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我們開始任何計畫——例如學習新的語言——之前,若能毫無疑問地知道自己為何要做,並能確定它值得自己去貫徹,是會有幫助的。一旦建立起這個基礎,你自然會問:「我應當先做什麼?」這是一個好問題,而且,如果是學習新語言的話,答案也相對地單純。對初學者而言,當然從字母學起;但是,如果談到「圓滿成就心靈之道」這種更具雄心大志的主題時,事情就會變得有點複雜。雖然我們必須提出同樣的問題,但是比起學習語言的學生,這條探索之路對於渴望成為佛教徒的人而言,將更為危險。為什麼?因為在佛教世界中,問題與答案都已經被制度化了。
理論上,由於每個人的心靈旅程必然有所不同,因此,對於「我應當先做什麼」這個問題,也就會有許多不同的答案。遺憾的是,只有圓滿證悟的諸佛與大菩薩,才能就每個人需要先做什麼給予精確的量身教示;然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遇見這般聖者的可能性卻極為微小。那麼,我們該如何開始?我們該何時開始、該做什麼?是否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忽視或略過的?
由於我們缺乏證悟諸佛的個別指引,因此,唯一能依賴的就只有佛法現存的一般化教授,而這是數世紀以來揣摩臆想的成果。雖然這不像是個激勵人心的消息,但是請諸位不要絕望。這些揣摩想像雖然已有數百年歷史,但最初都是由一些世界上曾經存在過、最偉大的學者與修行者所發展出來的。因此,「如果要依循佛法之道,我該做什麼?」如果你所獲得的答案是修持「止禪」(shamatha meditation)或「四加行」(four foundations),那麼你大可放心,這個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們今天所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前行」(藏Ngondro)這項修持愈來愈被看作是一種慣例或習俗。這並不是新的現象,習俗或傳統原本就一直環繞著心靈修持的方法而衍生。事實上,我們很難想像如何能避免它,或甚至該不該避免它。例如在緬甸、日本、泰國等地,現今妝點佛陀智慧的當地色彩,即是過去讓教法生根發展的極大助力。但是今天,只要有個想要步入金剛乘(梵vajrayana)的弟子一接觸到教法,就會被告知:做任何其他事情之前,必須先完成「前行」。然而,佛陀所有教法背後的意圖,就是要我們超越人為的習俗與文化,這些都會隨著時代、國界與主流思想而有所改變。設若佛教的律法是被教導於某個飛沙走石之地,佛陀無疑地會建議比丘們使用現在所謂的「罩袍」(burka)來保護臉龐。如果這個傳統之後被移植到一個潮濕無風的熱帶森林,當地的比丘們可能不會覺得這條戒律有何啟發人心之處。
隨著你的修習愈深入,你就會愈加發現前行是金剛乘最獨特的要素。可悲的是,在這年頭,大家都流行愈快擺脫它愈好,新進的金剛乘弟子將前行視為自己被允許接受更高深教法之前所需克服的門檻。這是極大的錯誤!而且也是個潛在的危險,因為它幾乎無法被駁斥。然而,許多人都抱持這種看法,而其後果也開始愈來愈難以收拾。例如,在佛教圈裡,有種心靈「政治正確」的作用,因此,即使像是「並非每個人都需要累積十萬遍大禮拜」這種最輕微的建議,也會受到極大的排斥。如果愈多人這麼想,這項珍貴的修持被貶為無意義儀式的風險也就愈大。
當然,依循一套步驟分明的修行之道,是有益又令人感到有所成就的。但問題是,現今的佛弟子們總是太過亦步亦趨地依循既定的修持。其實每個弟子的需求都不同,因而上師需要培養的一種善巧,是要找出最適合每個人根器的修持方法。
舉例而言,假設你必須教導隔壁的鄰居學騎自行車。你首先發覺她在清晨注意力都難以集中,而那卻是她需要騎去上班的時刻。做為老師的你,於是建議她離家前先喝一杯咖啡來提神。結果成效奇佳,不到兩天,她就在早晨安全地騎車上班了。不久之後,她的堂兄要她教如何騎車,由於你建議的那杯咖啡對她的騎車經驗非常有效,於是不管他是否需要,她就將這個建議傳遞給堂兄。接著,她堂兄又將同樣的訊息傳遞給弟弟,弟弟又傳遞給女兒,如此一路傳遞下去。過了五百年,就衍生出一種嚴密的教派——他們一定先喝完咖啡再騎自行車,否則就不上路。
文化配件多有用?
從亞洲發展出來的心靈之道,例如佛教或印度教,都裝載了各式各樣的文化配件,而且為了適應各個種族的需求,也發展出各種特定的儀式。亞洲的人們喜好跟佛法有關的各種盛典與儀式(這種帶有戲劇感的儀典,至今還持續地利益許多修行者),然而,如今佛教哲學已經在亞洲之外傳播,我們就必須面對某些挑戰。許多古老的佛教儀式雖然很適合亞洲人,但是對歐美或澳洲等地的人而言,就比較難以消化。甚至出生在尼泊爾、不丹或西藏這些傳統佛教社會裡的年輕人,也很難理解一些佛法比較儀式性的面向。
但是,我們不能因為許多由來已久的東方傳統看似有點過時,就武斷地認為它們在現今變遷的世界中是無用的。雖然也許有些面向不再有用,但大部分佛法裡所謂「宗教性」(religiosity)的事物,還是非常有用且值得保存。由於文化既非獨立也非永恆的,因此有關儀式方面的事物,仍可教導並加以運用。這也就是說,佛教修持中必要的那些古老文化元素,無疑地應該傳遞給現代人。
以合掌表示尊敬或致意的「合十印」(anjali mudra),就是一個優美而普遍的手勢;將它應用在大禮拜上,也是眾所接受的修持方式。想像如果這種修持被現代化,有人告訴你可以用握手十萬遍來取代合掌,雖然理論上並無任何邏輯可說它行不通,但它就不會有相同的效果。強大而長久的習俗總會駕馭邏輯,而且老辦法往往正是最佳的方法;往昔大師們非凡的洞察與遠見,也在他們制定的這些廣為運用的修持法門中得到見證。例如,禪坐時要挺直背脊,不論人們來自何種背景,這個方法都一直適用於所有人類。
當然,對現代的修行者而言,與前行修持有關的習俗與傳統仍然非常合適。舉例而言,像我這種人,就對既定的結構與可度量的目標感到鼓舞與啟發——有如寓言中綁在驢子帽上的胡蘿蔔。但是我們處於末法時期(degenerate times),很難在眾多仍然存在的善巧方便中,分辨出何者仍然適合現代人。邏輯告訴我們,由於時代艱困,因此前行的每個項目都不只要重複習俗上的十萬遍,而是三十萬遍,甚或更多。然而,也有一些人鼓吹把數量降低到各一萬遍,來激勵那些會因數量龐大而氣餒的人。
喇嘛項仁波切(Lama Shang Rinpoche)曾說,想要修持大手印(梵Mahamudra)的人,應該不要把「先修完前行的積聚」看得太嚴重;他認為前行與所謂的「正行」應該一直同時修持。這裡所說的重點是,前行的目標不應只是累積數量而已,而是要讓它穿透我們的心,弄亂我們憍慢的羽毛,並且確實地削弱我們的我執。
《龍欽心髓前行》
佛教中許多所謂的「前行」,都以特有的名詞來涵蓋其獨特且深奧的教法。我們以《龍欽心髓前行》(Longchen Nyingtik Ngondro)為例,雖然它是眾所周知的「前行」,卻包含了佛法中一些最深奧的語言。類似「氣」(梵prana)、「明點」(梵bindu)、「脈」(梵nadi)等字眼一開始就出現於法本中,而且自始至終重複許多次。《龍欽心髓前行》背後的偉大啟發即是「大圓滿」(梵mahasandhi;藏dzogchen)傳統,它包含了藏傳佛教中一些最古老、最直接的智慧法教。例如,在「上師瑜伽」(梵Guru Yoga)中有關灌頂(梵abhisheka)的段落,就包含了與「四種持明果位」(four stages of a vidyadhara)相應的內容;對某些人而言,僅是聽聞持明(梵vidyadhara)的名號,就感到非常鼓舞了。
雖然這些概念可能一開始會讓初學者感到迷惑,但它們都不是留到法道終了才出現,而是一開始在前行的階段就引介給大家,以便幫助學生熟悉這些名詞與其背後不凡的意義。虔敬而精進的修行者,很可能每日複誦這些詞句十年或甚至二十年,才極為歡喜地逐漸發現它們所代表的深義。例如,多數佛法修行者都非常熟悉「菩提心」(梵bodhicitta)一詞,大多數的人也都相當確定它與我們想要在心中建立的某種善良、慈愛的念頭有關。然而事實上,「菩提心」的真義卻只會在許多年的修行之後,才會浮現。
關於本書
本書的對象並非全然新進的佛教徒,而是針對那些對佛法至少有些概念,而且不論花多少時間都願意理解佛法語言的人,或者是那些強烈地渴望修持的人所寫的。我希望本書對所有想要修持藏傳金剛乘法道的人都有所用處,但是,就如同你將會發現的,雖然全書內容充滿了一般化的論述,我還是以《龍欽心髓前行》做為主要的參考,並且相當依賴於寧瑪派發展出來的名詞與解釋。
然而,我必須承認,某部分的我擔心如此做之後,反而會對所有其他深奧的金剛乘傳承造成傷害,因為各個傳承都有其獨特的語彙,包含了精心琢磨的字眼與語意。為何我不包含其他這些傳承的語言呢?尤其我們總是鼓勵大家要培養「不分教派」(non-sectarian)的態度,而且要以純淨的觀點來看待所有的傳承。但是,如果挑選不同傳承中的名詞,然後把它們像語言炒麵般地混在一起,事實上才是最違背「不分教派」的做法,而且毫無益處。例如,「平常心」(ordinary mind)一詞對「大手印」修行者是某個意思,但對「大圓滿」修行者又是另外一個意思。同樣的,「不分心散亂」(do not be distracted)在聲聞乘(梵shravakayana)傳統與金剛乘傳統有相當不同的意義。因此之故,我試圖以寧瑪派對這些修持的解釋為主軸,而我同時也要懇請諸位,未來如果你讀到未曾在本書出現的名詞時,請勿輕易忽略它們。
雖然我最常參照的是蔣揚.欽哲.旺波(Jamyang Khyentse Wangpo)的《龍欽心髓前行釋論》,以及噶舉派大手印前行的論釋,但是不論你依循的是哪個前行傳統,都有許多很好的參考文獻。修持《龍欽心髓前行》的人,可以參考所有之中最特別的前行釋論——巴楚仁波切(Patrul Rinpoche)的《普賢上師言教》(The Words of My Perfect Teacher),它是一系列直接又根據經驗的竅訣教授(pith instructions)。修持大手印前行的人,可以藉由岡波巴(Gampopa)的《解脫莊嚴寶論》(The Jewel Ornament of Liberation)與許多其他典籍來充實自己。修持「道果」(藏Lam Dre)的人,可以參考薩迦傳承不同的《三現分》(Three Perceptions)教法;同時,我們也不該忘記宗喀巴深奧又殊勝的法教《菩提道次第廣論》(藏Lam Rim;The Gradual Path)。
其他值得研讀的典籍包括:《楞伽經》(梵Lankavatara Sutra)、寂天(梵Shantideva)的《入菩薩行》(梵Bodhicharyavatara)、蓮花戒(梵Kamalashila)的《修習次第》(Stages of Meditation of the Madhyamika)、阿底峽(Atisha Dipamkara)的《菩提道燈》(Lamp for the Path to Enlightenment)。
諸位也會發現我在本書中引用了很多名言,這純粹是由於我的怠惰使然,我也因而感到一種奇怪的罪惡感。然而,最終而言,我們傳達給別人的訊息也只能根基於對自己所學的自我詮釋而已。因此我認為,與其掙扎好幾個月試圖精確地去翻譯他們的話語,倒不如直接引用往昔大師們的語句還更好。因為不論翻譯有多「好」,也只是從我的觀點看起來正確而已。
老天才曉得為什麼——不!是「業」才曉得,現代世界完全執著於「性別議題」。因此,容我先警告大家,我使用的有關性別的語句,可能會觸犯諸位對政治或其他原則「正確性」的概念。然而,我例舉中所使用的「他」或「她」,並非有意的選擇。
至於各種不同觀想的細節,有的可能過度解說,而有的可能太過草率地略過。因此,與其完全只靠這本書,我建議諸位根據你所修持的傳統,參考大師們原始的論釋會更好。
如果你想要瞭解更多本書提及的上師、教法或所用的名詞,我建議你參考現在網際網路上一些很好的資源,可以在其中查詢名詞的解釋或上師的生平傳記。這些資源包括:蓮師翻譯小組(Padmakara Translation Group)、藏傳佛教資源中心(the Tibetan Buddhist Resource Centre)、本覺維基(Rigpawiki)、那爛陀翻譯委員會(Nalanda Translation Committee)與本智出版社(Rangjung Yeshe Publications)等。
彌勒(梵Maitreya)菩薩說,聽聞佛法是開啟解脫之門;很多學生便因而想像,對修持佛法而言,聽聞與思惟佛法就足夠了。沒錯,對於剛剛開始心靈修持的人而言,聽聞、閱讀佛法是會很有收穫的,而且,比較老道的佛法修行者也不可將它完全放棄。然而,詞語是完全依賴於古老假設的抽象概念,因此造成我們不得不使用的語言既曖昧又模糊。究竟而言,只是聽聞、思惟佛法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修行。因此,在我們心靈之道上,聞、思、修佛法都非常重要,而以修持為其核心。
譯者後記
這是一本當代版的《普賢上師言教》。
宗薩.欽哲仁波切以其深廣的悲心與浩瀚的智慧,為金剛乘道上的學子寫下了這本關於金剛乘「前行」的指引。《不是為了快樂——前行修持指引》一書,不只是前行修持不可或缺的指南,更是一部滿盈「竅訣教授」的精要法教。金剛乘的修行者,無論是做「前行」或任何其他修持,一定會如我一般,發現在仁波切特有的詼諧與叮嚀的智慧話語之下,本書處處充滿了讓我們得以導正缺失、免於執著的珍貴教誨。
再度地,仁波切為了讓全球所有的中文讀者能盡早接觸此書,特別安排在英文書尚未定稿前就進行翻譯。(英文書名為Not for Happiness: A Guide to the So-Called Preliminary Practices於二○一二年三月由香巴拉出版社(Shambhala Publications)出版電子書。)因此,諸位手中的版本是本書全球的第一本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