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法定盲(節錄)
二○○一年十月七日晚間,在五角大廈、中情局及遍布全球的許多總部的美國軍方及情報高層,都聚精會神地緊盯著近日為他們的部門添加的影像螢幕。不久前的網路泡沫化釋出了大量商業衛星頻寬,讓軍方得以將無人機回傳的刺激影像傳輸給更多觀眾。他們正在看的,是一台配備兩枚地獄火飛彈的掠食者從阿富汗南部的坎達哈回傳的低畫質紅外線影像。雖然中情局布署在戰地的無人機必須交由軍方管轄,但這台無人機的「駕駛員」此時卻坐在停在蘭利的中情局總部停車場內的一台拖車裡。在無聲的影像中,可以看到三輛車及一台機車正離開一片土牆建築的社區,朝坎達哈方向駛去。
法蘭克斯將軍(Tommy Franks)也是這些遠端觀眾之一。這位四星上將坐鎮於佛羅里達州坦帕市的總部,負責指揮攻擊阿富汗的行動。「當時我感覺到一股熟悉的腎上腺素上升,」多年前在越南坐在直升機裡觀測戰況的回憶隨這影像再次浮現腦海的法蘭克斯事後寫道。「這目標具有領導階層車隊的所有特質,」一位也在蘭利的停車場內這座曾被用為托兒所的拖車裡觀看影像的中情局反恐官員表示:「這很可能是奧馬爾(Mullah Omar)的座車。」塔利班領導人奧馬爾是個相當重要的高價值目標。眼前是一個一舉消滅敵軍心臟的機會。
「這是個有效目標。」一位站在法蘭克斯身旁的軍法律師宣布道。
車隊進入坎達哈,行駛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接著停了下來,部分乘員下車走進一棟建築。「得以地獄火攻擊的有效目標。」軍法律師說道,但無人機還沒來得及開火,車隊又開始移動。
當車隊再次停車時,幾名乘員進入一棟沒有特別許可不得攻擊的清真寺。此時,曾籌畫『一九九一年的伊拉克轟炸行動的效基作戰(effect-based operations)理論專家,如今已是個負責指揮阿富汗戰事中所有聯軍空軍部隊的二星中將德普杜拉,也正在他位於卡達的總部裡緊盯著由掠食者回傳的影像。事後他不悅地告訴我,當時他有四架飛機在那座清真寺上空盤旋,全都在等候摧毀這棟建築物的許可。「這時一輛停在建築物外頭的車輛突然爆炸。我問:『是哪個混蛋下令攻擊的?』」結果命令竟然是法蘭克斯自己下的。他一時按捺不住,命令無人機駕駛員朝那輛豐田Corolla 發射一枚地獄火飛彈。德普杜拉和許多人一樣,也不習慣看到指揮官跳過整個指揮系統炸毀一輛汽車。幾分鐘內,車隊中其他車輛全都停了下來,所有乘員都躲進一棟大樓裡。這下是不是該把大樓裡的人都殺掉? 法蘭克斯認為他應該先請示國防部長倫斯斐(Donald Rumsfeld)。
倫斯斐回覆他必須先和總統討論。五分鐘後,他告知小布希已經同意攻擊這棟大樓。此時一同監看這影像的中情局官員警告,這棟建築很可能是一座清真寺。法蘭克斯「悄悄地詛咒了一句」,告訴自己這棟大樓看來不像清真寺,緊接著便下令一架待命中的美軍F–18戰鬥轟炸機炸毀這棟大樓。「不會有事的。」軍法律師安撫道。幾分鐘後,法蘭克斯接到空軍參謀長江珀將軍的來電。江珀也在自己辦公室裡觀看掠食者回傳影像,得意地告訴法蘭克斯,好像看到高價值目標在攻擊發動前便逃離那棟大樓。法蘭克斯怒不可遏,立刻要求參謀總長聯席會議主席關掉江珀的螢幕。在這種新型態的戰爭中,影像就是權力,至少在華盛頓是如此。
這些各自緊盯著螢幕的高軍階觀眾不知道的是,奧馬爾當時的確在車隊裡。當夜稍早,一枚美國飛彈射進他家。飛彈沒傷到當時躲在地下室裡的他,卻讓他的十歲兒子受了重傷。穆拉一家的司機事後接受記者戈帕爾(Anand Gopal)採訪時表示,這位塔利班領導人當時和家人與奄奄一息的兒子同乘那台Corolla 離開,但孩子的性命沒能保住。在他進入那座大樓時,汽車遭飛彈擊毀,他們一家人立刻逃離(其餘車輛則繼續原本預定的行程)。從那天起,就沒有任何歐美人士再看見他的蹤影。
整體而言,許多人認為初期的阿富汗戰事相當成功,尤其是倫斯斐,他深信勝利來自「靈活用兵的美軍特種部隊、美國海空軍及陸戰隊使用了軍火庫中最先進的精準導向武器,以及英勇跨馬進擊的阿富汗獨腳戰士」(一篇報導一位穿戴義肢的北方聯盟士兵朝敵軍發動突擊的報導,曾讓倫斯斐大受感動)。這有部分的確是事實。塔利班在北方城市馬札里.沙里夫(Mazar-e Sharif)失守時,由美國支持的北方聯盟所遭遇的抵抗確曾瓦解。但是最嚴重的傷亡發生在塔利班投降後,當時有許多俘虜被關在貨櫃裡窒息而死。如果空襲真如倫斯斐所言造成敵方毀滅性的破壞,應該會出現許多傷兵。但即使在頭幾天的戰鬥中,阿富汗北方空襲最激烈的區域裡的醫院內卻看不到多少傷兵。在其他地區,例如在烏魯茲干省提林庫特(Tirin Kot)鎮外,美國軍機在平原上鎖定塔利班部隊,並造成敵方嚴重的傷亡,但在因有塔利班大規模裝甲部隊駐守而遭到激烈轟炸的加茲尼(Ghazni),戰後當地的證詞卻表示當時僅有三人傷亡。對結束戰事貢獻最大的,其實是塔利班在巴基斯坦情報單位的監督者對塔利班部隊解甲歸鄉的呼籲,以及中情局為利誘阿富汗各造軍閥放棄塔利班盟友而支付的大量現金。
……
此時,搜尋小組亟欲尋找更大的目標。「到了二○○二年二月,」美軍特種作戰單位的米蘭尼上校(Andrew Milani)事後冷冷地提醒記者:「聯合特種作戰特遣隊(Joint Special Operations Task Force,也就是第十一特遣隊)已經為缺乏高價值目標的情資感到焦慮不已。」
到了這個時點,就連仍在活動的塔利班領導人也難以覓得。其中一個例子就是知名抗俄聖戰士之子,當時已晉身塔利班中階指揮官的曼蘇爾(Saifur Rahman Mansoor)。塔利班政權瓦解後,他率領數百名支持者,其中包括烏茲別克和阿拉伯聖戰士,一同朝他父親在抗俄戰爭時期的老據點撤退。這個據點位於鄰近巴基斯坦邊界的偏僻、狹窄的沙希科特(Shahikot)的一處谷地,但後來發現當地部落居民並不歡迎他們。他只得透過部落耆老與喀布爾政府展開談判,表示願意「放棄對臨時政府的武裝挑釁」。
但曼蘇爾的降書立刻被掃到一旁,因為亟欲「排除」這天上掉下來的敵軍部隊的美國軍方已經準備展開一場大規模的攻擊行動。該區域暴增的手機通訊及SUV車數的增加,都讓中情局及第十一特遣隊相信所有或部分價值至高無上的目標──賓拉登、他的第二把交椅扎瓦希里,以及奧馬爾(這三人很快就被稱為「三巨頭」)──可能將在大群武裝保鑣的保護下於此地過冬。根據計畫,美軍傳統武力將由北方進入峽谷,將敵軍(或至少他們的領導者)驅趕向阻擋通往巴基斯坦的狹窄退路的其他部隊手中。包括美國海軍海豹部隊在內的特種部隊則將在觀察點待機,準備隨時捉捕或殺掉打算逃亡的高價值目標。為了緊盯這些特定目標,第十一特遣隊將不受與傳統部隊相同的指揮系統管轄,以保持行動自由。這場代號森蟒作戰(Operation Anaconda)的行動,將成為自一九九一年的波斯灣戰爭以來美軍最大的陸上軍事行動。
在隨後發生的戰鬥中,所有與戰爭相關的遙控科技幾乎都派上用場,尤其可看到對遙控感應取代肉眼的堅定信念。戰鬥的結果雖是悲劇一場,但也饒富教育意義。
聳立在這峽谷南端的是標高一萬英呎的塔庫爾葛爾山(Takur Ghar)。第十一特遣隊的行動策劃人員認為這座山的頂峰是設置觀察站的絕佳地點。「不幸的是,」米蘭尼在事後報告中提到:「敵軍也如此認為。」為了確認情況,特遣隊派出了他們最愛用的偵察工具,一台四引擎的AC –130砲艇,去確認山頂是否有敵軍駐守。這架飛機搭載了重機槍和加農砲等火力強大的武裝,但對特種部隊而言,更重要的是它搭載的大量偵察裝置,其中包括點電子光學攝影機、紅外線攝影機和雷達。從這架飛機和其他對這塊區域做過地毯式搜索的偵察機回傳特遣隊總部的照片上,看不出有任何敵軍活動的跡象,但他們錯了。不久後,海豹部隊就發現竟然有數十名訓練精良的阿拉伯及烏茲別克戰士埋伏此地,甚至還有一座架設了重機槍的掩體,全都只以積雪、樹木和防水布等非高科技的傳統手段掩蔽。
但只要以肉眼觀測,就會發現敵軍的偽裝並沒有多完美。積雪上的足跡清晰可見,何況還有邋遢的聖戰士在空曠區域留下的羊皮和垃圾等。這些都是空中預警人員哈里遜在南越駕駛小飛機翱翔天際時藉以發現敵蹤的痕跡: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觀測員,可以找出晨間雨後在泥濘中留下的成排足跡、晾衣繩上多出來的衣物與其他顯眼的證據。而仔細檢視從塔庫爾葛爾山回傳的照片時,行動策劃人員竟沒有看出這些跡象。堅信這些系統無懈可擊的指揮官,就這麼派遣海豹部隊直取頂峰。
二○○二年三月二日晚間,一架直升機直接將一組海豹部隊成員載到山頂。一下機,他們就發現了新腳印及羊皮,但一枚火箭彈命中直升機的爆炸聲和伴隨而來的機槍彈幕突然打斷了小組針對是否該棄守此處的討論。直升機駕駛員迅速起飛,將嚴重受損的直升機駛向數英哩外的谷底。但起飛時突如其來的顛簸,將原本站在機尾艙門邊的士官勞勃茲(Neil Roberts)拋向地面,使他獨自置身群情激昂的聖戰士巢穴之中。
勞勃茲和受損直升機上的小隊長都打開了身上的紅外線警示燈, 好讓盤旋上空的AC –130砲艇看到他們的位置;這對特戰人員而言是個告知友軍自己行蹤的寶貴手段。這些影像讓特種作戰司令部高層得以看見這些緊急訊號,但沒有人知道哪個燈號代表誰,因此造成了更大的混亂。
在峽谷裡,試圖降落在塔庫爾葛爾山巔小組的直屬長官迅速想出一個因應緊急狀況的計畫。他並未配備任何精密的偵察設備,僅有用於聯絡總部的無線電和衛星電話,但他已經在此一區域駐紮數日,對地理環境、現場形勢和該採取哪些行動已有清楚掌握。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因為有一台掠食者正在山巔上方兩千英呎的黑暗高空嗡嗡作響,機上的紅外線攝影機將影像傳給人造衛星,讓它穿越山巒、沙漠與汪洋,抵達阿曼位於阿拉伯灣沿岸的馬西拉島(Masirah)上,距離塔庫爾葛爾山的前線約有一千英哩的第十一特遣隊總部。近距離影像再次讓指揮者產生一種自己和戰場近在咫尺,比置身現場的任何人更能綜觀全局的錯覺。他們認為自己擁有「完整情境知覺」(total situational awareness),一位史學家在這場戰事後寫道:「讓他們以為自己彷若上帝,無所不知且一切盡在眼底,」因此更有能力掌控遠方錯綜複雜、瞬息萬變的情勢。「你不必用無線電一五一十地向我們通報,」現場軍官被草率告知:「結束通話。交給我們處理。」
不僅是馬西拉島上的軍官坐在椅子上,在佛羅里達巴格拉姆(Bagram)和五角大廈內其他總部觀看同樣影像的技師和軍官(如今特種作戰司令部每天斥資百萬美元租用衛星頻寬)更是被一種扭曲的現實給牢牢吸引。距離黎明還有好幾小時,在酷寒環境下的溫熱身軀所產生的無聲影像透過加密和衛星傳輸後再還原成可視畫面,畫質粗糙到難以辨識。一如克利斯蒂旗下的測試人員在兩年前所稟報(並惹惱了空軍高層)的,這影像僅呈現出「透過吸管」所看到的全局,視覺清晰度僅有二○/二○○的水平。而這正好是美國判斷汽車駕駛為「法定盲」的標準。
11、死亡號碼(節錄)
顯然高價值目標獵殺行動對爭取阿富汗民心只有反效果,尤其是當大家眼見許多無辜平民死於槍口或被炸得粉身碎骨時。但這場行動在消滅為數眾多的已鎖定目標方面算是相當成功。不幸的是,真正的塔利班高階領導大多躲在巴基斯坦的藏身處逃過一劫,沒讓中情局的無人機傷到自己分毫,而受害者多半是層級較低的區域性指揮官。他們大量死於類似阿瑪努拉所遭受的空襲,和原名海豹部隊第六小隊的海軍特種作戰研究大隊(Navy Special Warfare Development Group, DEVGRU)和其他特種部隊的地面攻擊。例如在二○一○年八月的一系列媒體訪談中,裴卓斯宣稱在該年五月至七月間九十幾日內的近三千起夜襲,計消滅或俘虜了超過三六五名「叛亂集團領導者」,並消滅了一○三一名、俘虜了一三五五名「普通士兵」。姑且不提這數字背後可能意味著犧牲了多少無辜平民(舉二○一○年七月的統計為例,每消滅一名叛亂組織領導人,便可能連帶造成二十名無辜百姓喪生),日益激烈的攻擊的確大幅提升了塔利班成員的折損率。在阿富汗北部的昆都市省(Kunduz),第三七三特遣隊自二○○九年十二月起對塔利班展開持續攻擊。
在那之前,敵方領導階層幾乎不受美軍特種部隊威脅,並深信置身防守嚴密的基地十分安全。但到了翌年秋季,已有兩代領導者被消滅,第三任也在忐忑不安中繼任。到了十月,遭美軍消滅的領導者已多達十七名。
特種作戰在伊拉克也達到了類似的效果。拜麥克里斯托的「工業化反恐」之賜,美軍在伊拉克也消滅了數以百計的叛亂分子。但一如我們所看到的,這類行徑的實際效果與宣傳的成效未必相符。李佛洛對兩百起高價值目標獵殺行動的分析顯示,遇害或被俘的塔利班指揮官很快就會為幾乎都是更激進的新人所取代。一如在伊拉克,阿富汗的叛亂組織也沒有「自我終結」,儘管美軍總部總是如此宣稱。這類行動的目標是降低塔利班的戰鬥能力,但除了對他們偶爾造成干擾,這種情況幾乎沒有發生。後來統領位於喀布爾的北約作戰情報支援組(Operational IntelligenceSupport Group)的英國皇家空軍情報官迪爾中隊長在二○一一年寫道:「較之以往……如今塔利班的攻擊模式變得更複雜,並持續展現出在寬廣地域內同時展開多場攻擊的協調能力。」在這兩年裡,目標獵殺行動使塔利班在阿富汗許多地區損失了一整個世代的領導者,其中有不少是在當地土生土長、與當地氏族有密切關係,但繼任者則不然,大多是奉藏身巴基斯坦的領導階層指派的外地人,而且多半較為年輕:第三七三特遣隊在二○一○年於北方展開的行動將指揮官的平均年齡從三十五歲拉低到二十五歲,在赫爾曼德猛攻十二個月後,到了二○一一年五月也將平均年齡從三十五歲拉到二十三歲。「相較於二○○一年時,二○一一年的塔利班領導者更年輕、更激進、更暴力,也更不擇手段。這乃是目標獵殺行動所促成的改變。」迪爾中隊長直言:「這些新的前線指揮官更積極地利用蓋達的恐怖策略,而且和蓋達組織的關係比他們的前輩更為密切。」
李佛洛在多年前鑽研販毒集團的行為模式所導出的公式──鎖定目標進行獵殺,這對不受威脅的領導階層不會產生多少影響──在如今的阿富汗和伊拉克依然成立。晉身領導階層的年輕戰士通常並不會「拾起鋤頭」,他們絕大多數成年後都在打仗。「這位是朱馬汗(Juma Khan),我軍最優秀的指揮官之一,」二○一一年,一位近日才在兩位前任死亡後繼任的塔利班指揮官克哈里德.阿敏(Khalid Amin),帶領一組來訪的拍攝人員參觀位於巴格蘭省(Baghlan)的塔利班墓園時介紹道:「他在前線戰死。這位則是我們的區域指揮官奧爾維.賈巴爾(Maulvi Jabar),他和其他三十人在一場夜襲中遇害。他死後,敵軍宣布塔利班已經沒搞頭了。但三個月過去,我們的酋長國依然強大。如今我們的戰士人數更勝以往……我們絕不會為這些攻擊所滅。反正我們個個視死如歸,即使有不畏殉教的戰士死於敵軍的攻擊,其他人還是會繼續勇敢奮戰下去。」
「這就是為什麼特種部隊那些傢伙管這叫『割草』,」為抗議阿富汗戰事毫無意義而辭去海外勤務的馬休.霍(Mathew Hoh)告訴我:「他們很清楚指揮官一戰死馬上就會有人頂替。」
一位曾兩度派駐極度危險的北赫爾曼德省桑金市的海軍陸戰隊軍官,針對高價值目標獵殺行動的缺點和我討論良久,為我做了一個強烈的類比:「叛亂組織就好比海星,」他在一番深思後說道:「你砍掉他們一隻腳,不出幾個星期,就會長出一隻更強韌的腳,而且變得更懂得保護自己。我看過許多塔利班指揮官以極高替換率更迭,即使殺掉一個,不出兩個星期就會有新人接手,屢試不爽。而且這新手通常更心狠手辣、更缺乏自制力,也更急著以更激烈行徑闖出名號,讓你為沒留第一任活口悔不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