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舞蹈看起來像什麼?
「給我驚喜!」是當代舞蹈最好的座右銘。
大膽嘗試,讓舞蹈回歸身體本身
當代舞蹈的革新之一,顯然在於舞台表演形式的多樣化,從演出長度、服裝、布景,什麼都可以大膽去做,幾乎允許任何嘗試,每一樣似乎都是新創意,或者是重新再創造,一切就發生在此時此刻。
在舞台上走動,可以光著腳,或者穿軟鞋、高跟鞋、厚底高跟馬靴,有時難免會穿硬鞋。至於服裝就更可全盤改變了,繼芭蕾舞蓬蓬裙之後,穿的是緊身連身舞衣,目前當道的則有牛仔褲、內衣、吊帶褲、套裝、晚禮服(或結婚禮服)、運動服、設計師服裝、螢光效果服裝,還有⋯⋯什麼都不穿。
這些改變讓舞蹈回歸身體本身,結束了講究舞者身體一致性的時代,即使有些當代編舞家並非出於刻意,仍然聘用具備典型舞者外型的表演者,但我們終於可以在舞台上看到各種組合:身材高大跟體型胖碩的人、矮個兒跟高個兒、黑人跟白人、非洲人跟亞洲人、很年輕與很年長、明星跟無名小卒、專業舞者跟初學者。
想像奔馳,界線不復存在
在當代舞蹈的領域,界線不復存在。於是芭蕾舞團的思考形式不再是絕對,一切任憑想像,從極簡的獨舞,到集結百來位參與者在非制式表演空間演出的群舞都行;如果資源不足,也可以編雙人舞、三人舞;某些明星級的編舞家擁有自己的舞團,編制達二十多人。
可以找一群業餘舞者、一組管弦樂團、各種禽鳥、小朋友、地方銅管樂隊、演員、鋼琴家、運動員,或者編舞家的媽媽(和爸爸)一起上台演出,當代舞蹈已經不再有任何顧忌。同樣的,你可以看到舞台上大玩性別組合,女跟男、女跟女、男跟男,以及男男女女的混雜組合;有人戴假髮,有人穿上軀體變形的服裝,每個人看舞的感覺都騷亂不安、難以確定,怎麼解讀就憑個人心情。誰說(當代)舞蹈是無性的呢?
一旦演出落幕,觀眾還能保有舞台布景與裝置的多樣體驗:康乃馨花海,綠油油的草坪,水池,岩石,紗巾,布料,防水帆布,旋轉木馬,大賣場,跑道,大型沙龍,毀壞的國宅,森林,泥炭地,充氣結構體,拳擊場,講台,一整排投影機或一整片煙霧瀰漫,成堆的椅子或桌子,安迪.沃荷署名的昂貴作品,美國藝術家羅柏.羅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攝影,法國藝術家法布里斯.伊貝的巨型昆蟲,西班牙藝術家米凱爾.巴塞洛(Miquel Barceló)帶來的陶土,或者是景觀藝術家安迪.高茲渥斯(Andy Goldsworthy)撿拾疊排的樹枝堆。
突破框架,舞出自己的結構
這些或多或少令人有點難以消受的呈現,無非是想讓舞蹈能繼續生存下去。有人選擇極簡主義,甚至一動也不動;有人擁護手勢的表達力量;有人喜歡玩對角線;有人熱愛地板動作。編舞家宛如狂熱的混音DJ,把嘻哈舞蹈、當代舞蹈和非洲舞蹈融合在一起;雜技演員將舞蹈帶向空中或頭頂上方;業餘運動員也來插一腳;傳統的雙人舞橋段,如果因應編舞需要,也可以轉變為三人舞或更多人的群舞。
請注意,當代舞蹈並非雜亂無章,它有自己的結構,而且幾乎每個作品都有。透過表面的混亂失序,編舞者努力創造出一種和諧;縱使某些創作粉碎一般的傳統慣例,但有時候,你甚至找不到比一場當代舞蹈表演更層次井然的演出了。
為了突破過去的框架,只要有可能,當代舞蹈會走出劇院表演。摩天大樓的屋頂、機場跑道、游泳池或足球場、廢棄工廠或時髦藝廊、翠綠的田園或礦場、博物館內或建築物正面、塞納河畔或杜勒麗花園、溜冰場或馬戲團帳篷,對勇於嘗試的創意人而言,這些地方都可以跳舞。此時此刻,誰知道是不是有人動腦筋想要到月球上跳雙人舞,穿連身太空衣在失重狀態大跳特跳!或者來一場海底的舞蹈之約⋯⋯重要的不是知道這些做法可不可行,而是在於很少有人會想這麼做。總之,套句尚.考克多(Jean Cocteau)對塞吉.狄亞基列夫(Serge de Diaghilev)說的一句名言:「給我驚喜!」這真是當代舞蹈最好的座右銘了。
千變萬化的當代舞蹈
當代舞蹈總是毫不猶豫地向自己拋出問題,似乎永無休止地轉變。
「當代舞蹈」一詞用了四十年左右,儘管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聽起來還是讓人有點怕怕的。
為什麼會這樣?太模糊?太晦澀?太多言外之意?在此必須為當代舞蹈澄清,它可以是嚴肅的、好玩的、大膽的、諷刺的、粗暴的、記錄的、放肆的、美術的、文雅的,千變萬化正是它的趣味所在。
相較於其他藝術領域,當代舞蹈還很年輕,總是毫不猶豫地向自己拋出問題,開發未知的領域,跟音樂、藝術、影像和時尚的世界擦撞火花,表現方式似乎永無休止地轉變。在一場當代舞蹈演出結束散場時,很容易可以聽到觀眾驚歎:「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身體竟然可以這麼用!」這可是個好跡象。
具有芭蕾歷史背景的國家(俄國或法國有好幾世紀之久,美國也有、但時間短多了),幾乎都有藝術家提出重新思考舞蹈的形式與內涵。
兩位當代舞蹈的先鋒
概括而言,會產生這種心態是想與傳統決裂,不過倒不是唯一理由。當美國的摩斯.康寧漢運用機率來創作,加入錄像,或者最早借助計算程式進行編舞(他從1950年代開始創作,在漫長藝術家生涯的不同階段都曾採用),便是跟他以前學習與詮釋過的敘事性舞蹈一刀兩斷。
對此觀眾先是排斥,另外卻有一群死忠的讚賞者,直到康寧漢2009年夏天過世,都還把他視為超越時代的大師。是命運的嘲弄吧!現在有些年輕藝術家提到康寧漢,可是把他看成新古典舞蹈。1960年代的後現代舞蹈(post-modern dance)擁護者,他們拒絕芭蕾舞跟現代舞(modern dance)的技巧賣弄,逐漸與這位奠基的後現代之父漸行漸遠。
二十年過後,德國的碧娜.鮑許同樣招來批判之聲,由她接手領導的烏帕塔芭蕾舞團(Ballet de Wuppertal),原先走新古典主義風格,營運上不太管外界的變化。她先發表了幾齣作品,屬於舞團原來固定觀眾熟悉的編舞手法,之後就開始聚焦「舞蹈劇場」(德文是Tanztheater、法文為danse-théâtre,並不是指跳舞的戲劇﹝théâtre dansé﹞,經常被人濫用),舞者會在表演間開口講話,跟傳統也越來越背道而馳。
2009年6月碧娜.鮑許過世,緊接著幾天後,摩斯.康寧漢也走了,為舞蹈創新豐富的二十世紀畫下休止符,儘管這一刻已經延後到來。要明確指出哪些徹底的變革可以為二十一世紀留下標記還言之過早,但是這兩位舞蹈先鋒奠定了強而有力的基礎,他們的精神透過作品,將禁得起時間的考驗。
多方嘗試,創造自己的故事永遠未完
在1970年代末的法國,眼光宏遠的莫里斯.貝嘉(Maurice Béjart)所形塑的現代風格形式,廣受群眾讚賞,但年輕編舞家群起公開反對。不過話說回來,貝嘉背離了古典芭蕾和新古典芭蕾,他讓舞者穿牛仔褲跳舞,運用了印度音樂,還曾在原本只舉辦搖滾演唱會的場地演出。
這一波反對的新浪潮進行各種嘗試:尚克勞德.卡洛塔讓專業舞者和未受過進階舞蹈訓練的業餘舞者同台演出;瑪姬.瑪漢藉由化妝抹去男女性別之分;瑞琴.蕭畢諾的舞者用繩索懸在半空中跳舞,動作像飛的一樣。太過流暢悅目的舞蹈結束了,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當代舞蹈,不管是抽象的、戲劇性的或感性的,都能提出自己的一套規則,或者說想讓觀眾接受自己的做法。這算是1968年5月法國學運混亂動盪的效應吧?只不過晚了幾年才出現。當代舞蹈創造了自己的故事,永遠都在解放身體,為我們的世界重施魔力,而且故事還要繼續寫下去。
當代舞蹈的起源與重要人物
一群藝術家脫離十九世紀盛行的古典舞蹈枷鎖,在嶄新的二十世紀之初,試圖創造另一種還無法被命名的舞蹈。
他們沒有向古典舞蹈說不,而是帶著芭蕾的傳承一起走,吸引觀眾參與,辛苦偶爾難免,因為變化帶來的混亂會惹得舞者不高興。這些當代編舞家是衝勁十足的奇才,讓舞作得以問世或重新上演。在歐洲,新世紀的開端正宣告藝術的革新,同時也預告血腥戰爭的來臨,唉!
狄亞基列夫的俄國芭蕾舞團
俄國一名頗具商業頭腦的藝術界人士,選擇巴黎做為跳板,而且造起轟動,那就是塞吉.狄亞基列夫(Serge de Diaghilev),一位高瞻遠矚的舞團經理,聯合一批舞者、編舞家、音樂家和藝術家,與俄國芭蕾舞團(Ballets russes)攜手創新。狄亞基列夫對於上演《吉賽兒》(Giselle)之類的傳統舞碼並不滿足,反而對編舞家福金(Fokine)、馬辛(Massine)、里法(Lifar)等人滿懷信心。某種程度上,他創造了現代的舞團,是時下舞蹈團體的鼻祖。
出乎他個人預料的,是瓦斯拉夫.尼金斯基(Waslav Nijinski)引發的騷動,這位真正的藝術家創作了《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牧神的午後》(L’Après-midi d’un faune)等歷史性舞碼,舞蹈有內八的腳步動作,以及宛如希臘雕像的停頓姿勢,音樂則委託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i)或德布西(Claude Debussy)創作。他的編舞既沒有用芭蕾常見的阿拉貝斯克(arabesque)動作,也沒有蓬蓬裙,主題觸及了俄國民間傳說、祭獻、情色,跟童話故事差很遠。
狄亞基列夫的舞團存在時間並不長,期間卻吸引了很多畫家和詩人加入,例如畢卡索、考克多(Cocteau)、馬諦斯(Matisse)、恩斯特(Max Ernst),壯大了合作團隊。
留下印記的幾位思想家
藝術收藏家羅夫.德.馬雷(Rolf de Maré)是住在巴黎的瑞典人,循著俄國芭蕾舞團的腳步,同樣大膽結合不同體裁,以及古典背景的舞者和各領域的藝術家,他成立的瑞典芭蕾舞團(Ballets suédois),今日已重獲應有的歷史地位。
至於在德國,有兩位思想家為時代留下印記。一位是瑞士裔的愛彌爾.賈克-達克羅茲(Émile Jacques-Dalcroze),得力於一名德國贊助人的推動,他在1911年於德國海勒勞(Hellerau)成立自己的學苑。達克羅茲的教學法有助於發展學生內在的聽覺,亦即提昇音樂性,而非只是加強技巧,在現代舞出現但尚未進入當代舞蹈的階段,這套方法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拉邦及其徒子徒孫
另一位是編舞家兼理論家魯道夫.拉邦(Rudolf Laban),他帶來的影響,跟未來的舞者和編舞者緊密相關。身為崇尚理想的改革人士,他想像出的即興動作和音樂伴奏更接近自然,與當時的年代截然不同。他的教學法被保留了下來,倫敦的拉邦中心至今仍繼續應用。
接著出現的表現主義風潮,隨著拉邦的學生瑪麗.魏格曼而逐漸興起,她的門生正是朵爾.霍耶(Dore Hoyer),以及稍晚的蘇珊.琳卡(Susanne Linke)。魏格曼主張舞蹈是個體的表現,重新強調動作的獨立性,尤其是跟音樂之間的關係,甚至曾經創作完全沒有音樂的舞作!她從1930年起巡迴美國演出,獲得很大迴響。一些新的師生關係也出現了:她在萊比錫的學生之一凱琳.韋納(Karin Waehner),於1953年遷居法國,身兼舞者和舞蹈教育者二職;爾後,一些年輕新秀跟隨凱琳.韋納習舞,其中包括安傑林.普雷祖卡(Angelin Preljocaj)。同樣以表現主義風格聞名的德國編舞家尚恩.偉特(Jean Weidt)來到巴黎,有法蘭絲瓦和多明尼克.杜普伊加入他的行列;杜普伊這一對夫婦不管在台上或台下都是搭檔,是法國當代舞蹈名副其實的先驅。
隨著這波開枝散葉,1970年代晚期終於在動作的表現開花結果。
拉邦的另一名學生科特.尤斯,在1920至1930年代創作了數齣以社會政治現況為題材的舞作,最富盛名的當屬《綠桌》(La Table verte),痛陳二次世界大戰造成的恐怖悲慘,至今仍是許多知名舞團的演出舞碼。後來他的門生形成當代舞蹈一股新興力量,其中譬如德國編舞家碧娜.鮑許,她在1970年代以舞蹈劇場席捲全球,影響深遠。科特.尤斯在納粹統治期間流亡英國好幾年,後來他除了擔任尤斯芭蕾舞團(Ballets Jooss)的編舞,還回到德國振興舞蹈,特別是創辦了福克旺(Folkwang)學校,提出「手勢的戲劇表現力」,對歐洲舞壇影響至鉅。
帶動英、法、美舞蹈變革的先驅
英國則是由芭蕾伶娜瑪麗.蘭伯特(Marie Rambert)帶動舞蹈變革的腳步,她曾是狄亞基列夫俄國芭蕾舞團的一員,後來自己成立舞團,於1920至1960年代期間闖出名號,舞團當然是以古典芭蕾為基礎,不過也朝現代舞碼發展。到了1980年代以後,蘭柏特舞團(Rambert Dance Company)邀請多位偏向當代風格的編舞者加入創作行列,同時引進康寧漢技巧,又向前邁進一步。
法國的舞蹈根基深厚,尤其是古典芭蕾。莫里斯.貝嘉於1960年在布魯塞爾創立「二十世紀芭蕾舞團」(Ballet du XXe siècle),舞風帶有新古典芭蕾、爵士舞,甚至非洲舞的影子,呈現出來的戲劇性越來越強。特別是他的舞蹈學校,聚集了年輕一輩的新人,像是瑪姬.瑪漢、安娜.德瑞莎.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等,這些人在不久之後也都自立門戶。此外,他還排除萬難,在非洲塞內加爾成立分校。舞蹈學校的教學內容廣泛,涵蓋了戲劇、舞蹈、音樂和默劇,徹底打破動作領域之間的界限。即便莫里斯.貝嘉不一定被視為當代舞蹈的一分子,但是他對當代舞蹈以及從事當代舞蹈的人的確貢獻良多。
在美國,反叛傳統結出了甜美的果實。先是美國人依莎朵拉.鄧肯(Isadora Duncan),以抒情悲壯的舞蹈、自由的舞步和鮮明女性特質的風格,很快受到歡迎。她於1900年來到歐洲,在歐洲比在自己的國家還有名。其他的藝術家則在浪漫派芭蕾,亦即學院派芭蕾以外的領域汲取靈感,這些人以女性居多,像是露斯.聖丹尼斯(Ruth Saint Denis)的舞蹈創作受到埃及文化的影響,後來跟他的先生泰德.蕭恩(Ted Shawn)創辦了一所舞蹈學校,培養出未來美國現代舞一流人才,從多麗絲.韓福瑞(Doris Humphrey)到查爾斯.魏德曼(Charles Weidman),還有風格眾所皆知的現代舞權威人物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都曾在此習舞。
葛蘭姆的身體訓練著重張力與放鬆,藉以釋放內在能量。她的作品講述希臘悲劇和美國神話,仍屬敘事性舞蹈,但帶來的影響十分可觀,尤其是她的技巧教學,影響了美國新興編舞家的整個趨向。摩斯.康寧漢無疑是大西洋彼岸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舞蹈藝術家,創作了眾多著名舞碼,例如《鳥》(Birds),在決定單飛之前,他曾是瑪莎.葛蘭姆舞團的舞者。
另一種舞步:日本的舞踏
至於日本,一般人以為它的傳統領域難有變動,像是人形淨瑠璃、歌舞伎、能劇,但其實它將經歷一場藝術巨變,雖然不是在檯面上發生,成果卻明顯可見。經歷廣島核爆的悲劇後,舞踏(butô)於1959年誕生了,土方巽(Tatsumi Hijikata)是開創之父。
這種暗黑舞蹈後來演變成推廣於歐美的新舞踏,有些舞踏傳人也到歐美定居。1970年代,一名遷居法國的日本人矢野英征(Hideyuki Yano)在巴黎演出,將舞踏從東方過渡到西方,可惜他因愛滋病太早過世,無法目睹這門從傳統得到滋養的舞蹈藝術之未來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