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法國人如何搞砸曆法(節錄)
露絲‧伊萬(Ruth Ewan)有個既寬敞又明亮的房間俯臨倫敦的芬奇里路(Finchley Road)。馬勃蕈、核桃、鱒魚、螫蝦、紅花、水獺、金籃花、松露、糖槭、酒榨機、犁、橙、起絨草、矢車菊、鯇魚。2015年1月底,她在這個大房間擺放了她360個物件的最後一件,試圖倒轉時間。伊萬於1980年出生於亞伯丁(Aberdeen),是名藝術家,對於時間以及時間的極端野心無比熱衷。這項新計畫稱為「回歸田野」(Back to the Fields),它是種逆轉歷史的行為,充滿勇往直前和令人惴惴不安的氣氛。看在旁人眼裡,難免會懷疑是祭天作法的瘋癲行徑。
它確實很像巫術。這些物品主要是放在鑲嵌地板上,包括印度南瓜、歐亞澤芹、棉花糖、黑皮波羅門參、麵包籃和灑水壺,其中有些生鮮物品在室內條件下很容易腐壞,所以她的陳列偶爾會有不連續的地方。例如葡萄很快就會腐爛,因此她自己或是卡姆登藝術中心(Camden Arts Centre)的助理得到附近的超市買來替換。這些物品很像是大型的教堂豐年祭,但是最大的不同在於沒有任何宗教目的。
這些物品可不是順手拈來而且隨意擺放的,以冬大麥來說,它刻意用鮭魚及夜來香與六稜麥隔開,洋菇和青蔥之間則是隔了60項物品。
這些物品被分為三十組,代表一個月的天數;每個月再分為三週,每周十天。然而,一年的天數仍維持365或366天。這種新算法造成的五到六天的缺口,是以節慶日補足,包括美德、天賦、勞動、定罪、幽默,在閏年則還有革命。這一整個概念本身就是一大革命,想當然耳它不僅是別出心裁和發人深省的藝術而已。它以鮮明的方式呈現了一個觀念:當現代性在大自然的領域裡自由奔放地發展,時間可以重新開始。
露絲‧伊萬正在重建法國共和曆(French Republican calendar),這是在政治上以及學術上拒絕舊制度,認為傳統的基督教公曆(Christian Gregorian calendar)應該和法國的巴士底(Bastille)監獄及杜樂麗(Tuileries)王宮一樣,被徹底攻破。露絲‧伊萬的行動就是這個邏輯理論的實際結論。
令人驚訝的是,這款新曆法風行過一段期間(連斷頭台都依然能在秋陽之下閃閃發光,這款曆法的流行或許也不算是太令人驚訝吧)。雖然新曆法問世可以追溯到1792年的9月22日(霞月葡萄日),也就是共和元年的起點,它正式啟用則是在1793年的10月24日(霧月梨日)。這個激烈的作法持續了超過十二年,直到1806年1月1日為止,那時候拿破崙‧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想必是認為它已經可以功成身退了。
這間房舍位於倫敦西北部,僅供農用及季節性用途。房舍外頭有露絲‧伊萬的第二項重建傑作:一具高掛在牆面上的鐘,它只有十個小時。其依據是法國大革命時想要重新規劃時間的另一項實驗,當時曾以10進位的鐘面徹底重新配置一天的時間,但是終告失敗。
四年前,伊萬曾嘗試以她不正確的時鐘混淆整個城鎮。2011年的「福克斯通三年展」(Folkestone Triennial)是完全仰賴時間能規律進行而且能被掌握的展覽,那一屆特別展十具她的十小時鐘,並且很有心機地分散在整座城鎮,包括一具放在奢華百貨公司德本罕斯(Debenhams)、一具在市政廳、一具在古書店裡,還有一具是裝在當地的計程車。
這具十小時鐘有幾分鐘看起來是正常的,或者至少可以說跟十二小時鐘一樣正常。它將一天的時間縮減為十小時、每一小時劃分為一百分鐘、每分鐘再細分為一百秒。它的午夜10點是在正上方,正午的5點是在底部。習慣於一般十二小時鐘面的人,看到革命鐘的時候,通常會需要四到八分鐘來推測時間。法國人(至少是1790年代那些認為精確的時間非常重要,而且負擔得起新計時工具的法國公民)吃力地配合這套由國家頒佈的新時鐘,持續過了十七個月才終於可擺脫它,就像擺脫一場噩夢。它在歷史上依然被當作不合時宜的事,雖然偶爾會有死心眼的人再次採用它,如同也有些人想要把澳洲放在地球儀的北半球。
伊萬告訴我,她製造這些時鐘的用意,是想知道它們會是什麼樣子;她只有在瑞士的博物館見過一具還能運轉的實例,在法國也見過一些。不過,她去接洽鐘錶公司談她的構想時,「只是引來一陣訕笑」。打電話找過六、七家鐘錶公司後,才找到一家名為坎布里亞(Cumbria Clock Company)的熱心鐘錶公司〔該公司的網站宣稱他們具有「公共時鐘製造術」的專長,就算是到最迷你的教堂為齒輪上油,他們的員工也會興致盎然,把它當成是在解決大問題,包括像是最近在薩里士大教堂(Salisbury Cathedral)和大笨鐘的任務〕。
伊萬在福克斯通的干擾性展覽有一個耀眼的標題:「我們隨心所欲,而且心想事成」。這個標題來自電影《龍蛇小霸王》(Bugsy Malone)的配樂歌曲。伊萬特別喜愛歌詞的第二行:「改變永不嫌晚。」時鐘是「古老的玩意兒,卻也談論著未來,」伊萬說著,並且確切指出時間的本質:「我在影射一個事實:我們拒絕過這個時鐘一次,但是它還會捲土重來。」
這些時鐘安裝在公共場合之後,讓人們感到難懂到極點。「許多人看它一眼,說道:『好吧,我知道了』,實際上他們也知道根本沒有完全看懂:他們把它看成二十小時鐘,而非真的當作十小時鐘。在一天之中,時針僅轉了一圈,並不是兩圈。」
我們交談時,露絲‧伊萬對於時間的執迷,完全沒有露出一丁點熱情消減的跡象。她剛開始擔任劍橋大學的駐校藝術家,在那裡跟植物科學家一起工作,分析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在1751年創造出來的偉大的花卉時鐘。林奈是瑞典的植物學家,曾經提出一種錯綜複雜的植物陳列方式。它設計成圓形的刻度盤,植物每天會在大自然所安排的時間開放,供人精確(至少約略)計時。植物會受到日照、溫度、降雨和濕度影響,林奈在瑞典的烏普薩拉市(北緯60度)所列出來的對應植物清單,並不屬於同一季節的花卉。19世紀時曾有過多次嘗試想要實際展示這樣的時鐘,卻證明了它終歸只是理論一場。然而,時間被重新想像及再次創造了,它的細膩命名方式呈現出一種優雅流暢的氛圍,類似四十年後在法國所見到的:像是草地婆羅門參(上午3點開放)、蒲公英(上午4點前開放)、野生菊苣(上午4至5點)、貓耳菊(上午6點)、苦苣(上午7點前),以及金盞菊(下午3點)。
身為藝術家卻從事重新發明時間,會面臨現代版畫家或陶藝家不會遭遇到的兩難困境。伊萬的「回歸田野」曆法展最古怪之處在於取得沒沒無聞的植物和實物,這些物品在過去200年來早已過氣。「我一開始是想,什麼東西你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伊萬承認:「但現在我知道並不是這樣。」加入這次展覽的最後一件物品是畚箕,那是一種籃子。「不久以前你還到處都看得到它,如今卻只能在一位牛津的教授那裡找到,它是私人收藏。你在米勒的畫作中就可以看到畚箕,它的功用是名符其實的去蕪存菁,也就是分離麥子與麥糠。」
第四章 節奏,永不停息(節錄)
二、一張CD 究竟該多長?
1979年8月27日,飛利浦和索尼兩大公司的執行長及首席工程師在荷蘭的恩荷芬市(Eindhoven)齊聚一堂,就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改變人們聽音樂的習慣。早在CD這個字眼發明的幾十年之前,他們就在計劃大規模的破壞性技術。刻槽式的黑膠唱片已歷時三十年卻幾乎沒有絲毫長進,污垢、灰塵、刮痕及彎曲都能對它造成影響;另外還有一項真的是單調至極的限制:即便你正在聆賞的是最簡短的交響樂,你得在中途舉起唱針、清除細絨毛、唱片翻面,然後重新開始。在這種情況下,試問你如何可能沉醉其中?(唱片當然還是能帶給你聲音的美妙、觸感及溫度,而且能有移情轉化的作用,但我們就事論事,現在談的是進步。)
接下來是雷射唱片問世,至少是被孕育出來。它的構想是將卡帶這項現代產品的乾淨俐落,結合影碟之聲音持久性以及可以隨機切入的特色,試圖以這種作法說服音樂愛好者轉而愛上這項新玩意。CD是小型物品,以光學方式讀取它的數位錄音。它缺乏的是聲音的溫度,而它用活力、精準、隨機切入和乾淨平滑的表面作為補償。〔它同時也是很酷的新產品,雖然乖乖掏錢買險峻海峽(Dire Straits)合唱團《手足情深》(Brothers in Arms)專輯的少數人可能會預期擁有CD,它同樣也是一條公開的匝道,引導社會大眾進入初生的數位宇宙。〕
……
然而一張光碟究竟該壓縮到何種程度?它應該塞進多少資訊?在恩荷芬市和東京舉行的執行長與工程師會議持續了好幾天,獲致的結論是一本名為《紅皮書》(Red Book)的產業標準手冊。多年以後,飛利浦的音響團隊有一名叫作漢斯‧B‧皮克(Hans B.Peek)的長期成員在國際電機電子工程師學會(Institute of Electrical and Electronics Engineers)的期刊《IEEE通訊》(IEEE Communications)摘要發表該協議,對於這項推動了文化的產品,他對自己的貢獻感到非常自豪。皮克認為唱片已經過氣了,它在微型化時代毫無用武之地,各種唱片堆積如山,笨重的唱機則深藏在櫥櫃裡。
皮克寫到了CD凹槽的細小「坑洞與平地」以及音響信號的數位登錄,這些缺陷是如何被駕馭的。CD不像唱片,CD是從內部往外部邊緣讀取資料的,像是遺漏、雜訊、中斷,這些都是光學讀取時的錯誤,它們可能只是由於光碟表面有指紋這樣簡單的因素所造成的,這些都必須加以克服才行;而且關於資訊密度也必須獲得共識。在索尼公司投入之前,協定的光碟直徑為11.5公分,跟卡帶的對角線長度一樣。CD一開始的播放時間則定為一小時,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個整數,對唱片來說也是一大進步。
接著飛利浦派人飛到日本洽談合夥製造事宜,他們的代表與JVC、先鋒(Pioneer)、日立(Hitachi)及松下(Matsushita)都談過,只有索尼簽下合約。索尼的副總裁大賀典雄於1979年8月抵達恩荷芬市,開始就產業標準敲定細節。但是,直到1980年6月於東京再度會商,雙方才獲得共識,並且提出最終專利申請。到了那個時候,原本由飛利浦提議的格式已經變更。J.P.辛友(J.P. Sinjou)在飛利浦的CD實驗室率領由35名人員組成的團隊從事研究,據他所述,11.5公分直徑的光碟改成12公分,純屬大賀典雄的個人願望。大賀本身是訓練有素的男中音,熱愛古典音樂。光碟新增的寬度可讓光碟播放的時間大幅延長,「有了12公分的光碟,」漢斯‧B‧皮克寫道:「大賀特別偏愛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74分鐘版就能錄得進去。」其他問題則是更加簡潔明快地獲得解決:「辛友拿出一枚荷蘭的一角硬幣放在桌上,在場人士遂一致同意(CD中央的)孔洞的精確尺寸就是這麼大。比起其他冗長的討論,這只算是小意思。」
CD一開始的長度是否受到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漫長錄音啟發(如1951年富特文格勒在拜羅特依音樂節所作的詮釋)?那不是很奇妙的故事嗎?這段故事只不過是一名工程師引用的「軼事」,是真是假不禁令人生疑。另一個版本裡的貝多芬粉絲不是大賀先生,而是他的夫人。或許貝多芬的故事是出於事後杜撰,好個充滿巧思的行銷妙招。這故事還有個轉折:富特文格勒的74分鐘版固然可以放進一張CD,卻是無法播放的。最早期的CD播放器僅能應付72分鐘的CD,命中註定這位指揮家得和美國搖滾電吉他手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的《電力淑女國度》(Electric Ladyland)同在一張CD。時至今日這兩部優秀的音樂作品均能分別錄進一張CD,當年卻是都必須分成兩張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