
《祖國》在型態上採用設想歷史(設想歷史)的寫作方式。所謂設想歷史就是在某些歷史的關鍵事件上,合理的推想他們不是這樣發生而是那樣發生時,接下來的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這種設想歷史的討論在西方世界相當流行,網路上也可以輕易找到數十個相關的專業社群。他的樂趣不在天馬行空的提出假想(what-if),而在專業地辯論此一假想的合理性如何,以及推測在當時環境條件下即將帶來的連鎖變化。誰的歷史知識越豐富,誰更能掌握當時的社會背景,誰對歷史人物有更深的理解,誰就能在設想歷史的討論裡取得發言領導地位。這種樂趣有點類似「兵棋推演」,比的是誰懂得多,誰最能分析利害、綜觀全局。
在中國歷史上最常被拿來做設想歷史討論的就是鄭和下西洋的事件,因為大家總想知道,假如鄭和走得再遠一點,比哥倫布早一百年發現美洲新大陸,那中國將會如何?世界形勢又將有何變化?由此推導出各種有趣的正反意見和歷史分析。
在小說領域裡,設想歷史寫作所面臨的挑戰也是歷史專業能力的問題,但這對哈里斯來說,與其說這是挑戰,不如說這是更迷人的寫作樂趣。他在創作每一部小說之前,都要花一年以上的時間浸淫在各種歷史資料和專業知識的閱讀上。以本書來說,歷史的分歧點設在一九四二年納粹大軍攻打蘇俄獲得勝利,控制石油產地,於是德國得以在西線戰場上與美國打成平手,接著一九四五年美德兩方都發展出原子彈,為了避免相互毀滅,便進入停戰狀態,此時除了瑞士的中立地位仍獲承認之外,歐洲全數國家皆淪為納粹的附庸國。作者的設定充滿撼動人心的細節,顯示他在歷史背景上的沈潛十分用心。
小說的故事發生在一九六四年的柏林。此時距二戰結束已經二十年,柏林應該是何種面貌呢?作者根據一九三○年代深受希特勒寵信的建築師Albert Speer所規劃的柏林,描繪出小說中的首都景象。巧合的是,就在本書中文版即將發行的時刻,二○○八年的三月,柏林也正在展出Albert Speer的新柏林規劃模型和各種設計圖。即使到今日,德國人仍不斷在問這一令人不寒而慄的問題:萬一希特勒成功了,會發生什麼事?而這個展覽只是從柏林的角度提出部分的解答。
小說中的柏林,是歐洲聯邦的核心都市、首善之區。一個彷彿羅馬帝國的盛世榮景在此重現,他們有著效率高超、行動確實的官方組織,有便捷舒適的交通建設和科技發明,有無數令人嘆為觀止的博物館和公共建築,尤其是躋入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柏林新地標──國民大會堂,這座高三百多公尺,能讓十八萬人齊聚一堂的巨型圓頂建築,是全世界唯一一座靠群眾呼出的氣體便可在屋頂凝結成水滴落下的建築。這樣的柏林,無不讓德國子民自信又驕傲地高喊著:「上帝、榮耀、祖國!」
然而,柏林西郊哈維爾湖濱一具溺斃的無名男屍悄悄讓這一片太平榮景起了微妙的變化。
馬栩,本書的主角,一個年輕時受頒勳章的二戰英雄,他從U型潛艇的艦長職務退役後,轉任警界服務。他曾有一段美好的婚姻,一個小孩,可是不知為何,他總是無法投入戰後的新社會,無法興高采烈的成為偉大祖國的光榮成員,無法認真的呼口號:「相信德國、相信領袖」,無法嚴肅的向希特勒照片行禮。他總讓人覺得疏離,有所保留,除了過度投入工作外,他總像一個只留軀殼在人前而心靈卻生活在他方的傢伙,一個不合群又不開心的旁觀者。久而久之,想過正常生活的妻子終於無法忍受了,而他的兒子也對父親的社會表現感到失望。
在一個偶然的錯誤指派下,馬栩代同事接辦這宗無名男屍案,想不到這只是讓他生命陷入更大危機的序幕而已。
接連的發生命案,讓警探不顧蓋世太保的命令,一意追查真相,而官方高層似乎同時存在阻止與幫助他往前調查的力量,那是極端算計且無情的權力角力,馬栩脆弱地夾在中央,除非找到真相,否則他只能淪為注定被犧牲的棋子。他憑著機智、人情、恐嚇和運氣,還有一位瘦小卻美麗強悍的美國女記者查理的協助,解開一層又一層的秘密。然而,他們時間緊迫,只有四天的期限,必須為二十年的連續政治謀殺案找到答案。
在危機四伏的過程中,男女主角相互依靠慰藉,而文化背景和性格的差異卻奇妙的讓雙方在彼此的心靈中發現彌足珍貴的美好想像。
最後,一個瑞士的秘密帳戶被發現了,關鍵的秘密一旦揭露,就會像強酸,一路腐蝕到底。真相眼看就要大白,但隨著美國總統甘迺迪即將前往柏林與希特勒展開和平會談,這一秘密竟成為美方與德方都不樂意面對的真相。馬栩和查理再一次夾在權力暴風的中央,處境如同孤兒,無助且危險……。
眼尖的讀者也許疑惑,書名祖國,這個英文單字一般使用的是Motherland,但哈里斯卻故意把它改成Fatherland。其實,這正是作者想要藉一個謀殺故事來深入探討的主題。小說中一再出現德國人對「真理」的執著畫面,例如他們的國家檔案館,資料鉅細靡遺,依其描述,一個副部長等級的辦公室,平均每月都有兩個大紙箱的檔案要收入備查,各種議案、會議、簽報無不系統分明地排序,這種高度理性的工作方式與德國史學的「檔案主義」完全符合,也讓讀者完全相信納粹官方所謂:「真實的歷史,抵得過百萬雄師!」可是小說又若隱若現的指出,正因為真實歷史力量可觀,所以錯誤的歷史更要好好隱藏。不能碰!那是不能碰的機密檔案室!除了馬栩,小說中的德國人都接受這樣的說法。這無關他們是好人或者是壞人,而是作為一個驕傲的德國人,他們都渴望國家的強大,他們都希望百萬雄師站在德國這一方,他們願意為此付出代價,任何代價……。這才是更令人嚮往的真理!
即使是馬栩的兒子皮利,也無法原諒自己的父親在國家態度上如此消極,因為這讓兒子在同儕間抬不起頭來。最後皮利在他所信仰的真理下,竟做出令人聞之鼻酸的行為(此處為本書高潮,故只能點到為止,以免影響讀者閱讀的樂趣),那就更不必提馬栩的前妻和親近友人的態度了。
作者的高明之處,不在讓我們評價馬栩周邊的親友無情悖理,反而是在字裡行間竟能讓我們也明白這些人一樣有著言之成理的高尚情感。這裡存在著一種共通的人性渴望,他們希望安全與保護,他們更希望擁有驕傲和自信,而光輝又偉大的祖國最能滿足人性的地方也正在此。作者以設想歷史的手法,向戰後延伸二十年納粹德國的壯大榮景,便把這種情感更彰顯得淋漓盡致。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強大的父親形象,雖然這也是我們最大的痛苦來源。這是人類的宿命,更是德國人的宿命。以父為名,祖國除了Fatherland還能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