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Khartès (希臘文)、charta(拉丁文)、carte (法文)本是一種材質:莎草葉、紙或紙板…… 。隨著紙上圖文逐步繁複,圖觀世界而形成了世界地圖、星座圖、地球儀或海域圖,世界於焉「微縮成一小葉紙片。
各式圖誌塑形都靠投影技術(projection),或說,根據某一比例原則界定的「再現」(représentation)。 投影再現乃圖之所本,讓航行者得以隨身攜帶依比例丈量出的方域,以地圖簡要凝縮,而成廣延的客觀影像。
當空間被視為地誌學定義的廣延平面,拿來測量,製圖學可說是門科學。但若把空間看作意欲征服的疆域或疆界,製圖學則牽涉政治。而製圖被視為工藝,繪製的重點則變成周圍裝飾的花邊。廣延、疆域、距離、輪廓、地圖等概念都跟空間有關,連結方式卻各有差異。
然而地圖不僅對幾何投影技術提出疑問,更進一步質問何謂「觀點視角」(perspective)。之所以說「圖示警」,其實是要提醒我們思索:地圖是否有優劣尊卑之別?比例尺度又是什麼含義?彷彿向我們出聲喝止:小心不要奴從!
地圖看似被動,像是航行者手上操控的一頁紙片;看似靜態的圖形,必須等揉皺了才能喚起疑問: 決定投影尺度的,真的是現實(réalité)嗎?
地圖看似再現了世界,但其實往往被困囿在眼下既成的疆界裡,或詮釋了臆想的疆域。作家培瑞克(Perec)就曾質疑過這兩種可能性,在著作《各式空間》(Espèces d’espaces)裡質問,到底何謂 「描述空間」?
空間開始只是詞、符號,描繪在白紙上,就像中古世紀的海岸製圖員,沿岸邊填滿港灣之名、 海角之名、溪流之名、 直到土地和大海之隔連結成一條文字續接的彩帶。L’aleph,波赫士之「方」,其上,世界顯形。但這希伯萊的第一個字母和希臘字母(un alphabet),意義完全相同嗎?
但無論客觀投影或主觀詮釋,疆域(territoire)因被命名而存在。命名建構存在,更界定邊界。而「接續的文字彩帶」所引發的疑問,則是如何分隔其內其外、界內界外,不僅只為了安撫航行者,標記描述土地、天空與大海。
面對地圖,觀者不免自問:這圖呈現的是依比例畫出的方域嗎?還是藉以掌握眼下廣延的三菱鏡?地圖的癥結或許就在此:不自覺只是圖一張,卻妄想比實際存在更偉大。此外,地圖讓我們進一步探究,那繪製出來的所謂真實輪廓,其實很脆弱。地圖的力量因而來自諷喻自身的度量:嘲諷那自以為提供摹本的疆域,也嘲諷自身,猶若帝國自我膨脹下浮誇的宏偉版圖。
製圖學院高舉帝國大地圖,聲稱遵循體制,圖誌與帝制步步相符。
還有什麼比自認完全符合一比一原則製作出來的地圖更浮誇的呢?
夸格(Gracq)閱讀地圖時,曾如此質疑一頁紙片可能的詭詐:
製圖學中,投影技術最難解決的問題就在於──如何以平面呈現曲度,而不變形。
什麼樣的變形導致什麼樣的圖像,但問題更在:什麼樣的書寫造成了如是變形?難道地圖以標示和尺度自滿,卻自以為能撫慰航行者?
地圖的製作固然是為了指引方向,同時也讓我們冷靜下來,了解所謂疆域並非完全確立。地圖的比例固然確認了疆土的確存在,但也同時引發了航行者質疑地圖所依據的類比原則(principe d’analogie)。正如作家夸格提出的變形質疑,我們不免要問:除了在比例尺度之下掩蓋扭曲,地圖還能如何?只因類比原則霸道如舊,製圖者除了服從眼前廣延的平面外,似乎別無他法。
但為什麼有那麼多具象的表達跟「圖」這個詞有關呢?柔情地圖(carte du Tendre),隨心所欲(carte blanche),厄運(mauvaise carte),誤導(brouiller ou mélanger les cartes),攤牌(jouer cartes sur table)?正如拉丁字源所述,圖不過是讓我們塗寫的紙片。重點在到底寫了什麼?地緣、疆界、標記,地域的分界、還是不可言說之所在?
我們談論的圖無非兩種:或是賭注的牌卡,或是指引的地圖。我們在此試著闡明的乃圖自身的書寫,而非寫在其上的內容。命運並非宿命,沒有什麼命定我們必須按圖索驥。每個世代都有人瘋狂圖誌所有手邊得到的空間,無論是最明顯、最有用的物理平面(陸地、大海、航空或天空),或是最抽象、非物質的廣延(如精神意識之圖)。總之我們在此斟酌的並非拿來賭注的牌卡,而是用以「佔住」 空間之圖,無論此一空間是地理學的 、宇宙學的、或是屬於更渾沌的太初自然學。
如果將地圖視為可見空間的再現,主要用來指引移動,其路徑其實很多元:國家標準制定、道路指標、海路、航空、地景、地理、水利、地下路徑、海洋、星座、風向指標、氣流、天候、情緒、3 D、浮雕,平版,或虛擬、或抽象,地圖的製作必然連帶製定空間的比例尺度。一般而言, 製圖者將地圖所指涉的對象定義為「物理廣延,通常指某平面、以相對位置定位、某些具體或抽象現象的再現。」無論如何定義,地圖總在行家的溝通運作中成形。
因而,我們在此討論的既非製圖學的歷史、亦非其演變,而是由未定未知的地圖逐步揭示的「造像之想」(imaginaire)。藉以解釋所謂「輪廓」(contour)乃是地圖造像之想的要述。抓住每次觀讀地圖的特殊感覺,那神奇的感受猶如童年記憶的招喚,就像兒時塗鴉幻想的藏寶圖,既是多少符合實際地理位置的轉碼標誌,亦是所在的詮釋意象。正因為結合了實際存在的地點,又是夢幻臆想的神妙所在,這些地圖所導引的意外奇遇實在無法由一般的尺度衡量。
一般地圖的使用,因認定具有某種客觀性,總帶著一個意圖:盡可能忠實地標示地方,確認實際存在狀態以指引方向。但疆域,不只是廣延平面,理解上往往心理閱讀先於空間視角,也就是上古傳統所稱之「地方精神」(l’esprit des lieux)。也就是說,疆域其實既非空間,亦非廣延,也不僅是一個地點。疆域和輪廓(contour)應是兩個互滲的概念。當地圖僅自視為幾何平面的呈現,僅止於簡要的敘述檔案,只不過為世界上已被定型的地點,強化了僵固狹隘的描述觀點。
地圖因此會壓縮、窒息、摜壓地域,使其被限定為某記憶之地。但反向視之,地圖其實可以顯現尚未成形的新奇之地,不再只是重複轉譯某一地區已然固定熟悉的形象,而開啓了讓我們自願投身冒險的書寫。拿著地圖冒險迷路,說來並不矛盾,任何經驗過搞不清方向的旅者都能瞭解。
在那製圖曾經是顯學,並宣稱用來或是掌控領土、或是政治解讀的時代,測量員、製圖學奠基學者總是努力將藍圖擴大。趨勢地圖、專業地圖、社運地圖、具體的地圖或精神的地圖,一切都只是藉口:或者意在婉轉表達一種〈不穩定的平衡〉(Equilibre instable),或實際上落入某些國家元首以區域政治為治國手法的操控中,深陷在爭奪生存空間的痛苦裡。但隱藏在這些操作背後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局勢趨勢?生活模式?還是真正的歸屬或認同?對他者的征服?亦或是對某種內在距離的探索?存在的模變微調(modulation)?
為何要思考未定之圖?因為把地圖轉譯成某一固定比例的區域實在無趣,如此確保不會迷路的地圖、一切預先設定的地圖、從距離到障礙描述細節的地圖,這樣的圖只不過代換式地翻譯了偶遇的現實!
而我們談論的並非代換翻譯,要像出發探險一般,將圖視為和空間遭遇的方式, 重新發明地域,抗拮類比邏輯。因此,在本書中所言之圖,應視為反覆延展形變的拓線(tracé), 一種對途徑、路程、邊圍、邊境的詰問,探索縫隙、皺褶、浮動和輪廓。詰問地圖,不錯,首先我們要問:造像之想是否可以衡量?
地圖是否可以自我衡量?除了淪為某種記錄(客體)外,是否也能意識到現實的調動和運動? 或甚至讓我們得以感受到「潛能篡實」(ce qui advient)?若是如此,衡量的尺度將不再只是外在現實代換的翻譯,而是能將我們從類比想像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力量。
我們談論的圖將修補空間和疆域之缺,超越約定俗成的疆界和限制,提出新的輪廓。因為現成標準無法測量,未知地圖將透過形式、周邊和標記影響我們,將我們帶向無邊圍的輪廓,超越長度與寬度丈量的想像。
這樣的度量既非描邊,亦非繞道;既不是幾何邏輯,也和身體的機械反應無關。接著我們將探索此一輪廓如何在形成中成形(ce contour se fait en se faisant),因內在的情動持續引發微調迴動(inflextion)。此一迴動表述的不是某種既定品質,或是外在屬性如身體型態的運動。如此思考地圖自身的調動,讓我們得以瞭解莫里斯.白朗修(Maurice Blanchot)如下的說法:「他們如是行走,於內,在運行中,動而不移。」我們循此路徑繼續思索,於內,動而不移。而幾何空間制定下所謂的定點,不過是幾何修辭發明的虛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