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1:不是貓奴的世界(節錄)
貓科動物的保育,是我來非洲其中一個很想了解的議題。多年前看過的新聞圖片一直深印在我腦海:肯亞的馬賽牧民以繩子把一隻獵豹倒吊在棍子上,牠四腳朝天無辜地等候被處置。對牧民來說,可惡的獵豹把一家人賴以為生的牲畜吃了;對獵豹來說,飽餐是生存本能。在非洲大地上,善惡無法隨便裁定。
我身處的動物保育中心內光是大型貓科動物就有花豹(Leopard, Panthera pardus)、獵豹(Cheetah, Acinonyx jubatus)、獅子(Lion, Panthera leo)和獰貓(Caracal, Caracal caracal),和我曾經在中南美洲待過的動物中心很不一樣,這裡佔地約三十二平方公里,約半個香港島大,除了有圍欄區照顧不能野放的動物之外,也是一個有幾千隻野生動物和鳥類的生態保育區。中心除了這裡,在納國還有三個研究所,研究員除了照顧和研究動物,還要去和農民打交道。沒錯,我來到這裡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動物保育,談的不只是動物,很多時候人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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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人之前,先來認識一下中心裡的大貓們。
在納國,叱咤原野的大貓面對最大的威脅就是人類。特別是獵豹,雖然在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中仍是易危,但保育專家估計非洲只剩七千一百隻野生獵豹,應該把評級改為瀕危了。
我在中心內的工作視排班而定,如果當天負責猛獸餵飼,就要從冷凍庫把一條條巨大的肉拿出來,有時候是整排的馬肋骨、馬頸,由工作人員切成大肉塊後等待解凍。我就曾在搬運時被馬頸壓到手指,瘀青了好幾天。我們跳上卡車車尾,把一桶桶十幾公斤重的肉(有時候還有內臟)抬上車。當然,大貓都是肉食性動物,難不成能要牠們改吃素嗎?這些肉大多數是馬,不會餵飼雞豬牛羊肉,以免牠們野放後會攻擊農民的牲畜,而馬肉氣味和野外的斑馬較類似。有時候別的保護區會把「過多」的動物打獵後販賣(關於這點請參考本章第五篇),我也搬過比人頭還大顆的長頸鹿心臟。餵食工作總是一手血淋淋的,不是每個志工都受得了,部分素食者也會迴避;記得動畫《馬達加斯加》中,愛力獅在荒島餓到發慌,差點把朋友們吃掉,最後改成吃魚。現實是你不能隨便更改動物的飲食,會導致營養和發育不良及很多疾病。我不覺得嘔心,畢竟這是自然天性;但內臟的臭腥味的確挺倒胃。光是餵這些食肉獸一個月就要花上超過兩百萬台幣,政府沒資助下,就靠我們這些志工幫忙。
我們的卡車開過不同的圍欄區,大貓們按種類和族群分別在不同的區域。第一次看到這中心的圍欄,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每個圍欄區都比好幾個足球場大,有天然灌木叢讓大貓們躲起來睡覺,也有水池提供飲用水。除了部分獵豹,我們不會踏進大貓的圍欄,要知道牠們都沒有也不必要接受訓練。牠們各有故事,像是媽媽被農民殺後淪為孤兒的、被農民抓走的、等候批文要再被野放的……
大貓們不需要被馴化,看到我們也會發出懷疑的低吼。在保育人員分派好每人負責餵哪隻後,幾個人一字排開,一聲令下把人頭大的肉塊,像推鉛球般拋進五米高的圍欄。我們滿手鮮血地觀察大貓進食的情況,王者氣派的獅子會大剌剌地在大家面前開動、靈巧的獰貓輕鬆躍起三米多,在空中接下肉塊、生性較孤僻的豹類會把肉掏進草堆裡慢慢吃。這當中讓我最訝異的是名為幸運(Lucky)的獵豹,牠的後左腿因為被農民設的捕獸器夾傷,不得不截肢。但只有牠搶食物之快,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只有三條腿,果然是地表最快動物。
有時候我們也要清掃牠們的家,對人類比較沒安全威脅的是獵豹。我們會一人一枝木棍(有危險時拍打地面嚇走獵豹,並不是用來打牠!)進去獵豹圍欄區,一字排開同時向前走,當看到地上有糞便或骨頭,就示意停下,把有機物撿走。其實獵豹算膽小,沒有食物的我們五六個人已經足夠讓牠們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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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動物保育中心,我們畢竟是隔著安全距離接觸大貓,要覺得牠們可愛很容易。但納國農民住在曠野,切實面對野生動物造成的損失。納國是畜牧大國,我認識的納國土生白人大都是德裔,祖先從百年前德國殖民時期到來,家裡都是畜牧農業。我問德裔保育員馬克(Marco),是否知道父親在他農場裡曾經因野生動物造成損失而殺死牠嗎?他想了一會兒道:「就我所知以前他殺過一隻花豹,牠已經吃過我們家很多牛羊。雖然我做保育,不贊同父親的做法,但我尊重他。我能保證他是個好人,他不是嗜血的獵人,但他要保護家人和員工的生計。」
在討論野生動物和農民的衝突前,首先了解一下背景資料。納國以礦產為主工業,其次為畜牧業,當中25到40%的人屬自給自足的牧農,以飼養牛羊為主。和我之前提過的肯亞馬賽人不同,這裡約四千個牧場,七成半屬白人擁有。但他們不像我們認識的城市老外:當我真正去到納國郊外,看到的是受氣候變遷、沙漠化的牧場,連綿幾百公里裊無人煙,沒有電話網路更別說上網。納國有台灣的二十三倍大、人口只有兩百萬,是世界上人口密度第二低的國家。雖然這樣說有點抱歉,但納國農民就像是活在上世紀初的歐洲農民,教育程度不高、資訊流通不發達、極端保守和堅持,對保育的認知仍有限,初見面較拘謹、嚴肅。
很多人以為做動物保育就不用跟人接觸,但在這裡我了解到,保育人員的工作不是和農民站在對立面。他們有時候會和農民聚會、烤肉,一來了解他們的問題,收集農場內有什麼野生動物的數據;二來是爭取農民的信任,當發生人和野生動物的衝突時,農民願意聯絡保育中心,而不是私下解決。
為什麼農民能私下解決掉野生動物呢,難道沒有法律在管嗎?要知道納國在一九九○年之前還是屬於南非的一部分,當時野生動物的擁有權在政府,動物在固定的圍欄範圍中,不論是為了肉或毛皮,非法狩獵都是很嚴重的犯罪。納國獨立後,政府決定把保育概念和責任下放到社區層面;當地人能夠從野生動物身上獲取長遠利益,才會有保育的誘因,像把農場改為兼營野生動物旅遊,甚至合法狩獵場。例如一隻獵豹今天走進A的農場,A就擁有這隻獵豹,明天牠走到B的農場,牠就屬於B了。可是對鄉郊農民的教育程度來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轉型做旅遊業。當然,擁有一隻獵豹也不代表可隨便殺死牠,以法律來說農民要證明「有問題(Problem animal)」的掠食性動物重覆來犯,影響生計,才可申請獵殺該動物;但實際操作上,很難確實證明哪一隻是「有問題」的行兇者,加上當地國土幅源廣大,私下把野生動物殺了、埋了也不一定有人知道。
「保育不是站在道德高地,告訴別人你不能怎樣怎樣做。保育是為當地人提供有效的方法。」保育員告訴我。像農民因為不想野生羚羊和自己的牧牛爭草或水,把羚羊都殺了、趕走了,區內的大貓自然要以牲畜為目標,這就是把食物鏈打亂的後果。農民放牧的路線或牲畜飲水池的位置,有時候剛好和大貓慣常走的路線重疊,自然也會造成損失。但你今天殺死一隻獵豹,明天另一隻會走來搶地盤,除非殺死所有獵豹,否則農民的損失不會停止。所以保育員會說服農民,在農場設置紅外線偵查相機,當捉到獵豹或花豹時,讓中心為牠裝上GPS追蹤頸圈,就能知道大貓去向,改變放牧路線、加裝圍欄,更有效的保護牲畜。有時候,GPS也成為大貓沒捕殺牲畜的不在場證明(牲畜因其他動物而死)。但當然,這些頸圈很貴(台幣十萬起跳),電池壽命有限,不可能為每隻大貓都裝上。保育人員也在研究,把獅子的糞便塗抹在圍欄、農舍一帶,看看是否能阻止其他掠食性動物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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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國已經多年雨水不足,農民和野生動物的衝突愈趨緊張。農民投訴野生動物殺死牲畜,儘管保育專家常鼓勵農民不要殺害「問題動物」,但因政府不會為他們的損失提供賠償,仍然有批頑固的農民選擇殺了再破壞追蹤器。
動物保育中心目前已和納國七百多位農民合作,但把「問題動物」移走後,中心不可能、也不應該接收所有動物,保育的最終目的是野放;國家公園的範圍有限,總會達到飽和,而獵豹需要更多願意接受牠們回家的私人土地。現在已經有農民會主動聯絡中心,要求為農場內發現的豹裝追蹤器;人心也是在進步。
基於人道理由,動物中心不可以餵飼活體食物。每次要野放獵豹前,可能已經過漫長的等待,故需要重新訓練獵豹的野性,不得不以負面加強方式,像是敲打、以嚇吼的聲音驅趕。但洩氣的是動物中心還是會重覆收到同一隻豹,像我在中心期間,有一隻花豹就已經第三度被不同的農民「退貨」,又要再找新家。
而文章開始提到的十九歲獵豹婆婆莎米拉,她被農民抓起來當寵物飼養,長年餵予貓狗飼料和雞肉(大貓不能只吃白肉),嚴重營養不良,十年前送到中心時很虛弱,無法再野放。在我離開中心數月後,年邁的莎米拉安詳的離開了這世界。比起一些同類,她至少安穩愉快地度過後半生。我仍不時想起她,那溫柔堅定的神情,訴說著野生大貓與人類和平共存的可能。
連載2:醜得美麗的禿鷹
一張非洲的照片,讓人對這種動物產生厭惡: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在茅屋外倒下,一隻禿鷹在後面正等待吃這將逝去的皮包骨。在很多人心中,禿鷹都被認為是貪得無厭的掠奪者,等待動物死亡再吃下的死神侍者。這非洲標誌性的鳥類,長得並不是那麼標緻;要選最喜歡的非洲動物,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人會選禿鷹。除了外貌禿頭、臉型像個乾癟的千歲老怪,禿鷹還是嗜血的食腐動物。我覺得大多數動物都很可愛,但禿鷹,的確較難用可愛來形容,說長得有個性也許比較貼切。但這非洲五醜之一的怪咖,也默默地面臨瀕危命運。
克雷格讓我跟拯救大象(Save the Elephants)組織的調查員,了解禿鷹調查。我們來到另一個保育區,這裡的樹明顯更為高大,能達十幾米高。我們仔細尋找禿鷹的巢,在乾旱季節,樹葉不多時,碩大的鷹巢比起找犀牛算顯眼易見。像禿鷲(Cape Vulture, Gyps coprotheres)展翅時能達兩米六寬,可見牠們的巢能有多巨大。
禿鷹常在動物屍體旁圍著一圈,等老大像獅子或豹先享用大餐的場面,以為很容易可以看到嗎?才不,我們只零散地看到幾隻。南非有八種禿鷹,原來其中三種已達極危、兩種瀕危了,有專家估計在二○二○年就會完全絕種;這也是保育員要重視禿鷹的原因。
如果你去約翰尼斯堡的傳統巫術市場,或許會看到令人驚嚇的場面,攤販販售一條條連著頸項的乾禿鷹頭。據說把禿鷹腦加進香煙來吸、或蒸它時吸進水氣,就能增強考試運、有千里眼的效用。禿鷹瀕危,又是巫術的錯?
巫術只是原因之一,很多時候當地農民會用農藥毒殺其他「問題」動物,像獅子、鬣狗、大象等。禿鷹吃過中毒的屍體後也不能倖免,然後別的食腐動物像鬣狗、狐狼再吃也會中毒。盜獵者也會畜意毒殺禿鷹;記得在我和妮安利監察犀牛時,就是看到禿鷹的活動而通報反盜獵小組。禿鷹往往是最先抵達盜獵案發現場的動物,可說是最稱職的保安人員。牠們是最嚴密的天眼系統,能在一公里外的高空,看到地面六公分小的肉。但這也是為什麼只需用一點毒肉,就能毒殺大量禿鷹。克魯格公園就曾在一天之內有一百一十隻禿鷹、兩隻獅子、兩隻狐狼因吃了摻了毒的大象屍體而死;五個月內就被毒死了兩百六十四隻禿鷹。有研究發現,從二○○四年,南非洲禿鷹數量就大跌七成,西非更減少了95%。
沒想到大貓瀕危,也影響到禿鷹。獅子、花豹、獵豹等數量減少,代表羚羊及其他小動物被自然捕殺的數量減少;少了屍體,食物鏈供應改變,禿鷹沒有足夠食物餵小禿鷹。科學家發現每年只生一顆蛋的禿鷲,孵出的寶寶因缺乏鈣質,導致骨頭發育不全,難以飛行,半數的寶寶都撐不過第一年。缺鈣正是因為缺少了獅子和鬣狗在吃獵物時啃碎骨頭,讓禿鷹沒辦法吸收肉以外的營養。所以說,保育大貓、鬃狗等掠食性動物,也會讓食物鏈中的其他動物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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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著一隻禿鷹飛進巢裡,因為我們走近又飛走,掉下一根長長的咖啡色羽毛。我跟著保育人員帶著尺,量度禿鷹築巢的樹,記錄位置、樹圍、樹高和健康狀況。因為城市開發、氣候暖化、雨量減少,也同樣影響禿鷹能棲息的大樹。沒有茁壯的大樹,牠們那麼大隻又重,怎可能把巢築在矮小的樹上。
很多人沒注意到,禿鷹和其他食腐動物,都是生命之輪中的關鍵物種。食物鏈中若沒有禿鷹,將可能為非洲及人類帶來災難性的影響。當動物因天然原因死亡後,大貓及其他掠食動物都不會把屍體吃得一乾二淨,等待天然腐化又是漫長的過程。期間若沒有禿鷹幫忙,屍體就會變成病毒的溫床,野狗和老鼠的數量也隨之大增。面對病死的動物,禿鷹的腸胃還能代謝和根除危險的病原體,防止疾病傳染,可以說是天然的環境清道夫,是其他動物無法取代的。像野狗、狐狼、老鼠等動物也食腐,卻會成為帶原者,再去民居時很容易把病原體傳給禽畜及人類。
沒有禿鷹,狂犬病、炭疽病和瘟疫都會蔓延。有研究發現,印度在一九九三至二○○六年期間,農民誤用牲畜使用的抗炎藥雙氯芬酸。這藥物對牛隻沒問題,但服藥的牲畜死後,屍體的藥物殘留,卻意外讓大量禿鷹死亡,導致狂犬病肆瘧,五萬人因此病喪,令國家醫療開支達三百四十億美金。
這種狀況很有可能再次在人口稠密的地區,特別是西非重演。想想看當拍攝非洲草原畫面時,一隻獅子在享受獵物,旁邊卻沒有一群禿鷹在等待,背後的問題有多嚴重。可惜禿鷹雖名為鷹,卻因外貌、習性不似鷹或鷲受歡迎;但牠們也同樣稀有、同樣美麗。禿鷹的禿頭是自然設計、進化的精妙,能讓牠們伸進屍體把肉及內臟吃乾淨、而不會讓血液沾到羽毛,在受威脅時不用清理頭毛就能輕鬆飛走。
美麗的事物容易吸引人,可惜醜的就自然會被忽視、誤會、嫌棄。每種動物在自然裡都有其崗位,看著頭上另一隻飛過的禿鷹,我很高興離開南非前,有機會學習了解牠們。其實怪人,也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