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約翰.梅森.布朗( John Mason Brown)【註1】
包比.瓊斯(Bobby Jones)【註2】所堅信和創造的劇場觀,從不以晦暗不明姿態出現,卻又從不曾失去其中的神妙。它像是生命的延伸而非仿製,更是生命的擴大而非重製。相對於劇場的現況,包比在所有的言論和文章中提出了他對於未來的願景,不論在他的論述中或者在他的設計作品裡,在在都顯示他是一位召喚性靈的高僧,沒有人能夠質疑他的貢獻,更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才華,稱他為美的追尋者毫不為過,但更重要的是:他所創造的美是無人能夠超越的。
「作為一個藝術家應該提供的是精神和它所帶來的壯闊,而應當省略細節和它所帶來的乏味本質。」這是包比在這本書裡的主張,而他也身體力行。「精神和它所帶來的壯闊」以及「一種悸動、一種罕見的高貴氣質、一種雍容大度的理念」,是他畢生的夢想,也是他終生的實踐。
劇場對他而言永遠是一個「特殊的場域」,這也是他之所以討厭演出的台詞像筆錄般的無趣,或是主題單調乏味,更或者是視覺上未經仔細篩檢的貧乏和平庸。在本書當中他曾以插句的方式說:「也許要讓《安娜.克麗絲蒂》(Anna Christie)【註3】一劇當中的河畔沙龍場景看起來閃耀動人,似乎有點不太可能。」隨後又說:「但也不盡然!」但是,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好不確定的,就像米達斯(Midas)【註4】能將所有碰觸過的東西變成黃金一般,凡是到了包比手上的東西都能立即煥發光彩。
現實中最醜陋的場景,到了他的手上都能幻化成令人讚嘆的美景。絕非單調或喧鬧的美,取而代之的是,他們掌握著一種張力、一種基調、散發出一種光輝、一種令觀者即刻體悟到戲劇被提升為劇場,而劇場被昇華為藝術。「隱隱生輝」正是包比在1921年時創作的河畔沙龍,甚至在25年以後的《賣冰人來了》(The Iceman Cometh)【註5】當中,哈利.霍普(Harry Hope)的酒吧和背景上,他把這「隱隱生輝」的意義推向一個更高的境界。他一生所追求的「隱隱生輝」屬性,使得他的作品有了傑出的特質,也正是這樣的特質使他超越了所有人。
我必須從一個比較個人的觀點來談論包比和他的工作,不然的話我就必須稱他為「瓊斯先生」,然後假裝並非和他相知熟識多年。縱使在某些工作場合裡,我們的意見不盡相同,但是對我而言他就是「包比」,一個我追隨多年的人。事實上,我為報紙所寫的第一篇報導,就是有關於他。那是在1919年冬天的「路易斯維爾信使報」上,文章題目是〈羅勃.愛德蒙.瓊斯的工藝〉,當年我還只是一個哈佛的新鮮人,在前一年才經由「瓊斯先生」為《救贖》(Redemption)【註6】和《笑柄》(The Jest)【註7】所做的設計,引領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第一次看到羅勃.愛德蒙.瓊斯是我在哈佛的第二年,對我們這群著迷於舞台的人來說,他的來到無疑地引起相當騷動。這個以A開頭的字「藝術(Art)」,在當年的劇場空氣中瀰漫著,而這個叫瓊斯的人也是眾多的信仰者和實踐家當中的佼佼者。我們這群在乎戲劇的大學部學生並非徒然研讀肯尼士.麥克歐文(Kenneth Macgowan)【註8】,我們浸淫在葛登.克雷格(Gordon Craig)【註9】的《劇場中的藝術》(On the Art of the Theatre)和《進步中的劇場》(The Theatre Advancing);海瑞姆.馬德威爾(Hiram Motherwell)【註10】的《今日劇場》(The Theatre of Today);還有雪爾登.錢尼(Sheldon Cheney)【註11】的《劇場新趨勢》(The New Movement in the Theatre)和《藝術劇場》(The Art Theatre);以及愛薩克(Isaacs)女士【註12】主編的《劇場藝術雜誌》(Theatre Arts Magazine)。
包比踏上了音樂館裡粉紅與白色相間的台子,他的面容比月光還要蒼白,身上隆重的禮服似乎困擾著他的心神。他看起來很年輕,不可思議的年輕。一頭濃密的黑髮,除了跟了他一輩子的小鬍子之外,當年他還蓄著落腮鬍,與其說看起來有點「左岸」,不如說有點猥褻。
他看起來有點害羞,更實際一點說看起來有點受驚嚇,但是這個聖人卻並沒有隱藏他的某些特質。這些質地對他來說是那麼的自然,而我們這群大二生也就這樣理所當然地接納了他。整個演講雖然有點遲疑感,但無遺地卻是相當的宏亮,當時說了些什麼我大都已不復記憶,但是我還能聽到他豐厚的聲音,還記得被他視覺文字化的魔力所深深懾服。
在演講將結束時,他向我們表明所企望(他眼中似乎正看到這想望一般),有那麼一天可以讓想像力在劇場中釋放且奔馳,揚棄不再所需的寫實主義。
就在這演講的同一季,包比為亞瑟.霍普金斯(Arthur Hopkins)所製作,里歐奈.巴瑞摩爾(Lionel Barrymore)、茱莉亞.亞瑟(Julia Arthur)所主演的《馬克白》(Macbeth)設計了值得頌揚的舞台。這是一個極為大膽的嘗試,卻是一個徹底的失敗,其中一個原因是:兩位主角極度寫實的表演方式,似乎整晚上都在和包比象徵式的抽象舞台戰鬥。但是話說回來,就在《馬克白》首演的前一個星期天,霍普金斯先生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文章,雖然至今已泛黃殘破,但依然還貼在我經典演出的剪貼簿上,至今我依然珍惜文章中所提出的大膽企圖,尤其是在文章起始處:「在我們的《馬克白》演出中,是期望從傳統的□臼中釋放莎士比亞的光芒。」當我畢業以後,在愛薩克女士的劇場藝術月刊工作時認識了包比以後,我深深的了解到他所要釋放的不只是莎士比亞光芒而已,而是所有他所碰觸過的「傳統□臼」。
從事劇場有兩種極端的態度,一種是神聖的;一種是商業的,縱然包比在百老匯的商業場域中獲得極高的評價,但是他的態度無庸置疑地絕對屬於前者。可是如果要把他看成像是某種中世紀的殉道者一般悲情的話,那是絕對的錯誤與不公平。他熱愛生命與歡笑,他的笑聲是世上最令人愉悅的樂音。他已經準備好迎接薇拉斯卡.史拉特(Valeska Suratt) 【註13】, 伊娃.譚桂(Eva Tanguay) 【註14】, 奧佳.佩卓瓦( Olga Petrova) 【註15】, 法塔里尼三兄弟小丑組 (the Fratellinis)【註16】, 比爾.羅賓森 (Bill Robinson)【註17】, 芙羅倫絲.米爾 ( Florence Mills)【註18】, 或者像是馬克斯兄弟(or the Marx Brothers)【註19】等劇場新秀的劇場藝術表演新型式,就如同當初接受薩拉.柏恩哈特(Sarah Bernhardt)【註20】, 杜絲(Duse)【註21】, 夏里亞賓(Chaliapin)【註22】, 尼金斯基 (Nijinsky)【註23】, 約翰.巴萊摩爾 (John Barrymore)【註24】或者是朗特( or the Lunts)【註25】這些人在劇場躍起時。姑不論舞台的型式或優劣,他所關心的是在他眼中所看到的,應該不等同於一般生活,相反的應該更充滿動能;在形式上更富含生命力,是那種一眼即可辨識的「劇場」感。
曾當過他助理的喬.麥哲納(Jo Mielziner)說過,包比是一個「最務實的夢想家」,他告訴我不論包比的設計圖看起來有多漂亮,但是包比從來不是為了美麗而設計,他圖面上沒有一條線是不能在舞台上被實際執行的。在《笑柄》一劇當中充滿文藝復興光華的背景;在《理查三世》(Richard Ⅲ)【註26】當中,倫敦塔令人毛骨悚然的輪廓,主宰著整齣戲的進行;在約翰.巴瑞摩爾的《哈姆雷特》中,長長階梯頂端的宏偉拱門;在《榆樹下的慾望》(Desire Under the Elm Tree)【註27】中籠罩著禁慾氣息的新英格蘭農莊;在《為愛而愛》(Love for Love)裡鏡面的背景,一如返照著康格里夫(Congreve)【註28】的機巧;在《青青草原》【註29】(The Green Pastures)中,無知於背後密謀的美麗主日學堂;在《哀悼伊蕾克特拉》(Mourning Becomes Electra)【註30】中,巧妙的將復古希臘式房舍與阿嘉曼儂的宅第結合;在《綠灣樹》(The Green Bay Tree)【註31】中,將客廳賦予微妙的頹蔽暗示;在《魯特琴之歌》(Lute Song)【註32】當中大膽迸發的中國紅;在《賣冰人來了》裡,有著喬治.拜羅斯(George Bellows)【註33】式的深度與光影的酒吧 - 在在都證明了包比能夠完整地將他的夢想化為實踐,在此同時,這些設計作品成為劇中另一個未曾發言的角色。
他始終寄望著能為劇場帶來榮光、尊嚴與激盪,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視覺不斷呈現在作品中來實踐如此的願望。唯願當今能有更多人敢於和包比一般作出論述,那是因為他們和他享有共同的意志與才份,為這個幾乎已經無夢的劇場找回它原有的夢想。
註解:
1.1900-1969,美國著名的戲劇評論家與作者。早年於New York Evening Post工作,知名的評論專欄〈Seeing Things〉在The Saturday Reviews刊載了25年之久。
2.熟識者都暱稱Robert Edmond Jones為Bobby Jones。
3.詳見第六章〈光與影〉,註15。
4.希臘神話中 Phrygia 國王,能點物成金。
5.作者為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1888-1953),這是他被公認為最好的作品之一,是一個以死亡為主題的作品。
6.作者為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1828-1910),約1900年的戲劇作品,在他死後才得以出版。
7.出自義大利詩人及劇作家Sem Benelli(1877-1949)的成名作品La Cena Delle Beffe,該劇在美國的演出即以《笑柄》為劇名。
8.1888-1963,美國劇場評論家,現代劇場作品有The Theatre of Tomorrow(1921)與Continental Stagecraft(1922)。
9.詳見第二章〈劇場藝術〉,註5。
10.1888-1945,美國記者及評論家。
11.1886-1980,美國作家,創辦《劇場藝術雜誌》。
12.1878-1956,美國作家及評論家,1918年起為《劇場藝術雜誌》編輯至1946年,達28年之久。
13.1882-1962,美國知名舞台劇、默劇演員,首度於The Kiss Waltz登台即大放異彩。
14.1879-1947,加拿大歌手,演員。
15.884-1977,英國出生的她,是知名好萊塢及百老匯演員。
16.義大利小丑家族,在十九世紀初,第一次大戰後大受歡迎。
17.1878-1949,非裔美籍舞者及演員。
18.1895-1927,非裔美籍歌手,知名百老匯演員。
19.五名紐約出生的兄弟,皆為知名百老匯喜劇演員。
20.詳見第七章〈新的企望〉,註10。
21.詳見第三章〈劇場古今〉,註2。
22.詳見第二章〈劇場藝術〉,註10。
23.1890-1953,烏克蘭出生的芭蕾舞者。
24.1882-1942,美國劇場演員。
25.1892-1980,美國演員及導演,1922年與英國女演員Lynn Fontanne結婚,之後35年間以兩人為名的Lunt-Fontanne Theatre為美國劇場界重要團體之一。
26.詳見第七章新的企望〉,註14。
27.作者為尤金.歐尼爾。
28.詳見第三章〈劇場古今〉,註12。
29.詳見第七章〈新的企望〉,註2。
30.作者為尤金.歐尼爾
31.作者為Mordaunt Shairp(1887-1939),為30年代少數以同志議題為主的重要劇作之一。
32.百老匯音愛情音樂劇,劇作者為Sidney Howard及Will Irwin,故事內容即源自中國的「琵琶記」。
33.1882-1925,美國畫家及版畫家,作品大膽描繪紐約都市生活。
作者序
羅勃.艾德蒙.瓊斯(Robert Edmond Jones)
我在這裡寫下的一些反饋和思考,是25年來在美國劇場中幾乎不間斷的工作下的果實。在這一段時間裡,我有幸和當代一流的藝術工作者一起創作。這些想法的生成是來自我在排練中、彩排時,以及到遙遠城外試演的路途上,還有來自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群人,像是和我長期合作的編劇家、劇團經理、演員、後台工作人員,其中包括了服裝師、電工、假髮師、鞋匠等等。從這些多樣的接觸經驗中,我感覺到一個新的劇場形式逐漸成形 - 一個不是經由人工刻意製造出來的劇場。我企盼著這樣一個理想劇場的來到,也努力的朝它邁進。
譯者序
初讀Robert Edmond Jones 的文字,是大三那年在聶光炎老師的舞台設計課堂上所印給我們的一篇講義---To A Young Designer。當年懵懂根本沒力氣(也沒那英文能力)把它讀完。一直到大五畢業前,再次從聶老師口中聽到Robert Edmond Jones 的 The Dramatic Imagination 這本書,糊裡糊塗地讀完了,只覺得文字寫的好美,但是……還是看不懂。這本粉紅色封皮的影印書(好在當年沒有著作權法),不知怎地就跟著我飄洋過海的去到了芝加哥和紐約。一直到我在紐約做完畢業製作後,突然閑到發慌不知所從時才又再一次從書堆中;把這本書翻出來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許是成熟了;許是英文進步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字看的我熱淚盈眶,尤其是當我一句一句用聲音讀出來時,更感覺到文字的熱情;一把把撫慰著我、召喚著我,一如慈父的諄諄教誨。如果說聶光炎老師是我設計的啟蒙師,那Robert Edmond Jones就是我心靈的啟蒙師。
剛回台灣的頭幾年被設計案追著跑;也被工作壓的喘不過氣來,經常有一種 ”我在幹什麼?” 的念頭。是這本The Dramatic Imagination 一次又一次讓我回到清明的神思和朗朗的天地。每次閱讀都有不同的感動,每每在對劇場沮喪失望的時刻,讓我重新燃起對自己工作的熱情。的確;這是一本老書,也是一本小書,通篇文字沒有一張圖片,和現下坊間、網路上;精美絕倫的彩色印刷或流動頁面的呈現比較起來實在是謙卑又低調。但也正是這純文字的力量,勾起了腦海中的無數美麗風景。文章中有許多的用語和例證在今天看來是有點脫節的,但是其中主要的精神卻足足影響了現代劇場設計觀念將近一個世紀。這些精神在今天看起來依然像清晨綻放的花朵般清新宜人。 Robert Edmond Jones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示著我們,做為一個劇場工作者如何從內在---人的內在、角色的內在、文本的內在、時代的內在、來探討設計。一個由內而外的設計作品才能夠擺脫形式超越阻隔,呈現出它當有的風貌;應有的氣息而渾然天成。
由於希望想和所有設計朋友們分享這本令人心曠神怡的書(我實在覺得他所傳達的意念,早已超出劇場的範疇而是一種藝術的通則了),因此野人獻曝的試著揣摩Robert Edmond Jones 如韻如詩的語氣;時而激昂時而低迴的聲調,把這本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書譯成了中文。但也怕自己的譯文失去原文韻味,因此更大膽的把英文並列其旁,讓想一品原作芳香的朋友們能即時享用。又擔心年輕的朋友因年代的隔閡無法得窺堂奧,因此斗膽的在每篇之後;加上了我這個”現代人”的思考延伸,來拉近讀者與原著的距離。我想這本書如果能有所成;應該是作者的心念透過我來感動這一個世代的人,如果有所敗;也應當是我這續貂的狗尾吧!
過程中感謝佳慧對於所有行政支援的努力,更感謝(糸秀)茵不厭其煩地幫我校正我譯文中語法的錯誤;指導我文學的典故;釐清注釋中摸不著頭緒之處。也要在這裡謝謝所有扶持著我成長的師長們,和一起在劇場中甘苦奮鬥的工作朋友們。有劇場真好!有你們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