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郵局裡〉
日前在郵局窗口排隊時,還沒來得及拿出要寄的限時信放在櫃檯上,「啪」地一聲就有人先放下了信。那是一名穿著粉紅色運動服的婦人。也許是沒注意到我的視線吧!她心平氣和地面對前方站著。這樣的情形,有三種可能性:一、對方一開始就排在我前面,只因為我的視覺出現暫時性的障礙,才忽略她的存在。二、對方是來自沒有「排隊」習慣的地方、國度或星球。三、純粹就是插隊。
一和二就算了,問題是三。在這種情形下,我應有的態度是:A、一句話都不說。反正說什麼對方也無法理解,要是被回嗆又會搞得氣氛不好,壞了一整天的心情。再說,不過只是一、兩分鐘之差嘛!如果這樣能讓對方滿足,就隨它去吧!我就以菩薩憐憫愚魯眾生的寬大胸懷,豁然開悟地離開郵局吧!B、毅然提出抗議。因為我個人應有的權益遭到侵犯,若放任此一行為也將造成民主社會整體的危機。
為了避免再度受害,必須讓對方認錯,然後愉快地帶著實踐正義的成就感離開郵局。
我天生膽子就比沙漠的狐獴、海邊的龜足(Mitella mitella)還要小,照理說應採行的方法是A。但同時我心中總抹不去十八年前在峇里島被少找了錢的疙瘩,也算是度量狹小的人,因此怎麼說也不可能擁有菩薩般的心境,而且那一天的心情也早已經被破壞到底了!這麼一來,為了建立自己的新形象,是否應該毅然決然使出B戰術呢?
問題是,此時那個山田房江〔五十三歲〕(她肯定會取類似這樣的名字吧!),會如何出手呢?最好是「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呵呵呵!」表現出和善的態度,但「要幹架嗎?」這樣人格火爆的當場挑釁也是有可能的。對我而言,事關創造新自我形象的人生大事,假設對方下戰帖,我能回答的也只有「來呀,誰怕誰!」這句而已。然後,兩人會像彈簧般跳開,房江慢慢地繞著半圓形將我往櫃檯逼近。我迅速環顧四周,卻沒看到任何可當武器的東西。相反地,房江伸手可及的範圍內,有擺著剪刀、原子筆、漿糊等文具的書寫台,傘架裡也有好幾把傘。情勢很明顯地對我不利。房江兇狠的眼神緊盯著我,同時伸手抓雨傘。一道冷汗從我背上滑落。該不會我的性命就到此為止了吧!就在我這麼想時,忽然郵局內充滿了刺眼的亮光,郵局之神降臨。「在郵局裡進行的決鬥必須公平才行」,如鐘聲般的巨大聲響傳來。郵局職員都嚇得趴在地上。只見房江和我的右手臂上都纏著皮繩,空出來的另一手各自握著棍棒,看來是要用這武器打到其中一方倒下為止。兩人背後都有被鐵鍊繫著的老虎,只要稍微後退就會成為猛獸的食物。在擠爆競技場的好幾萬名觀眾的怒吼和歡呼聲中,宣布決鬥開始的青銅鑼聲敲響了。
「麻煩請下一位。」郵局人員呼喚。待我回過神來,已看不見房江的身影。我趕緊上前說:「請給我兩張五十元的郵票,還有這要寄限時。」
〈奧伯古格爾問題〉
什麼都不想、發呆的時候,心中某個角落會輕輕響起唸著「奧伯古格爾」的聲音。
一旦聽到這聲音就完了,那一整天都會變成奧伯古格爾之日。工作的時候會響著「奧伯古格爾」、走在路上會響著「奧伯古格爾」、看電視的時候也會響著「奧伯古格爾」。每遇到事情,那個字眼就會小小聲地、很節制卻也很固執地強調自己的存在。
奧伯古格爾和我的相遇,可追溯到十幾年前。有一天在公司的午休時間,一名同事突然提起「小時候在新宿有家掛著『奧伯古格爾』招牌的店」。可是在場的人都不相信,還揶揄她該不會是在做夢吧。她依然堅稱「真的啦。我確實親眼看過。當時我妹妹也在一起。不然我可以叫我妹妹來作證」,但因為午休時間結束的鈴聲響了,這個話題也就到此結束。
至於經過十幾年後的今天,奧伯古格爾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呢?彷彿奧伯古格爾想要對這個世界訴說些什麼。的確當時我也在場,還跟著大家一起嘲笑說「什麼呀!難不成是賣黑猩猩的店!」該不會就是記恨那件事才出現的吧?我不懂,不管有什麼意義或是動機都成謎,直到今天每隔幾個月都會在我的腦海中出現,悄悄地強調自己的存在,叨擾好半天才肯離去。
不過奧伯古格爾還算好的,至少不會有怪力亂神的危險。比較麻煩的是〈Pretty Woman〉那首歌。
冷不防地,有時會響起〈Pretty Woman〉的前奏部分。一旦響起就完了,整個腦海裡都是那首歌的旋律,根本無法思考。糟糕的是,因為我不知道歌詞,所以腦海中只會不斷重複前奏部分。而更要命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部分我會聽成「zun zun zun zun zun zun zun doko」,腦子裡變成了zun doko民謠風的地獄。
為了加以降伏,我曾試過讀經。畢竟敵方是很厲害的惡靈,必須祭出相當靈驗的經文才行。「隴西李徵博學才穎。天寶末年,年少zun名列虎榜,補為江南尉。性zun狷介,自視頗高zun zun zun zun zun zun zun」不行了。就連借用中島敦(註)、夏目漱石、三島由紀夫等高僧的法力也無法驅散〈Pretty Woman〉的惡靈,反而還助長其氣勢。
受不了的我只好衝出家門,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走。不料起了反效果,腳步越是加快,腦海裡的音樂也會跟著「zun zun zun zun zun zun zun doko」地越來越強烈。不管是搭電車、混入澀谷的人群中、到星巴客喝咖啡,惡靈始終緊緊跟著。
既然如此,最後只得使出殺手鐧。決定召喚出早已和我結為一體的兇靈〈cherry bomb〉。〈cherry bomb〉是由The Runaways,以前一個身穿內衣演唱的女子樂團所唱的歌曲,副歌部分的「ch ch ch ch cherry bomb」也曾讓我飽受折磨。有道是以毒攻毒,腦海中〈Pretty Woman〉和〈cherry bomb〉就像是眼鏡蛇決鬥一樣,開始爭得你死我活。zun zun ch ch ch cherry bomb zun doko ch cherry ch ch ch zun zun bomb doko cherry bomb!
然而這是場危險的賭博。最好能兩敗俱傷同時都消失,只要有任一方殘存,地獄就依然存在。最壞的結果是兩者合為一體,那可就不知道將演變成什麼狀況了。
一旦變成那樣,我也只能跳舞了。
(註:中島敦,1909-1942,日本小說家。前文為其作品《山月記》。)
〈先跟一般人一樣〉
「要如何成為翻譯家?」這樣的提問,就跟「要如何才能遇上劫機?」一樣難以作答。因為翻譯家沒有絕對性的執照或考試,還是周遭同業也幾乎都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一不小心」踏上此途。不過當我被準備開始找工作的學生們問到時,我都會建議「總之先跟一般人一樣就業」。不是從事自由業或當個打工族,而是成為組織的一員,會受到各種限制、綁手綁腳的那種;然而,在各種限制中,被迫遇到人、事、物和各種狀況,將成為貴重的經驗資料庫,對於日後的翻譯肯定有所幫助。
例如,你有被罵到腿軟的經驗嗎?我有。對方是外號「恐怖大王」、每個人都怕到不行的大姊大,被她叫過去站在桌子斜後方,前幾分鐘先是視若無睹,然後大姊大靜靜地闔上檔案夾,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只聽到她怒斥「妳這傢伙是怎麼搞的?」後面接著被罵什麼就完全不記得了。倒是她那一聲怒吼,讓整個辦公室頓時鴉雀無聲、遠處不停傳來「嘟嚕嚕、嘟嚕嚕」的內線電話聲、其他人假裝在做事,但握著筆手卻停止了、大姊大茶杯上KIKI & LALA的圖案等,我還清楚記得。實際上只不過五分鐘的事情,感覺上竟像是一個小時那麼久。鞠個躬轉過身,正準備回坐位時,發現自己的腳已抬不起來。像個能劇演員拖著腳步回座位的樣子,成為同事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又例如,妳知道有人的個性和服裝品味,就像是天與地的差別一樣大嗎?我有。一位從國外回來、胖得跟聖誕老人一樣的X室長,有一天繫的領帶竟是大錦鯉努力由下往上游的圖案。隔天身上則是穿著亮麗的棕色、黃色和橘色交錯的細紋襯衫、搭配同樣色調的領帶。有人造謠說上面會浮現出某種立體圖像,搞得其他樓層的人也跑來看。奇蹟般地穿著普通襯衫和領帶的日子,頭上卻戴著浣熊的毛皮帽。可是X室長做人很好,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怒目相向,也不會慌張,總是面帶笑容值得信賴。在我的記憶中,他的笑容和亮麗的襯衫是配成套的,每一次回想起都會感到輕微地頭暈。
還有你有被公司命令到大阪跳法國康康舞的經驗嗎?我有。那是在公司贏得廣告大獎的宴會上,我們部門決定派出十名新進女同仁表演節目。可別以為只是餘興節目,我們可是請了專業的舞蹈老師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進行流血特訓(而且還有加班費),包含服裝和化妝也都是走專業路線,正式演出時有幾百人的觀眾,舞台上還有聚光燈等設備,絕對是玩真的。而且因為大獲好評,臨時決定也要在大阪的宴會上演出(當然有出差津貼)。順帶一提的是,隔年也舉辦了同樣的宴會,因為新人的人數不足我還被迫下場,跟著套上企鵝的道具服跳舞。
以上這些事,都是沒有就業的話,這一生都不可能會有的經驗。如果在今後的翻譯的書中遇到跳法國康康舞的舞孃、繫著鯉躍龍門領帶的人、站在原地嚇到腿軟的畫面時,我肯定就像是親眼見過般,可以生動活潑地翻譯出來吧!
所以有志於翻譯的諸位年輕人,我強烈建議至少要到一般公司,正常地上下班看看。
〈夏天的逆襲〉
我喜歡夏天。不是夏天就不暢快。
出一身汗的我,到傍晚時發出小學生的味道;有時猛然站起感到頭暈眼前一黑;光著腳ㄚ在家裡走來走去;被蚊子咬找不到止癢藥;嘴裡一邊說著「緊急措施」,一邊用指甲按出十字痕跡。這些都讓我樂不可支。
夏天要越熱越好。我個人已做好了可以接受到四十度高溫的心理準備,所以這幾年來高興得不得了。熱島效應最棒了!地球暖化,安可!我贊成日本亞熱帶化。我是寬以待己,嚴以待地球。
每年只要夏天一到,我就會為了想做這個、想做那個而雀躍不已。想去游泳池也想去海邊,想吃中華涼麵也想看煙火,還有刨冰和西瓜都是非吃不可的。對了,還有我也想要種株牽牛花、穿上浴衣。
結果每年都是忙著計畫卻一事無成。夏天結束時,一定會在計畫表上打上記號。游泳池×海邊×西瓜○刨冰×牽牛花×蚊香○中華涼麵×浴衣×。今年又全盤皆輸。還來不及做什麼聽到秋蟲唧唧,心底就悲從中來。
每年我都會做一項小小的反抗活動。在盛夏已過、早晚偏涼,但白天仍然很熱的日子裡,我心中會想著「啊,已經是夏天了」。如此一來,至少會有好幾分之一秒的時間,會有現在不是夏天即將結束,而是即將開始的興奮感。
夏天都要結束了,颱風季節卻才正式上場。這一點也讓我無法釋懷。感覺上颱風和夏天是配成一套的,秋天成了颱風季節,實在叫人難以理解。
就在我東扯西扯之際,又有一個颱風逐漸靠近了。看著天氣圖上被圈起來的颱字,突然心想,如果「颱」字改成了「夏」會怎樣:「十九號夏天昨天在南邊海面上形成了。夏天今後將改為朝北前進的方向,本周末有登陸日本的可能。」
聽到那樣的氣象預告,人們會趕緊將已經收起來的電扇、陶豬蚊香器、毛巾組、流水涼麵台等東西搬出來避暑;游泳池和海邊商家也緊急重新營業;「刨冰」和「中華涼麵上市」的廣告文宣復出街頭;學校也為了夏天到來而放臨時暑假。終於夏天登陸了。突然氣溫又變回酷暑,大地響起唧唧蟬聲。如果是「大型且非常強烈」的夏天,連日來的氣溫將超過三十五度、啤酒和冰棒都到處缺貨、南上北下的馬路塞滿了想要出門避暑的人潮和車隊。為了一探夏日風光,無視警告爬上山崖,卻造成中暑消息頻傳,或小學生忘記是暑假跑去上學等,每年夏天類似的悲劇層出不窮。
至於我呢?當然會做好萬全的準備迎擊夏天。畢竟這可是安可的夏天、敗部復活的夏天。我要好好地重新回味光腳ㄚ子走路、在被蚊子叮咬的傷口壓上十字、傍晚時分自己身上的小孩子味道。將原本被我畫上叉的游泳池、海邊、浴衣、煙火等項目都一一實現,讓計畫表轉變成全勝的紀錄。
一如颱風有眼,夏天也有眼。在拚命施展威力的夏天之中,只有在其正下方是秋天。從遠處看,可以看到一大群呈筒狀聚集的蜻蜓在慢慢移動。眼看著逐漸往這裡靠近。蟬叫聲嘎然停止、蜻蜓四處飛舞、氣溫陡降、吹起涼風。沒錯,已經進入夏天眼了。
像這樣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之際打了一個噴嚏,我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