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窮奢極欲耍淫威：西門慶的日常生活
西門慶原來是一個白衣人，後來當官了，就成為一個既是富商又是官員的地方上有權有勢的人物了。那麼西門慶的居家生活是什麼樣子呢？書裡寫得很詳細。請看本講內容。
書裡寫西門慶的生活是全方位的。西門慶在清河縣有一個大宅院，門面七間，到底五進。過去宅院的門，如果只有一扇，還不夠氣派，當中一扇門，兩邊各再有一扇門，那就比較氣派了。西門慶家的門比這還氣派，它門面是七間，往裡走有五進院落，後來西門慶又把隔壁花子虛的宅院併過來，花園也奪過來，這樣他就不僅占有五進的大院落，還有很大的花園，蓋了個山子捲棚，最後在花園的後面還蓋了三間房，叫做玩花樓。
書裡面寫西門慶的原配老婆死了以後，續娶的正妻是吳月娘。吳月娘帶著幾個小老婆，還有西門大姐去遊賞這個新造好的大花園，就列舉了一大串景觀，有燕遊堂、臨溪館、疊翠樓、藏春閣、平野橋、臥雲亭、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松牆竹徑、曲水方池……這段描寫讓我們不由得聯想起《紅樓夢》。為了準備迎接元妃省親，寧國府和榮國府聯合起來造了一個大觀園，造好以後賈政就帶著賈寶玉，還有一群清客相公，去檢閱大觀園，裡面的文字是這樣寫的：「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裡，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
兩段文字很相似，這就說明《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這句話一點都不錯，《紅樓夢》深受《金瓶梅》影響。在《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裡也有一些景物描寫，但是篇幅都比較短小，概括性的用詞比較多，細緻描寫的比較少。從《金瓶梅》開始，小說擺脫了古典小說的宏大敘事手法，開始描寫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對普通人的衣食住行都有相當詳細的描繪，包括他們的居住空間，所享受的建築物，例如花園景象。《紅樓夢》就繼承了《金瓶梅》這樣一個優良的傳統。
吉林大學研究《金瓶梅》的專家王汝梅主張，如果你是一個心性成熟的人，你可以讀《金瓶梅》，也可以把《金瓶梅》和《紅樓夢》合璧閱讀。就是把這兩塊美玉合起來，對照著閱讀，這樣的話，你會樂趣無窮。僅僅是把《金瓶梅》對西門慶居所的描寫和《紅樓夢》關於榮國府大觀園的描寫對照來看，就會覺得非常有趣。《金瓶梅》把中國古典建築、古典民居，即貴族豪宅的古典建築特色很精細地描繪出來，有很高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西門慶就住在這樣一個五進的大院子裡。這個大宅院的第四進院子應該是正房，由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居住。按說這也算西門慶的居所，但西門慶作為那個宅子的男主人，只是偶爾會在吳月娘那住，更多的時候，西門慶會找他的小老婆，乃至在自己的書房裡面住。
西門慶娶了多少個小老婆呢？正妻叫做頭房，或者叫正房，是吳月娘。他的二房就是他的第一位小老婆，排在正妻之後，這個小老婆原來是一個妓女，叫做李嬌兒。那個時代，像西門慶這樣的有錢人，是不滿足於光在家裡享受性快樂的，他還要逛妓院。那個時候妓院公開地設置，也很興盛。西門慶逛妓院，喜歡上哪個妓女了，就乾脆把她娶到家裡做小老婆，李嬌兒就是這樣來的。但從故事開始時候的描寫來看，李嬌兒的身材已經變形，當年西門慶喜歡她的時候，可能身段還優美一些。最古怪的是她的相貌，你說身體原來苗條的可以發胖，但相貌不可能原來很漂亮，一下子變成了額尖鼻小，這說明李嬌兒原來的相貌可能就不太美麗，但是西門慶當時就好這一口，把她娶進來做自己的小老婆。
西門慶曾經娶過另外一個妓女叫卓丟兒，根據書裡前五回描寫，卓丟兒在故事開始不久就得病死掉了。後來西門慶又娶了一個小老婆孟玉樓，她來了就排在李嬌兒之後，就是三房，作為小老婆是第二個。孟玉樓是個大美人，高挑身材，大長腿，臉上有一點淺淺的白麻子，這些淺白麻子不但無損她的容顏，反倒增添了她的嬌媚。
有人分析西門慶總是透過娶老婆獲取財富，這個觀點我不是很贊同。其實不能夠這樣簡單地給西門慶貼上一個惡的標籤。從娶李嬌兒和卓丟兒來看，西門慶是一個很隨興的人，他喜歡這個女子，就把她娶了當小老婆。李嬌兒也好，卓丟兒也好，從妓院娶進西門府，不可能給他帶來很多的陪送，他不可能從她們身上得到很多財富。當然，娶孟玉樓，西門慶是人財兩得。孟玉樓帶過來很多值錢的東西，書裡交代得很清楚。但西門慶娶孟玉樓不完全是看中孟玉樓的身外之財，他喜歡孟玉樓的身段和相貌，而且聽說孟玉樓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
李嬌兒和孟玉樓都被安排住在這個院落某一進的廂房裡。娶進孟玉樓以後，西門慶又給自己添了一個小老婆。西門慶最早的原配是陳氏，陳氏有個陪嫁丫頭叫做孫雪娥。西門慶在收了孟玉樓之後就來了興致，把孫雪娥正式地收為他的第四房。戴假髮盤成的䯼髻是收房的標誌，只有正式收房了才允許戴䯼髻，丫頭是不允許這樣裝扮的，孫雪娥最後被允許戴䯼髻，成了西門慶的一個正式的小老婆，排在孟玉樓之後。其實她最主要的能耐是會燒飯，所以經常待在廚房裡面主持廚務，給西門慶製作美食。從後面的描寫可以知道，在西門慶的妻妾當中，雖然孫雪娥排在第四位，但是她的地位低下。在妻妾們和西門慶聚集一堂的時候，吳月娘和其他幾個小老婆都可以坐著享受，只有孫雪娥是跪著接酒。後來西門慶終於把潘金蓮娶進來了，有了第五房。潘金蓮作為小老婆，排在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之後。故事到後面，西門慶又娶了一個小老婆李瓶兒作為他的第六房，也就是他的第五個小老婆。
其實在那個時代，跟其他的富商或者當官的相比，西門慶遠不是娶小老婆最多的人，但是數量已經很可觀了。即便這樣，西門慶還要招惹別的婦女，還要到妓院去鬼混，有時候他乾脆住在妓院，不回家了，甚至很多天都不回家，這是很荒唐的。他後來刮剌上一個妓女李桂姐，李桂姐跟李嬌兒出自同一個妓院，論輩分的話，李桂姐相當於李嬌兒的侄女。有的讀者看了會覺得太荒唐了，這不是亂倫嗎？西門慶先跟李嬌兒，又跟李桂姐發生關係，多醜呀！但是，書裡面寫李嬌兒聽說西門慶到她出身的麗春院勾搭上了李桂姐，還很高興，覺得自己原來所在的這個妓院生意興隆，是好事，而且李桂姐不但經常出入西門慶的宅院，還能夠活動到吳月娘所在的正房，甚至直接住在西門府。只是礙於當時封建禮教的規範，西門慶不便把她也收來做小老婆，畢竟姑姑和侄女同時成為西門慶的小老婆的話，就太不倫不類了。但是，李桂姐經常住在這個五進的大宅院裡面，其身分和西門慶的小老婆也沒多大區別，這是一種很怪異的狀態。
西門慶吃喝玩樂，極盡享受，書裡有許多描寫。他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呢？有句話叫做「窺一斑而知全豹」，現在僅舉一例，你就能知道西門慶的日常生活了。《金瓶梅》的第五十二回，特別具有典型意義，描寫了西門慶一天的日常生活。
《金瓶梅》這部書開啟了中國文學描寫普通人、普通生活的先河。西門慶他一早要到衙門去理事。五十二回就講這天西門慶從衙門回到家中，家裡有兩位工部主事派來的公差來送請書，請西門慶去管磚廠的劉太監莊上赴筵席。西門慶打發來人之後，到吳月娘的上房吃了粥。孫雪娥管廚房，就住在廚房旁邊的房子裡，她會製作非常美味的早餐，包括給西門慶熬出非常好喝的粥。
吃完粥以後，他走出廳來，就從上房的居住空間到了會客的活動空間，現在把它叫做起居室。一出來就看見篦頭的小周兒趴到地上磕頭，家裡其他管事的早就把小周兒叫來了，小周兒就在廳裡面迎候西門慶。小周兒的地位很卑微，是被叫過來伺候西門慶的小人物。接受了小周兒的磕頭以後，西門慶就走到翡翠軒，這個翡翠軒還有一個捲棚，是西門慶個人休息的地方。西門慶就坐在一張涼椅上，把包頭的巾幘摘了，頭髮也打開了。明代男人留的是胎髮，滿頭都是長髮，平時盤起來。
西門慶的髮型和《紅樓夢》裡所寫的男人的髮型應該是有區別的，但是《紅樓夢》迴避了清代男子留大辮子的描寫。賈寶玉作為一個例外，寫了他的辮子，但賈寶玉的辮子也不是清代男子的那種辮子。顯然《紅樓夢》不寫頭，是有苦衷的，但是在《金瓶梅》裡，作者在寫男子的髮型上沒有什麼顧忌，寫得很清楚。西門慶開始享受小周兒的全套服務：篦頭櫛髮，取耳，再掐捏身上，行導引之術……，小周兒就把西門慶弄得渾身通泰。然後西門慶就在翡翠軒倒床酣睡。後來他的三個小老婆和妓女李桂姐，還有西門大姐來到翡翠軒，就把西門慶驚醒了。
西門慶的日常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後面還寫到西門慶的書房附庸風雅，布置得很闊氣，環境也很清幽，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空氣中還瀰漫著很貴重的龍涎香的香味。西門慶醒來以後，美女圍繞，又看見李桂姐抱著官哥兒，不免逗引一回。緊接著他的狐朋狗友相繼到來，西門慶就讓廚房把同僚送來的香豬卸開烹製，同時還把奉承者送來的四個禮盒都打開來享受，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佳餚烹製好後，西門慶和親友就在捲棚內放下八仙桌，大吃大喝。李桂姐彈琵琶，唱曲助興。飽暖思淫慾，西門慶趁別人不注意，找到離席掐花戴的李桂姐，把她拉到藏春塢的山洞裡面肆意做愛，這裡當然就有一些情色描寫和色情描寫了。
這一回寫西門慶的日常生活，就說明西門慶幾乎把那個時代的所有好處都占全了――官位權力、官場風光、按摩享受、華屋繡榻、甜美睡眠、美妾環繞、逗弄子嗣、狐朋狗友、紅粉箏琶、大吃大喝、送禮不絕、聽歌賞曲、隨興縱慾……所有這些能享受的好處他全享受了。比西門慶地位低的人囊中羞澀，不可能像他那樣風流瀟灑。真正屬於貴族、有文化的人士，不可能在家裡面公然地容納社會混混和妓女，而且還用一大堆粗鄙、下流的言行來增添歡悅。所以，西門慶實際上創造出了一種社會發展進程當中怪異的生活形態。這是《金瓶梅》文本給我們的一個巨大貢獻，不僅從文學角度提供了豐富的審美元素，也為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倫理學、心理學、性學提供了多方面的個案素材。
第十一講 支配身體的自由：潘金蓮的性解放（部分摘錄）
上一講交代了潘金蓮的身世，她的父親是一個裁縫，母親因為家裡貧困，多次變賣她。她第一次被賣到王招宣府，在那裡學習彈唱、作詩、填曲。後被賣給張大戶，並被張大戶占有，後來張大戶把她嫁給武大郎。她十二、三歲就知道打扮自己，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她一直想主宰自己的身體卻不可得，二十五歲以前的潘金蓮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生命。那麼問題就來了，不僅是和我討論的年輕人，後來還有一些人，他們有一個觀點，他們覺得無論如何，潘金蓮應該是一個有些正面意義的形象，就是她追求個性解放。那麼潘金蓮究竟算不算是一個追求個性解放的女子形象呢？
中國古代社會發展到明朝的時候，因為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社會流通性增大，所以社會生活也比較豐富多彩，整個社會的風氣可以說是禮崩樂壞。在明代，尤其到了《金瓶梅》這部書產生的時期，皇帝開始崇尚｢房中術｣，追求性愛，公開向社會徵求春藥。不用提達官貴人，就是一般的小康家庭，乃至市井人物，對於性享受都越來越公開，越來越開放。我們今天回過頭去看，就發現這樣一種不是很雅觀的景象。
例如書裡把清河這個地區描寫成一個非常富裕的居民聚居區，靠近大運河，運河邊上有一個屬於清河縣管轄的大碼頭──臨清大碼頭。碼頭上船隻雲集，各種運載貨物的船隻或者裝貨出發，或者停泊卸貨，當然還有載客的船、私人的船和官家的船。碼頭非常繁榮，有很多的客店，也帶動了色情消費。書裡就說，臨清這個地方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可見社會風氣已經糜爛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應該怎麼評價明代後期社會發展的這種狀態？有一種觀點認為，這種色情風氣從上到下，布滿社會，當然不好。可是從側面來說，它意味著傳統禮教的崩壞，可以視作社會進步時的泥沙俱下。
潘金蓮的藝術形象就產生在這樣一種人文環境當中。從前面提到的就可以知道，潘金蓮自我意識覺醒得比較早，十二、三歲就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子，很美麗，對男子有吸引力，便精心地描眉畫眼，穿能夠顯細腰的衣服，充分展示自己的身體曲線，而且她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就開始有了撩撥、引誘男人的苗頭。她不僅自我意識覺醒得比較早，而且對自己的性定位也比較準確，她認為自己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應該受男子喜歡，她也應該獲得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後來，她就努力地去爭取自我身體的支配權，歷經波折，甚至還犯了罪，最後，潘金蓮終於如願以償地嫁給了西門慶。這裡再次說明西門慶娶女人不完全是圖財，畢竟潘金蓮沒有什麼財富，西門慶也不可能把潘金蓮的一棟房子帶走，從當時社會的法律和風俗來說，西門慶也沒有道理去霸占武大郎遺留下的房子，何況西門慶家是大宅院，潘金蓮的房子對他來說微不足道。更別忘了，武大郎死了，還有一個女兒迎兒。故事交代這個房子最後就空著，讓王婆代管，迎兒成了王婆的一個粗使丫頭。迎兒的命運很悽慘，潘金蓮為了自己尋歡作樂，哪裡管她，況且迎兒不是她親生的，就更不管了。
西門慶把潘金蓮娶進西門府以後，就安排她在花園裡面的三間屋子居住，對她的供給相當充分，潘金蓮過得相當舒服，沒日沒夜地跟西門慶顛鸞倒鳳。雖然西門慶喜歡潘金蓮，他們倆可以說是最佳的性伴侶，但西門慶作為那個時代的男人，很難專一地去愛一個女人，他還要跟很多其他的女人發生關係，一度住到妓院不回家了。書裡就有段故事，寫潘金蓮寂寞難耐，她讓小廝給西門慶送情書。潘金蓮會寫字，而且她的情書還不是一般的白話文，她會用詞曲的形式來書寫，西門慶收到情書也沒回來，她在性苦悶當中就和一個看門的小廝發生了關係。由此可見，潘金蓮就是一個性慾旺盛的女子。
有人認為潘金蓮是一個個性解放的先鋒人物這樣一種藝術形象。什麼叫個性解放？像外國中世紀，有皇帝，有教會，有王權，更有神權，對人的七情六慾進行桎梏，認為人的七情六慾不能夠隨意發洩，應該透過法律和公序良俗加以制約與規範。作為一個人，不能等同禽獸，應該對自己的七情六慾有所調節，有所把持。可是因為王權和神權對人的合理慾望也進行壓抑，所以，從中世紀開始就出現了反抗心理。後來歷史進步，發展到差不多相當於中國的明朝時期，在義大利首先開始了文藝復興運動，後來又有法國的啟蒙運動，在藝術上一波波地出現追求個性解放的浪潮。到了十九世紀上半葉，出現一些追求個性解放的文學作品，例如英國的小說《簡愛》，描寫簡．愛如何衝破重重束縛去完成自我追求，實現個人幸福。西方這些歷史發展在時間上和中國是平行的，但當時並沒有傳入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