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不管你能針對印度說出什麼千真萬確的話,其反面說法也切合事實。」
──英國經濟學家瓊.羅賓森(Joan Robinson)
在一九四二年八月九日清晨的孟買維多利亞車站,印度國大黨領袖尼赫魯和其九名同僚被推上火車,遭解送至艾哈邁德納格爾堡(Ahmadnagar Fort)。此堡位在今日馬哈拉施特拉邦悶熱的山上,一七○七年,六大蒙兀兒皇帝的最後一位—奧朗則布(Aurangzeb),就死在此堡裡,死時刮起的那陣旋風,風勢「強到把營地裡所有帳篷吹垮毀……掉村子,拔起樹木。」在英國人治下,艾哈邁德納格爾已改闢為高安全規格的監獄。尼赫魯將會在牢裡待上兩年九個月。在英國人統治期間,他九次入獄,這次待的時間最久,罪行是發動「撤離印度」(Quit India)運動—國大黨告訴英國人,若指望印度全力支持英國打二戰,就要同意讓印度立即獨立,為逼英國人同意,國大黨孤注一擲祭出此舉。尼赫魯獲釋時,二戰已快結束。
日後出任印度總理的尼赫魯,曾形容艾哈邁德納格爾是某種「柏拉圖筆下的洞穴」—囚犯在其中只能隱約看到周遭的動靜。但他從監獄放風場頂上的天空得到慰藉,「白天飄著朵朵彩雲……夜裡繁星點點。」在此堡的高牆內,則是另一番景象—尼赫魯的那一小批獄友,係印度政治、學術、社會各界的代表人士。他們交談的語言,係印度四種古典語—梵語、巴利語、阿拉伯語、波斯語──以及超過六種印度現代語,包括印地語、烏爾都語、孟加拉語、古吉拉特語、馬拉塔語(Marathi)、泰盧固語(Telugu)。尼赫魯思忖道,「有如此豐富資源供我取用,唯一的限制是我從中得益的能力。」有許多時間可種花蒔草,即興舉辦研討會,思索國內各地的情勢。一如先前在獄中之所為,尼赫魯趁此機會飽讀其所熱愛的歷史、政治經典名著,把那些理念融入他的寫作裡。
《發現印度》(The Discovery of India,一九四六)編纂於炎熱的漫漫長日裡,是尼赫魯最知名的著作。他謙稱此書只是「觀念的大雜燴」—一趟穿越過去但也「窺探未來」的旅程。此書許多部分的確如其所言,把諸多不相干的想法放在一塊。但他開門見山就提出一個關鍵性的疑問:「除了具體可見的方面、地理方面,印度還是什麼?」在最後一章,他很有自信的答道:印度是「一個一致卻又豐富多元的文化體,諸多矛盾的綜合體,並由強固但不可見的數股線把這些矛盾維繫在一塊……印度是迷思和想法,是夢想和願景,但也非常真實、無時不在 、無處不在。」
尼赫魯的結論讀來既含糊又矛盾,或許讓有心學好印度歷史者感到氣餒,但印度既是想法又是實體已存在數千年,兼容多種宗教、文化、語言、民族和種姓。尼赫魯於一九五三年某場演說中指出,「印度具有過去那種集大成的傳統」,還說「水流向它,人河流入它 ,和印度之洋混而為一,無疑在那裡促成改變,既影響它,又受它影響。」
尼赫魯認為「發現印度」的重要性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但對許多外人來說,要完成「印度之旅」(passage to India,在此借用佛斯特〔E. M. Foster〕的小說標題)並不容易。這個國家的文化、語言紛然雜陳,貧富差距懸殊,多種宗教和儀式混雜交織,其歷史不但悠長費解,且受到越來越多質疑,因而,只有意志堅定之人,才不致望而怯步。要把彼此重疊的文化、政治、社會流變,融為一部條理分明且包羅廣泛的敘事,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誠如孟加拉籍作家暨學者尼拉德.喬杜里(Nirad Chaudhuri,一八九七~一九九九)在一九五○年代時所寫的,印度「如此廣土眾民,構成例外的個體很可能多達數百萬。」
不管印度的複雜性給學生和歷史學家設下什麼難關,若未記取此國之過去和現在所帶來的教訓,則太愚蠢。印度擁有世上最古老的文明,係世上最大的民主國家,亞洲東部、西部間的支點,也是咄咄逼人的印度洋強權。如今它正迅速改變,徹底揚棄數十年來主導其經濟的社會主義實驗,試著適應新的世界秩序。在這個新世界秩序裡,印度的不結盟主張—不靠向兩大強權的任何一個—顯得越來越無足輕重。
印度還未能像中國那樣擁有光鮮亮麗的高鐵、燦爛耀眼的大都會,或擁有為世界各地熱愛新科技的消費者生產筆記型電腦和智慧手機的大工廠,也未得到其民選領袖的善加治理,以至於潛力從未充分發揮。印度擁有豐富的天然資源,還有眾多受過高等教育、具跨國工作能力的勞工,前景大受看好。二○二五年時,全世界勞動年齡人口會有五分之一是印度人,會有十億印度人透過智慧手機彼此互通聲息並和世界連結。目前中印兩國人口都接近十五億大關,但印度的人口據認會在二○二七年超過中國。屆時印度前五大城市的經濟規模,會相當於今日塞爾維亞、保加利亞之類的中等收入國家。新冠肺炎爆發前,印度穩步向前,照市場匯率衡量,很可能在二○三一年時成為世上第三大經濟體,僅次於中國和美國。
中國的歷史可依據王朝更迭,清楚分割為元或明或清之類的朝代,印度的歷史則不然,而是同時分立著自成一體且相互較勁的權力中心。即使在帝國擴張最盛時,印度的三大王朝──孔雀、笈多、蒙兀兒──也未控制印度次大陸全境。直到一八一八年馬拉塔人敗於英國人之手,才由英國人完成對印度全境的控制。但即使那時,占去印度陸塊四成面積和印度三分之一人口的各個土邦,仍保有名義上某種程度的獨立地位。
要在此書裡交待印度次大陸上每個統治者的在位時期、大大小小各王朝的興衰、每場爭奪領土、財富之戰役的結果,或是交待印度在科學、文學、藝術之類領域對世界的貢獻,會是自找麻煩,徒然把諸多人民、年代和流於粗淺的宣告凌亂塞在一塊。要把印度五千年史濃縮在三百多頁的書裡,同時傳達這些精微奧妙之處,始終不是易事,卻屬必要。
地名演變
對於過去長途跋涉翻過興都庫什山抵達今日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平原的商人和入侵者來說,第一個重大的地理障礙是Sindhu(印度河)。波斯人發不出s音,於是把此河稱作Hindu河。西元前四世紀希臘人來到印度時,把H拿掉,印度河就成了今日所知的Indus河,河另一邊則被稱作 Ἰνδία,即India的字源。亞美利加(America)和澳大利亞(Australia)之名係外人所創,與殖民地時代之前當地居民對自己土地的稱呼毫無關係;同樣的,India一詞原本並不盛行,十六、十七世紀時,歐洲商人把葡屬印度(Estado da Índia)、荷蘭的東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 Indische Compagnie)、法國的印度公司(Compagnie des Indes)、英國的東印度公司陸續帶到印度,India 一名才確立。更常見的名稱是印度斯坦(Hindustan),意指「印度河土地」(land of the Indus),而非指「印度人或印度教徒的土地」(Land of the Hindus)。在二十世紀初期之前,「印度斯坦人」(Hindustanee)這個通稱,通常用來指來自當時英屬印度的人。
印度的梵語名是婆羅多(Bharata),在十三世紀典籍《毗濕奴往世書》(Viṣṇupurāṇa)中,此詞被定義為:「位在大洋以北、雪山以南的國度,人稱婆羅多,因為那裡住著婆羅多(王)的後代。寬九千里格,是善行之地,因為善行,人上天堂,或得到解脫。」印度憲法第一條即載:「印度,即婆羅多,應為聯邦制。」
從地理上說,要界定數千年來印度和印度文明的範圍,相對較容易。約一億八千萬年前,超大陸岡瓦納開始解體,印度板塊以一年十五公分左右的速度往東北方向漂移,直到將近五千五百萬年前撞上歐亞板塊,創造出世上最高的山脈喜馬拉雅山脈,才停止漂移。今日所謂的印度次大陸,就以這道兩千五百公里長的山脈為其北界。印度次大陸呈四邊形,其東緣是叢林密布的山脈,印緬兩國便是以此為界;西邊座落著興都庫什山脈,歷來數波入侵的軍隊,就取道其中的波倫、開伯爾兩山口進入印度。這塊次大陸的南界則是像矛尖伸入印度洋的一座巨大半島。
如今,這塊次大陸上有五個國家,其中印度的幅員最廣,如果把主權歸屬有爭議的喀什米爾整個算進來,南北長將近三千兩百公里,東西寬兩千九百公里,面積共將近三百三十萬平方公里。在這五個國家中,印度的人口最多,住了約十四億人。除了與其他四國(巴基斯坦、尼泊爾、不丹、孟加拉)接壤,也與中國、緬甸為鄰。印度也是世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每平方公里四百人左右,比中國高了一倍。
一如興盛於尼羅河的埃及文明與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畔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印度最早的文明也是在肥沃的恆河、印度河氾濫平原上發展起來。恆河發源於東北部的根戈德里(Gangotri),穿過喜馬拉雅山脈,然後往東,與布拉瑪普得拉河合流後,形成世上最肥沃的三角洲之一,今日印度的西孟加拉邦和獨立國家孟加拉都在此三角洲上。溫迪亞(Vindhya)山脈東西橫貫,將此次大陸一分為二,南邊是德干高原,高原兩側分別是東高止山脈、西高止山脈。德干高原和南印度的大河,則為訥爾默達(Narmada)、戈達瓦里(Godavari)、克里希納(Krishna)、卡韋里(Kaveri)。
在印度,最讓人期待的官方公告莫過於一年一度的雨季預報。西南季風從六月吹到九月,帶來的雨水占了印度年降雨量約八成。印度東北部部分地區,年降雨量高達一萬四千毫米;西部拉賈斯坦邦的塔爾沙漠,年降雨量則可能少至一百毫米。由於印度只有一半的農地能獲得灌溉系統支援,西南季風攸關印度農業收成的好壞。當雨季降雨不足,將導致糧食價格上漲,拉低農村收入,連帶可能使政府倒台。
印度次大陸的河川、山脈、海岸線,座落著諸多印度宗教聖地。位於恆河畔的瓦拉納西(Varanasi),又名伽屍(Kashi),意為「光城」,是崇拜濕婆神的印度教聖地,在印度教徒眼中的神聖地位,一如麥加之於穆斯林、梵蒂岡之於天主教徒、耶路撒冷之於猶太人。對印度教徒來說,這裡是精神解脫之地。在這裡死去,能得到解脫(moksha,即擺脫無休無止的生死輪迴)。位於更上游處的普拉亞格拉傑(Prayagraj),地處恆河、亞穆納河、神話裡甚受尊崇的薩拉斯瓦蒂河(Saraswatī River)三河交會處,舊稱阿拉哈巴德(Allahabad),係世上最大規模人類聚會—每十二年一次的大壺節(Kumbh Mela)──的所在地。虔誠朝聖者帶著裝了恆河聖水的壺罐,前往散布於山脈、河川、海岸線上的數十個聖地。蘇非行者(Sufi mystics)屬於較注重精神修煉的穆斯林,在上一個千年初期來到印度,也建立了網狀分布的聖祠(dargah),例如位於德里的尼札穆丁.奧利亞(Nizamuddin Auliya)和阿傑梅爾(Ajmer)的穆伊努丁.奇什蒂(Mu\\\\\\\\\\\\\\\'inuddin Chishti)的聖祠,後者是僅次於麥加、麥地那之外的伊斯蘭聖地。縱橫交錯於印度大地的朝聖路線網上,還有著錫克教徒、耆那教徒、佛教徒、基督教徒所尊崇的聖地。
雖然印度次大陸四周有高山、海洋作為天然屏障,但還是阻擋不了新文化、新農技、新語言、新宗教、乃至新戰法趁隙而入,在此生根茁壯。先是游牧民族雅利安人從中亞乾草原進入北印度,接著是亞歷山大大帝的軍隊;從中國西部來了貴霜人(Kuśāṇas),從中亞乾草原來了匈那人(Hūṇas,即與匈人有親緣關係的一個部落);西行求法的中國朝聖者,則是千里跋涉來到那爛陀之類的學術重鎮。那爛陀被認為是世上第一所大學,在那裡教授的學科,從佛學到煉金術、天文學,形形色色。西元七世紀伊斯蘭文明興起,透過貿易和武力征服擴展其勢力範圍,並在德里蘇丹國、蒙兀兒王朝建立時達到最盛期。而即使在十七世紀蒙兀兒王朝最強盛時期,葡萄牙人、荷蘭人、法國人、英國人等歐洲列強在印度都還是有根據地。
在這個千年期間,印度宗教、思想、科學的影響力也擴及到境外遠處,從十進位制、瑜伽、寶萊塢電影到素食,把這一切種種事物帶給世人。透過英國殖民統治,多個印度語詞進入了英語:bungalow, polo, gymkhana, loot, mogul, jungle, thug,而這些只是其中犖犖大者。在遭英國人統治的兩千年前,印度就已展現其軟實力。西元前二四○年,在印度北部華氏城舉行了佛教第三次公會議(「結集」),阿育王(西元前約二六八~前二三二年在位)曾指示該會議遣使赴九國宏揚佛法。而早在西元一世紀時,印度教勢力就遠及印尼的爪哇、峇里兩島。一九六○、七○年代,瑪哈禮希.馬赫西.優濟(Maharishi Mahesh Yogi)之類的導師,向披頭四宣說超覺冥想(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的益處,在西方家喻戶曉,成千上萬西方人因此走上嬉皮之路。
印度給世界的另一個顯著饋贈,係散居海外各地的印度人。印度僑民達一千八百萬左右,係世上最大的僑民族群。世人一想到西方古典音樂的指揮家,就會想到祖賓.梅塔(Zubin Mehta);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的電影,則催生出「帶有意想不到之轉折的驚悚電影」;谷歌、推特、微軟等多家大企業的執行長皆為印度裔。二○二一年一月,賀錦麗(Kamala Harris)宣誓就職,成為美國史上第一位南亞裔的副總統,正體現了印度僑民在世界分布之廣。她的老家位在離清奈約三五○公里的圖拉森德拉普拉姆(Thulasendrapuram)村,就職儀式透過智慧手機實況呈現於老家鄉親眼前時,眾人燃放爆竹,分發作為宗教供品的甜點和花,並到當地廟宇祈求她幸福安康。
尼赫魯曾把印度吸收、保存外來思想的能力比擬為反覆書寫的手稿(palimpsest)──並未徹底抹除先前所寫文字,而在其上一再反覆書寫的古代手稿。這部簡史就是要把那一層層寫上的東西,生動呈現於讀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