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之神──三大行書之一
祭侄文稿 顏真卿
貳、痛心疾首,失態的顏魯公(節錄)
顏真卿以骨骼端正的楷書聞名天下,但這篇祭文卻一反常態,或許此時也只有行書才能表達心中情感。禿筆一支,墨到寫盡再蘸墨。顏真卿放棄了精雕細琢的筆力工法,筆筆厚重,越寫越快,連筆之處,一氣呵成。關於兄長和侄子的遇難經過,他遣詞造句,反復斟酌,生怕用不準,對不起顏家父子在天之靈。這份塗塗改改的手稿完全暴露了顏真卿的心情,這份真摯與自然是那些既工整又才華橫溢的文章比不了的。
《蘭亭集序》之美,美在王羲之那晚的醉。與知己好友大擺盛筵,喝酒寫詩,那一刻盛極而衰的悲哀和無力湧上心頭,慨嘆宇宙之浩瀚、今日之美好,以及時間的轉瞬而逝。「死生亦大矣」,再美的花花世界也是幻象,誰都逃不脫一場要散的筵席。《祭侄文稿》亦是同理,這應該算是一篇草稿。安祿山叛亂期間,顏家為國盡忠,殫精竭慮,幾乎搭上全家人的性命。中國人向來重視葬禮,所謂入土為安,可如今兄長屍骨不存,最愛的侄兒也只剩首級,何來安?顏真卿恨透了安祿山,更恨透了間接害死親人的王承業,也為二位英烈痛心自豪,為顏家有滅門之禍哀嘆,更讚嘆他們的英勇行為。「父(『擒』塗去)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行文到此,悲痛到極點,情緒飽滿,「父」字蘸滿筆墨,直到「嗚呼哀哉」,一筆寫盡,一聲長嘆,提著的一口氣才漸漸緩和下來。
最後一段情緒愈加複雜。
前兩段中顏魯公以筆做刀,痛殺賊子。最後一段,心中怒火尚未平息,一股柔情突然湧上心頭。親人一世,從未想過這樣分別,兄長和侄兒若魂魄有知,一定也會感念到他此刻的思念之情。待未來再選一塊好的墓地安葬,希望你們不要怪罪我。話說至此字跡越來越潦草,哽咽到無法繼續。
顏魯公一生濃縮於此稿,滿門忠烈,是最大的驕傲也是天大的傷痛,家國天下難兩全,嗚呼哀哉!
《祭侄文稿》是安史之亂期間顏真卿整個家族做出的貢獻和犧牲最直接的見證,正因為不是工工整整的「顏體」,更凸顯珍貴。顏體以楷書方正嚴密為基礎,橫筆細,竪筆粗,一改唐代瘦硬筆法,豐腴圓厚,字體骨骼遒勁,法度莊嚴,充滿陽剛之美。這與顏真卿本人的美譽相符,真正的「德藝雙馨」,人字合一,故奉為「顏體」。行書之下的顏真卿雖有些不拘禮節,用筆還是雄厚大氣,不失法度,真摯可愛。在凝望這幅字的時候,我眼前常常出現顏家父子被害的情景,彷彿看到顏真卿找到侄兒的首級,哽咽又自豪地寫下祭文的樣子,忍不住落下淚來。
場景連環──古代「諜戰照」
韓熙載夜宴圖 顧閎中
貳、橫幅巧敘事,用屏風切換場景(節錄)
韓熙載在李璟朝就是國之重臣,集藝術才華與政治才華於一身。韓家本是後唐臣子,因父輩受株連下獄才逃到南唐。李璟十分看重韓熙載,卻沒想到自己會短命。李煜也很想重用這位曾被父親信任、幫南唐管理天下的臣子,可此時的韓熙載跟自己到底是不是一條心呢?據史籍記載,韓熙載的態度很是含糊,《宣和畫譜》說他「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揉雜,歡呼狂逸,不復拘制」,每晚在家狂歡,似乎根本無心朝政。
一是好奇,二是為了探聽虛實,李煜考慮了很久,想出一招自認為最妥當也最擅長的辦法──派兩位最好的宮廷畫師顧閎中和周文矩赴韓熙載夜宴,仔細觀察記錄,回來畫給自己看,「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故世有《韓熙載夜宴圖》」。所以,這幅畫不單是記錄皇家生活或大臣日常這麼簡單,而是身負了「諜戰」使命,會直接影響皇帝的判斷,決定一位重臣的生死去留。在沒有照相機的漫長歲月裡,繪畫是我們認識歷史最直接也最美麗的途徑,留給後人無數寶貴瞬間。
中國水墨多以長卷形式裝裱,特別是像《韓熙載夜宴圖》這類充滿故事性的作品,從右向左緩緩展開,如同觀看一場水墨電影。
屏風在《韓熙載夜宴圖》和《重屏會棋圖》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在前者之中讓觀者親身感受到時空的流動,試想若把一整幅畫打開,看著韓熙載同時出現在五段時空之中,是怎樣奇妙的體驗;在後者之中讓觀者在方寸之間感受到了時空的無限,彷彿永遠看不到邊界。
顧閎中是一位心理肖像畫高手,擅長以周圍動態的環境來襯托主角,從而反映心理狀態。《韓熙載夜宴圖》中五個場景、四十多個人物,歌舞昇平,樂曲悠揚,舞姿曼妙,觥籌交錯,笑語喧嘩,每個人的表情、姿態都躍然紙上。音樂聲好像遠遠地飄了過來,最重要的是,一群高高興興的人中間坐了個嘴角耷拉著、眼睛也耷拉著的韓熙載。他深沉、抑鬱、心事重重,明明置身於自己辦的宴會之中,但就是高興不起來,夜夜笙歌逃避現實。顧閎中成功地將韓熙載複雜矛盾的心理世界展示給了李煜看。
在繪畫技巧方面,顧閎中沒有使用像《簪花仕女圖》中那種艷麗的顏色,用色絢麗清雅。清雅的淡色和濃重的黑白紅色穿插,人物的衣服褶皺處用勾線和渲染兩種技法結合,和唐代相比顯得柔和很多。
與《重屏會棋圖》一樣,現今世人所見這幅《韓熙載夜宴圖》乃是後人摹本,畫中的山水屏風再次「出賣」了摹本作者。傳說周文矩的《合樂圖》就是另一個版本的韓熙載夜宴故事,畫作構圖與《重屏會棋圖》類似,幾位寵姬則與顧閎中版的重疊。不管李煜相不相信這兩個版本,總之韓熙載並未因此被殺,反而受到重用。
畫中之蘭亭──山水寫生第一神品
富春山居圖 黃公望
壹、囚犯出身的大畫家,國寶中的幸運兒(節錄)
中國書畫史悠悠千年,且不說藝術水平高低,一張薄薄的織錦、紙張能躲過無數天災人禍留存至今,已屬不易。可以說,每一件國寶都經歷了千難萬險。其中,身世最為傳奇的莫過於兩幅──《蘭亭集序》與《富春山居圖》。前者身世成謎,普遍說法是陪著唐太宗永居地宮。唐太宗還算有良心,留了「神龍本」給後人。後者就更厲害,不但留有真跡,還留了兩幅。
聽上去,《富春山居圖》是國寶中的幸運兒,實際上,它的命運最為顛沛。此畫並非雙生,而是一幅完整作品的兩個部分:這幅畫在清順治年間傳到吳洪裕手中,此人對書畫的喜愛達到了變態的地步,臨死前,他打算把喜愛的寶貝全部焚毀,「先一日焚《千字文真跡》,親視其焚盡。翌日即焚《富春山居圖》,當祭酒以付火,到得火盛,洪裕便還臥內」。
就當「洪裕便還臥內」之時,侄子吳靜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畫搶了出來,順手扔了另一幅長卷進去,狸貓換太子,這幅畫才倖免於難。可惜,一幅長卷被燒成兩段,開頭處更是慘不忍睹,被燒出幾個大洞。吳家弟子吳寄谷將這兩段畫分別修復重新裝裱。幸好燒毀最嚴重的開頭處還有一丘一壑可做一幅冊頁山水,高三十一公分、長五十二公分,被稱為《剩山圖》,而另一段較長的畫卷則稱為《無用師卷》。
《富春山居圖》一部分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另一部分在浙江省博物館,至今只合體過一次。故事裡常會出現這樣的橋段:藏寶圖被分成兩部分,人們為這兩張紙爭鬥不止,甚至綿延幾代人。《富春山居圖》並不神秘,它不是什麼藏寶圖,因為它本身就是寶藏。《富春山居圖》的作者─元代四大家之一的黃公望,生平也是一部傳奇。這幅畫,七十八歲的黃公望一直畫到八十一歲,無一筆不靈動,完全由氣韻牽動,《富春山居圖》可算得上時間與生命之書了。
番外、其一:北京故宮與《石渠寶笈》(節錄)
故宮六百歲了。
西元一四○六年,永樂四年,明成祖朱棣開始按照南京宮殿的樣式修建北京皇宮,耗時十四年建成。西元一四二一年,永樂十九年,朱棣遷都北京,將這座明朝宮殿群命名為紫禁城。「紫」是紫微星,代表天子。「禁」是皇家威嚴,未經召喚,平民不得入內。「城」是城邦、城市,紫禁城內是皇家城市,紫禁城外才是大明朝的北平城。
紫禁城是明清兩朝皇帝的家。幾百年來,這裡發出過無數道命令,是皇權最有力的象徵,也是全中國最神秘的所在。直到一九二四年,馮玉祥將末代皇帝溥儀趕出紫禁城,城門洞開,皇權隕落。中國人念舊情,明亡之後人們稱大明為「故明」,清亡之後紫禁城變成了「故清的皇宮」,也就是故宮。
故宮就像一位長壽老人,硬朗得很,六百年來全年無休,無懼風吹日曬雨淋,每天堅持營業。這個家太有安全感。皇帝們安安心心大張旗鼓地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搬進家裡,攢著存著,給自己看,給子孫看,反正家裡地方大,用不著斷捨離。於是,故宮不僅成了皇權威嚴的象徵,也成了中國最大最頂尖的藝術品博物館。這些藝術品濃縮了五千年精華,是故宮的血脈,也是中國的血脈。
我們現在看到的珍貴古書畫上,多多少少都有乾隆皇帝那些大大小小的紅章,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美感,這幾年甚至被吐槽吐出了喜感。不過,從樂觀角度看,多虧了乾隆皇帝愛往紫禁城裡搬寶貝,否則多年之後戰火紛飛,我們可能就要與無數老祖宗留下的寶貝無緣了。
清朝皇帝喜愛漢族文化,最開始可能是為了統治需要,架不住幾千年的漢文化博大精深,像黑洞一樣把清朝貴族牢牢吸進去,想出來都難。康熙皇帝愛董其昌,字能亂真;乾隆皇帝愛趙孟頫,題詩都是趙孟頫體,買一送一,捧出個「網紅」。如此一代一代,慢慢地,清朝皇帝大多被熏陶成了文化鑑賞家。乾隆皇帝收藏古書畫,並沒有將它們集中放置,而是物盡其用,要麼掛起來做裝飾,要麼安置在紫禁城各個宮殿之中。作為一個專業收藏家,乾隆皇帝將紫禁城中歷年搜羅來的書畫整理成冊,編輯成書,西元一七四五年(乾隆十年),《石渠寶笈》初編成書,共四十二卷。
上一次這麼做的皇帝,是宋徽宗趙佶。
宣和年間,宋徽宗花費近十年時間,親自主持編撰了《宣和畫譜》和《宣和書譜》,故而我們才能看到展子虔、顧愷之、李思訓、李昭道、閻立本⋯⋯這些閃閃發光的藝術家以及無數頂尖的傑作。金人攻破北宋首都東京,頃刻間,他們和它們離開了溫暖舒適的家園,散落民間。
直到清朝,它們才陸陸續續來到新家──紫禁城。
它們的名字才再次被寫進一本書──《石渠寶笈》。那麼故宮裡到底有沒有「石渠」這個宮殿呢?
其實,「石渠閣」是漢代皇家藏書之地。劉邦打進咸陽之後,蕭何派人把秦朝皇宮裡所有典籍文獻收集起來,待劉邦稱帝後,就在皇宮裡修建了「石渠閣」和「天祿閣」,收藏這些典籍文獻。「石渠閣」位於長安未央宮殿北,因為緊挨著一條流水的石渠而得名。漢末一本地理書《三輔黃圖》卷六《閣》記載:「石渠閣,蕭何造,其下礱石為渠,以道水,若今御溝,因為閣名。所藏入關所得秦之圖籍。至成帝,又於此藏秘書焉。」
漢代四百年,政府鼓勵私人藏書及抄錄典籍,重金向民間懸賞遺書珍本,建立了皇家收藏制度,藏書總量多達一萬三千二百多卷。司馬遷的《史記》就是根據石渠閣、天祿閣中的檔案典籍寫成的。
乾隆皇帝以「石渠」二字命名,顯然是在回望漢朝盛世,滿族皇帝推崇漢族文化,煞費苦心。
《石渠寶笈》的書畫分散在御書房、乾清宮、重華宮、養心殿、三希堂各處。今天,我們走進故宮,這些建築依舊矗立,不卑不亢,不應不逆。那些書畫長年存放於此,日日夜夜相伴,早已與這些木頭有了無數對話,或許也沾染到了一些「靈氣」。
去故宮,首先要去的當然是三希堂。
三希堂位於養心殿西暖閣,是乾隆的書房,現在牆上還掛著乾隆手書的「三希堂」匾額。三希堂原名「溫室」,後因收藏了三件寶貝而改名,分別是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再加上王珣的《伯遠帖》。「三希」的第一層意思,便是有這三件稀世珍寶。三希堂收藏過的書畫上,都會有一枚「三希堂精鑑」印章。「三希」的第二層意思,來自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對士人的希望,「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士人(知識分子)希望成為賢人,賢人希望成為聖人,聖人希望成為掌握天道之人。
乾隆爺或許是太過謙虛了,畢竟他是天子,天下是他的,其他人能修成賢德之人,已經算到頭了,哪還敢成為聖人或者天人?
「三希堂」這個名字的靈感來自乾隆的臣子──帝師蔡世遠。他是宋代理學家蔡元鼎的後人,奉「北宋五子」為先賢(周敦頤正是五子之一),家學淵源,熟讀經典,不僅是乾隆的老師,也是嘉慶的老師。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小目標,做學問起碼要近似南宋的真希元(德秀),事業要近似北宋的范希文(仲淹),所以取了「二希」這個堂號。蔡世遠熟讀周敦頤,怎能不知道「三希」的典故,最後一個「希」都要上天了,誰敢用?「或者謂予不敢希天,予之意非若是也。」
這個僅四點八平方公尺的小小溫室,乾隆皇帝的安樂窩、理想國,收藏過晉以後歷代名家墨跡三百四十件、拓本四百九十五種,其中最受皇帝喜愛的當然還是右將軍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自從乾隆十一年得了這件寶貝,每年下雪,乾隆必定要拿出來賞玩一番,寫個題跋,幾十年的時間,原本只有二十八個字的帖子周圍竟然有題跋五十多處,作品也從十幾公分的手帖變成了五公尺長卷,更別提蓋在畫心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紅印章了⋯⋯
如今,這幅《快雪時晴帖》收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中秋帖》和《伯遠帖》已回歸北京故宮博物院。不知幾時,「三希」才能重聚。
第二要去的,是乾清宮。
乾清宮本就是故宮最重要的建築之一,內廷正殿,後三宮中的第一座,不僅是後宮權力鬥爭的中心,也是國家政治旋渦的中心。《石渠寶笈》中的大部分書畫都藏在乾清宮,就連《石渠寶笈》的一至九卷也曾放在這裡,或許乾隆也是為了方便自己在欣賞宮鬥之餘還能看看書畫,把玩個玉器什麼的換換腦子。
還有一座建築,世人去得不多,那就是重華宮。
乾隆還是和碩寶親王弘歷的時候,曾居住在這裡,雍正賜名「樂善堂」。乾隆登基之後,「堂」升為「宮」,取名重華,寓意太平盛世。
在上一本書《山山水水聊聊畫畫.元明清卷》中,我以《鵲華秋色圖》為例,詳細講解了如何「欣賞」乾隆的收藏印,這些印章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有著嚴格的規制。這裡可以補充一點,乾隆將書畫分散在各處收藏,編撰《石渠寶笈》著錄時,規定作品藏在哪個殿,就得蓋哪個殿的章,「何者貯乾清宮,何者貯萬壽殿、大高殿等處,分別部居,無相奪倫,俾後人披籍而知其所
在」,這種印章叫「殿座章」,比如重華宮就有「重華宮鑑藏寶」印章。《蘭亭集序》馮承素摹本上就有一方重華宮印章,以表示作品收藏在重華宮內,各位以後再看畫時可以注意找找這些殿座章。
所以,我們也不必再一味地嫌棄這些礙眼的乾隆紅印章,正因為有這樣大規模的集中保存,這些國寶才能在戰火中統一轉移,將損失降到最小。國寶在,紫禁城在,我們走到哪兒都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