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朝著被黑夜壟罩的愛沙尼亞西南部海岸疾駛。沿途上連盞路燈都沒有,一片漆黑。分不清楚究竟是置身在荒山還是野外。
原本預定在飯店裡用晚餐,顯然已來不及了。明天起幫我們翻譯的愛沙尼亞女性應該還在飯店裡等著我們。
在這種情況下,我索性順勢而為,利用車內的陰暗氣氛開始說起「至今聽過最奇妙、最不可思議的鬼故事」。事實上我最擅長說鬼故事,但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隨著故事漸入佳境之際,車內也瀰漫著十分適合鬼故事的幽微氣氛。呈現出和日常生活完全分離的時間與空間。所謂的鬼故事,就是要營造出那樣的時空。
如今回想,後來之所以在飯店會遇到那種事,似乎可能也是我說鬼故事造成的影響吧。
盆子原編輯搓著手臂,直喊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而前不久才駛入市區的車子,就在此時,車窗外出現一幢被詭異燈光打亮的古老建築。她瞧了一眼低喃「萬一那就是今晚要住的飯可怎麼辦才好」。不料車子突然開始減速,好死不死就停在那屋子的門前。烏諾先生跟盆子原編輯說了幾句話後,盆子原編輯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小聲地告訴我們:好像就是這裡。然後臉上馬上換成幹練女性的表情,也就是說做好不再哭喪著臉抱怨的心理準備,一個人下車,穿越黑暗,走進建築物的內部。大概是要跟櫃檯確認吧。
留在車上的我和木寺先生只好半信半疑地下車,先將行李卸下再說。
那是一幢建於二十世紀初期、詹姆斯風格的厚重建築。走進昏暗燈光的大廳裡,眼前是挑高兩層樓的天井。櫃檯設在角落。牆上到處掛著古老莊園常見的剝製動物標本頭像。在幽微的光線中,一個個頭像投射出詭異的陰影。室內裝潢是精緻手工和力道共存的橡木製家具。我原本就不討厭這種氛圍,尤其跟我們剛才說的鬼故事情境十分契合。大家的表情都顯得很緊張。木寺先生才踏進來一會兒,就忍不住大叫:「這根本就是Haunted Mansion(鬼屋)嘛。」聲音在只有我們站著的高大天井中迴盪著。我趕緊窺探一下櫃檯人員的反應,怕他們聽得懂英文的部分。還好態度看起來平靜自若。搞不好他們自己也那麼想吧。換作是白天看到,肯定會覺得纖細帥氣的帶房人員,此時卻顯得異常削瘦,可能是燈光的關係,更加強調眼睛周圍的暗沉輪廓。盆子原編輯低著頭嘟嚷:「那個人好可怕。」大家各自從帶房人員手上領到古老而沉重的房間鑰匙。相較於塔林飯店用的卡片鑰匙,我手中充滿了這鑰匙難以置信的厚實、重量和存在感。看著精細雕刻並已經磨損的木片上所刻的房間號碼,內心陡然一驚,十三號。居然有這種事。
盡量壓低聲音地爬上軋然作響的樓梯,大家紛紛走進各自位在同一樓層的房間。我的房間就算打開所有燈光仍嫌昏暗,進門的瞬間便有股寒意上身。最裡面擺著兩張幾乎要用攀爬才能上得去的舊式高床。眼睛瞄到掛在兩張床正中間牆上的那幅畫時,我差點驚聲尖叫。那是一幅用宛如乾涸鮮血描繪的單色素描,畫面上一臉愁容的女子正看著自己,就像是孟克的畫作一樣讓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從來沒有住過飯店房間裡,會掛上如此讓人心神不寧的畫作。進浴室一查看,四面牆上環繞著幾乎跟視線同高的鏡片,兩兩彼此對照,在陰暗的光線下更加凸顯詭異陰森的效果。
一走出房間,正好遇上盆子原編輯和木寺先生。他們是因為關心我住在十三號房間,想來問我怎麼樣,需不需要換房間。這裡原本不是飯店,而是有錢人家的私宅,所以每間房間的設計都不同。且不論掛畫的品味如何,我倒是想見識一下其他房間,便到他們兩人的房間參觀。燈光都比我住的那間明亮許多,也沒有詭異的氣氛,感覺安心不少。於是故弄玄虛地回說:我的房間呢……,今晚就先不換了。然後跟大家一起到一樓的餐廳用簡餐。這時,從明天起擔任導遊的愛沙尼亞人卡特蕾小姐——看起來還不到二十五歲,身穿牛仔褲和球鞋,給人印象不錯的好女孩——從中午過後,就一個人在此等著我們的到來。當她以頭次見面、略顯生疏的語氣不小心透露出「感覺很害怕」的心情時,我們由衷表示同情。
終於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我突然想起來,將一束花從包包中拿出來 。那是離開飯店時,知道我喜歡植物的老闆娘特意為我摘取的野花(據說是在飯店周遭的森林裡摘的)所做成的花束。我將花束插進房間現有的花瓶裡,擺在舊式的大型三面穿衣鏡前。就只是這樣,房間裡的氣氛已大幅改善許多。
接著我開始認真地和畫中女子四目相望,但終究還是認輸放棄。因為上床後,我的臉會正對著她的斜下方,就像是半夜會她的俯視之下,我只好低喃著「真是不好意思」,伸出雙手便把畫給取下來。取下畫的瞬間,又差點要驚聲尖叫。因為在畫後面的牆上有個雞蛋大小的破洞。不知道洞口的另一邊有什麼?也不知道被這洞口偷窺比較好,還是被畫中女子俯視比較好?總之,因為想像力太過豐富,根本無法入眠。進浴室淋浴時,又讓我不得不想起電影《驚魂記》中的場景。
於是我乾脆打開電視。播映的是笑鬧喜劇,說的盡是聽不懂的愛沙尼亞語。雖然看起來也不會讓心情更加舒坦,但至少比安靜無聲要好些。百無聊賴之際,突然想起應該用紙團把洞口塞住,便開始將剛才包花束的紙張塞進洞裡。好不容易安下心來,才從行李箱中取出書本上床閱讀。沉浸在那本讀到一半的非洲相關書籍時,身邊是非洲,一個讓人心情沉重的世界。猛然從書本抬起頭時,又回到現實——或者該說是非現實呢?忽而非洲又忽而十九世紀的愛沙尼亞,意識在急速交替的轉換下,讓我有些目眩神迷。決定關掉電視,強迫自己入睡。
到了早上,我重新將畫掛回牆上。不知怎地,我開始叫她「阿美莉亞」。頓時有種稍微不同的感覺。
***
車子停在一間十分平常的人家門前。
「請等一下。」馬列老師小跑步進屋內。
庭院前排列著好幾個類似附有腳架的洗臉盆,裡面放有像正在染色的東西。
「咦?沒人在。」馬列老師說完後便不見人影。
過了一會兒,才帶來一位手拿杯子的婦人。
「她是這裡的負責人。」
那婦人露出親切的笑容道歉說:「不好意思,我剛去○○○」,雖然聽不清楚做了什麼,但應該是專心做著某項日常工作吧。
「展示室」真的很小巧,就像一般住家的客廳一樣。掛著都是直條紋,但每件花色都不太一樣的裙子。有島上常見的暖色系直條紋裙,也有冷色系的。
「冷色系的藍色和黑色直紋裙,是在悲傷的時候穿。」
「像是服喪的時候嗎?」
「是的。有葬禮時穿的,還有一個禮拜後穿的,另外一個月後、三個月後、一年後……,條紋都不太一樣。」
就好像在觀看悲傷心情的變化過程,據說連喜慶日子穿的裙子條紋也是一樣。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織布機,在過去,家中所需的布料都是自己織的(現在好像也有賣現成品)。頭上綁著頭巾,在素樸的直紋裙上繫著圍裙,是島上女性的基本穿著。
圍裙相當重要,拿日本和服作比方,就像和服最後要繫上的腰帶。因為它決定了整套衣服的品味和格調。其中以綿緞製的最為高級。在這個自給自足的小島,只有綿緞得靠美國商人帶進來,婦女們也都會爭相買來存放。在這間簡樸的房間一隅也有樣品的展示,大概跟吉普賽行商一樣意味著「我們有開店」。整件圍裙幾乎可說只是塊大的方形布,做法很簡單,但聽到一條要價日幣上萬時,不禁大吃一驚(也許為了喜慶花大錢,在心理上具有某些療效也說不定吧)。另外還陳列了編織細緻的大型襪子,聽說寒冬時得套上四雙襪子,這是用來套在最外層的。編織的圖案有很多種類,各有不同的意義。
令人不禁讚嘆,這就是文化。
主要屋子的對面,還有一間屋簷低矮的小屋。
「那是三溫暖房。」
裡面只放了類似像灶的東西和長椅,陳設相當簡單。上頭則掛了一串燻魚。
我們在聽取說明的時候,負責管理的婦人不知說了什麼,只見烏諾先生苦笑了一下,並開始整理庭院。大概是被唸說:你不要閒在那裡沒事幹,幫忙打掃一下院子吧。
接著,婦人帶我們去用餐的地方。那戶人家位在介於森林和樹林之間的樹叢中,大概也是沒人住的空房吧,平常被當成公民會館使用。走入其間,暖爐內已生好了火。裡面有一張大餐桌,桌上已擺好午餐。聽說是當地婦女會的同仁幫忙準備的。菜色有自家用大麥釀製的啤酒、切片的黑麵包、數量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燻魚。我們上桌後不久,熱騰騰的魚湯便送了上來。
「這些麵包是我們用小麥磨成粉烘焙的,魚也是自己抓來後,拿去煙燻或是用煎的。」
儘管質樸而簡單,卻是充滿真心的饗宴。
「魚是妳們大家捕捉來的嗎?」
「是呀。男人們得到遠方的外海捕魚;至於島的沿岸,我們自己就能捕撈。每天不僅要烤麵包還得耕田。」
真是太帥了!我不禁十分感動(大概眼眶也濕了吧)。
「這種魚叫做溫巴溫巴,是在沿岸抓的。」
在受不了周遭婦女一付「應該這麼吃」的眼神催促下,烏諾先生直接用手抓了魚就往嘴裡送。我們也怯生生地跟著照做。
「男孩子們最嚮往的職業是水手和漁夫。其實不單只是嚮往,島上的男人大多立志要當水手和漁夫。」
實際上,在我遊覽島上的期間,幾乎看不到任何成年男子。負責看家的都是女人。她們除了做家事還得種田,甚至還養成了只靠女人就能捕魚(在沿岸)的習慣,所以到處可見健壯、勇猛,且充滿活力的老婆婆們。
用完餐後,我們前往與我們共餐的其中一位,住在亞麻村的羅西婆婆家拜訪。說是要讓我們看看編織有相傳已三百五十年的九十幾種圖案(貓的足跡等)的手套作品。
距今約七十年前,羅西婆婆從她四、五歲起就開始學編織。為了結婚而用,她編織了四十四隻襪子、二十條裙子(當然都是自己一個人織的)。現在已擁有五十條裙子。到一九五○年代為止,已婚女性必須戴上羅西婆婆頭上戴的那種帽子,形狀有點像是日本傳統的烏紗帽。而且要因應TPO的不同——即Time(時間)、Place(地點)、Occasion(場合),帽子的種類也不同。就在我們觀賞且讚嘆連連之際,門口傳來吵雜的聲音。一群穿戴正式民族服飾的婦女們聚集在門口,準備為我們表演舞蹈和歌唱。那可不是臨時湊出來的表演節目,而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環。歌曲與舞蹈用以祈禱離家出海的愛人平安無事,是島上不可或缺的儀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坐在前庭裡做工簡單的長椅上,十來歲的青春少女和婦女們聚集而來。其中一人在手風琴的伴奏下開始跳土風舞,穿戴五彩繽紛的頭巾和裙子的人們逐漸加入,從兩組變成四組,最後圍成圓圈。歌聲宛如野花一般強韌而優美。基努島的民謠特色是不斷重複同樣的旋律,淳樸的音律讓人莫名感到深刻的懷念。隨著不斷重複著令異國人士也要泛起鄉愁,簡單而優美的樂聲,一股向心力自心中油然而起,直指心靈深處。
一陣風吹過庭院,拂動了山櫻的枝頭,連蜻蜓也飛來了。陽光透過樹林的縫隙撒落在地面上,旋律如浪濤般一波一波傳送而來。不禁心生感謝,感謝能與這樣的風、陽光和時間共處。不知不覺間竟拭起了淚水。
尤其是高齡八十一歲的薇瓦婆婆的獨唱(其實她也有跳舞,只是腳步有些不穩,令人頗為擔心)。健朗的歌聲撼動周遭清澄的空氣,我深深被她的歌聲、她那詳實記錄人生經歷的皺紋臉龐和挺立的姿態給吸引住了,我的手忘了跟著打拍子,還甚至聽得入神到沒有露出笑容(之後才聽說薇瓦婆婆作詞作曲的歌多達兩百二十首以上,也出過CD,是愛沙尼亞知名的女歌手)。
所有人三三兩兩地騎自行車回去時(該如何形容那種景象呢?真是嘆為觀止),薇瓦婆婆不知從哪裡也牽來一輛應該是孫子騎的越野車,就在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該不會吧」,她毫不猶豫地輕盈一躍,還真的騎上了車。看她輕鬆駕馭越野車離去的背影,簡直可說是壓軸之作,直到這最後的最後,仍讓我們好感動。
離開小島之前,我們拜訪了其中一名唱歌給我們聽的老婦人家。在聚集的人群中,她顯得比較沉默。她帶領我們穿過有著紅色果實的花楸樹隨風搖曳的前庭後,走進屋內。她立刻坐在機器前,一邊織布給我們看,一邊不當一回事地表示大約三、四天能織成一件衣服所需的分量。線條撐開來的,就是暖色系的條紋圖案。擺在旁邊的梭子,則分別纏上構成該圖案的紅、黃、綠、白等繽紛色彩的線。織布機的邊緣都被磨圓而泛出光澤,呈現出耐人尋味的風格。說是從一八八一年開始使用,所以機器的工作資歷高達一百二十年尚未退休。手上的梭子在彩線之間跑來跑去,發出咚咚、卡拉卡拉的聲響,跟日本的織布機一模一樣。在旁邊一具古老滄桑的紡車下,原本睡著的白貓緩緩地伸起了懶腰,經過老婆婆坐著的椅子下,往庭院走去。庭院前方果然也有一間三溫暖房兼做燻製用的低矮房子,白貓走到有陽光的牆邊,才悠然地坐在地上,開始整理起身上的毛。更過去一點還可以看見田地。
老婆婆突然停止織布,幽幽地說了一句:「就算能自給自足,也有錢不起來。」的確這小島的觀光收入微乎其微,聽到她這麼說,猛然才意識到島民的現實情況,不禁感觸良深。
這趟旅行回國後,立刻發生了雷曼事件的金融風暴。緊接著日本的失業、遊民等貧困現象也日益嚴重。當人們身心俱疲的臉龐經常出現在電視畫面上時,我才終於明白那句話真正的意涵。那句話其實是說「雖然無法很有錢,但能自給自足」,所以可以驕傲地活著,不需對人逢迎諂媚。至於老婆婆是否如此想,就另當別論了。
每當日本海晴空萬里的時候,常常會想起住在大海另一頭,曾經說過「聽說日本比我們大一點,大家都是好鄰居」的愛沙尼亞人們。
基努島的「薇瓦婆婆」們,是否依然健朗地騎著自行車呢?
是否每天還出海捕魚、把魚曬成魚乾加以燻製,烘焙麵包、種田和織布呢?
相信她們一定精神抖擻地唱著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