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廢墟求生,挺住就是一切(節錄)
汶川地震,災難發生在一瞬間
我曾經偷偷問過自己,倘若時光能夠倒流,倘若我還有選擇,我的人生,會有不同嗎?
可惜,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二○○八年的初夏,我所生活的家鄉綿竹市漢旺鎮,除了連續幾天的悶熱天氣,一切都似乎平靜如常。街上時不時傳來不知道哪家的孩子的大笑和叫嚷。虫虫,我的女兒,那時候還不到一周歲,和她的奶奶待在一起,時不時被逗得笑個不停。吃完午飯,我收拾完桌子,也加入她們的嬉戲。
誰也不知道,一場即將吞噬我們所有人的巨變正在醞釀。
災難突如其來。
一開始,房子只是搖了兩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可接著,房子就晃動得更厲害了。婆婆的眼裡都是驚恐,她第一個喊出聲來,說地震了,快去開門!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我下意識地衝到門口,卻怎麼都拉不開門。再下一秒,半棟樓就忽然在我面前垮掉了。我站在自己的家裡,刹那就看到了天空。
那是一個很難形容的畫面。
整幢樓本來一共有七層,上面還有半層的樓頂,我們家在三層,而我就站在坍塌的邊緣。我眼睜睜地看著房子在我面前塌下去,就像是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一刹那,一半的樓就沒了。我甚至能看到塌落的房子裡還有人,我甚至還記得她穿的衣服的顏色,可那麼一瞬間,什麼都沒有了。
腳底下成了深淵。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我的嗓子裡湧上無限恐懼,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回過頭,婆婆抱著虫虫站在那裡,她看上去快要摔倒的樣子,其實我也已經站不穩了。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我,一個老人,一個孩子,我是她們唯一可以指望和信任的人了。
我撲過去,啞著嗓子喊,讓她們蹲下。婆婆抱著虫虫,我抱著她們倆,我們三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渾身發抖,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轟——」
特別快,特別響。就像是世界在你耳邊毀滅的聲音。
我感覺到腳底一空,本能地喊了一聲虫虫,但也只發出了那麼一聲聲響。灰塵和泥土劈頭砸過來,堵住了我的眼睛,也塞住了我的嘴巴、鼻孔和耳朵……炸雷般的聲音一直在耳邊轟響,我根本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感覺整個人像是墮入了看不見的深淵,一直在晃,在晃……
過了很久,我終於能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還是一片漆黑。
鼻子裡竄進來很大一股子酒味,大概是家裡的酒瓶在某個地方碎了。我想動一下身體,卻感到一陣鑽心的疼,右腿的腳底板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一直穿到小腿肚子裡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護在懷裡的婆婆和虫虫都不見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家的整個地板都翻轉了過來,豎在了我的側面,和橫在頭頂的預製板一起,構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空間。我還活著,就是因為整個上半身都在這個空間裡。我的腿被斷裂的地板壓在某處,無法動彈。婆婆的位置在我的身前,她的腿也被壓住了。那虫虫呢?
我清醒過來的那一刹,就伸手去摸我的虫虫。
婆婆說妳別動,別動,妳一動,我這裡就特別難受。
可虫虫在哪裡?她怎麼樣啊?
婆婆虛弱地說,虫虫啊,她在我懷裡,她睡著了。
這不可能,她怎麼睡得著?虫虫她明明是被保護在最下面的,應該是最安全的,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是被壓住了嗎……
婆婆只是說,我不知道,我看不見……
我再也問不下去了。
女兒沒了,撐不下去了
黑暗中,我們倆很久都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傳來了聲音。我先聽見了我爸爸的聲音,又聽見了街坊鄰居們的聲音。有了聲音就好像有了光,外面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讓我開始變得很亢奮。我開始扯著嗓子大喊,我們在這裡,在這裡!
他們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但救援依然進展緩慢。因為廢墟裡還有其他人,層層疊疊,呻吟聲陸陸續續傳來。我們的聲音如此微弱。
我也聽到了我前夫的聲音,當然,那時候他還不是前夫。他在外面喊我們的名字,問女兒怎麼樣了。婆婆說虫虫睡著了,他哭,他不信。我不許他再問下去了。我其實已經很清楚了,但我不願意去想,就好像沒有聽到答案之前,事情就不會變壞,我就可以假裝自己不難過。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我聽到他求救援的人救我們出來,然後他就走了。只剩下我爸爸還在外面等著。
我想出去,很想出去。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立刻,馬上。
我和婆婆想靠自己往外爬,可是我們的腿都被壓得太緊,就算咬牙一起扯也扯不出來。我們一直求救,但救援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我們依然被壓在那裡。他們說,我們上面也有人,旁邊也有人,那些人都還沒被救出來,我們被壓在正中間的根本沒法救。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困在無邊的黑暗之中,聽著四周的呻吟聲漸漸變得微不可聞,我們的心也跟著一寸一寸地暗下去。大概過了十個多小時,一直緊貼著我的婆婆忽然開始打起了嗝兒。我覺得不對勁,心裡很慌,不停地跟她說話。可婆婆除了打嗝兒,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忽然間,打嗝兒聲停止了。什麼聲音都沒了。
我伸手湊近她的鼻子,沒有呼吸。我整個人愣在那裡,不敢相信她居然就這麼去了。彷彿前一秒,她還在我身邊激烈地大聲呼救,可瞬間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怔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探出手去找虫虫。四處都是粗糙的沙礫和堅硬的水泥,忽然間,我的指尖在空隙裡觸到一片柔軟,那是虫虫滾圓的小胳膊。
雖然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摸到虫虫之前,我還是抱著自欺欺人的可笑幻想,僥倖地想著她可能還在,或許真的只是睡著了。可是那一刻,我抓到虫虫那軟軟的小小的身體的那一刻,我再也沒有任何餘地可以欺騙自己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涼透了。
我忽然笑了。
我說沒事,沒事,虫虫不怕,奶奶都去陪你了,媽媽很快也會來,我們祖孫三個,一個都不少,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不遺憾……我就那麼自言自語地在那兒跟虫虫說話,心中死一般的平靜。
從那一刻起,我沒有再呼救,我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我聽到我爸爸在外面一直在吼,一直在吼,我不理他。我聽見他在外面喊了好幾次,廖智你還在不在,一會兒又喊我婆婆,張阿姨你還在不在,你們怎麼沒聲音了……我爸爸一直喊,一直喊,可我沒有理他。
我想,還掙扎什麼呢?不要救了,不用再救了,救了也沒有用,女兒都不在了,我不想活著出去了。那一刻,我真的覺得,沒希望了。
就這樣,我一言不發。沉默了一個多小時,餘震來了。外面很多人在勸我爸走,我聽得很清楚。他們說你快走吧,你的女兒肯定已經不在了,你要是想見她,就等外面的人來了,用推土機把這裡推開,你就見到她了。我爸說怎麼能用推土機呢,我女兒還在裡面,你們要想辦法救她出來啊。人家又勸他,你女兒肯定不在了,不然不會這麼久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你趕緊走吧,餘震太危險了。我爸就堅持說,我女兒肯定沒有死,她只是累了,睡著了,她只是想休息一下……
我真的好累。這些話都沒有辦法打動我死去的心了。我拉著虫虫的手,一句話也不想說。我想,睡吧,睡著了,一切就結束了。就這樣結束吧。黑暗中,餘震果然兇猛地來了。我清晰地感覺到壓在上面的預製板往下沉了一沉,我閉上眼,心想,來吧,時候到了。
兒童節,給女兒虫虫的禮物
六月一日是兒童節。那天,太陽異常耀眼。
與我熟識的醫生和護士們過來找我,說,廖智,我們為醫院的小朋友搞了個慶祝會,希望妳也來參加。我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於是,已從成都趕回來的媽媽推著我進了活動現場。我們在臺下有說有笑地看孩子們表演節目,看著看著,雖然,我還是一臉笑容,但突然覺得臉上開始有水珠在向下滑落,用手擦了一下,滾滾的淚水反而停不住了。這無聲的眼淚,旁人開始絲毫沒有察覺,直到我忍不住抽泣,才被媽媽和朋友發現。她們瞬間就明白過來,也跟著哭了。我竭力想忍住,在心裡大聲地對自己說:在這個場合,千萬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但眼淚止不住一直在流,越想忍,越是哭得厲害。
如果虫虫還在,這應該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六一」兒童節啊。
那些在臺上表演節目的、接受禮物的小朋友,有的失去了手,有的沒了腳,但對我來說,這都不要緊,只要虫虫還在,即使她沒有手沒有腳,我還是一樣愛她。但她連在「六一」兒童節接受禮物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心裡的悲傷翻江倒海。
我要媽媽和朋友推著我上臺,我說,我想送一個禮物給我的女兒。來到臺前,我跟醫院組織活動的人說,我求你們允許我到臺上唱一首歌,我想把它送給我的女兒。她現在正在天上看著我呢,我看得見,她就在天上,這首歌就當是給她「六一」兒童節的禮物。
上臺後,我對著下面的小觀眾說:「我知道今天是小孩子的節日,原本不該大人上臺,但我很感謝醫院給我這個機會。有一個孩子,現在你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此刻她就在這裡,她還沒過過『六一』兒童節,我覺得她應該過的。你們收到了很多禮物,她也應該得到自己的禮物,所以,我要唱一首歌給她聽。」
我穩住情緒,開始唱歌:「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長大以後能播種太陽……」唱著唱著,眼淚又開始滾落下來,我泣不成聲。其實這時候,臺上臺下沒有人不是在抹淚的。我流著眼淚,一句一句唱到最後,笑著說:「虫虫,我很感謝今天,我能送給妳這樣一個禮物,完成了我的心願。」
從兒童節那天開始,每天中午,我都瞞著媽媽,悄悄讓朋友推著輪椅帶我去二樓的產房看新生兒洗澡。我隔著玻璃,一看到那些小嬰兒在洗澡,心裡就非常高興,不由自主地誇他們這個可愛那個可愛。其實,最深層的原因是我對女兒的思念。以前,每晚睡覺的時候,她都緊緊挨著我。現在,我的懷裡突然沒人了,我沒法適應。病友們說我晚上喜歡抱著洋娃娃睡,就像個小孩子。其實,那是因為我很想我的孩子,想她想得不得了。
一天中午,朋友又推我去看新生兒洗澡,我依然覺得不滿足,就偷偷溜進產婦病房,看見一位媽媽睡著了,就趕快過去抱她的寶寶。我把寶寶抱進懷裡,抱了很久都捨不得放下。朋友見狀趕緊催我,要我快點走,免得待會兒人家醒來被嚇著。可我一直捨不得放下孩子,就那樣一直抱著,直到她媽媽醒了。這位媽媽真的被我嚇到了,質問我們想幹什麼。瞬間,我也有點兒驚慌。
我的朋友趕緊向她道歉,說我是從災區來的,在地震時失去了女兒,現在很想念孩子……那位媽媽聽完朋友的講述,被感動得哭了。她對我說,妳抱吧,妳就一直抱著她。
後來,這位媽媽知道我住在三樓,便常抱著孩子來看我,讓我去抱她的孩子,我非常感動,她還特意讓我認孩子當乾女兒。雖然現在我們很久都沒聯繫了,但這位媽媽和她的孩子,我一直都記在心裡。那段日子,她們給我了很多溫暖。讓我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美好,讓我知道,許多人都願意真心幫助我,滿足我的心願。
慢慢地,我的心態越來越放鬆。我漸漸敞開自己,開始想著如何去幫助別人。聽說有個小孩子被截了肢,心情很不好,我就帶上禮物去看他,和他交朋友,幫他緩解內心的壓力。當孩子們一個個探望完了,我決定開始探望大人。
第四章 鼓舞,沒有腿也要跳出夢想(節錄)
夢想面前沒有特殊待遇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了《鼓舞》的排練。練了三天之後,我就開始吃不消了,膝蓋從早痛到晚。頭兩天還好,第三天我到排練廳,一跪在地上,整個身體差點兒要從原地彈起來。膝蓋那種痛,經過兩天的時間,已經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地步。
第三天晚上,我回到病房,我媽給我搭睡覺蓋的那一層薄薄的被子,結果搭到我的腿上,我痛得整個人都縮緊了。因為我沒有小腿,又沒有腳背,我全身就靠膝蓋那個點支撐著。膝蓋很薄,沒什麼肉,就靠那一點地方,我全身的力量壓在那裡,還要跳舞,動來動去,所以兩個膝蓋就變得非常非常痛,晚上蓋著被子都很痛。
我媽看到這個情況很不忍心,開始勸我放棄,讓我別去跳這個舞了。我其實也有想過,我太疼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這樣練下去,還要練十幾天才能上臺呢。但是這樣練下去,我要痛死了,我何必呢?何必要這樣呢?這個事情明明是可以選擇的,它又不像是傷口的痛,我沒得選,這個痛是可以選擇,也是可以放棄的,為什麼一定要承受呢?
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如果我放棄,我會對自己很失望。所以就必須要練,一直練,持續練下去。後來,我想了很多辦法解決膝蓋痛的問題,比如買護膝戴,用熱水敷,請志願者幫忙去找中藥包來敷,消瘀,盡可能消腫。下午去排練,上午就去康復中心做各種各樣的理療,用物理療法來減輕膝蓋的痛。雖然效果不明顯,但還是可以稍微舒緩一下,轉移一下。練舞的時候,老師說,廖智,妳有很多表情做不出來,比如有個表情,妳應該是笑的,妳的表情要非常放開才行。我說我在笑啊,老師說哪有啊,妳整個眉頭都鎖在一起,嘴角一直在發抖啊,這個表情太猙獰了,就像是在受刑罰一樣,哪兒是在笑啊!我說我真的是在笑,但是實在太疼了,笑起來竟然會這麼難看。
在排練的過程中,舞蹈老師給了我很深的影響。即使我截了肢,他們也沒有對我放低要求。我很感謝他們,他們不像別人那樣說算了算了,妳做不了就算了,反而勾起了我的鬥志和好勝心。舞蹈老師說,廖智,別人可以這樣對妳,我不會這樣對妳。妳知道嗎?妳是一個舞者,舞者就是要尊重舞臺,尊重妳的舞蹈。
舞者受傷是很正常的,舞者痛也是很正常的,我不會因為妳沒有了腿就對妳放鬆要求,我還是會繼續像對待一個舞者那樣對妳。我尊重妳是一個舞者,才用這樣高的要求對妳。我說,老師我不怕痛,也不怕累,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吃苦,妳嚴格地要求我就好。
所以,我跟舞蹈老師之間達成了共識,我們就是要把這件事做好。要麼就不上臺,要上臺就要盡全力把它做好。我是贊同他們的觀點的,於是努力地練。經過十幾天的練習,我最後上臺了,雖然那支舞蹈未必有多麼好,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那絕對已經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