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雅慧之妖(節錄)
狐祟
妖精都能作祟,狐狸精也不例外。妖精的來源不同,作祟的方式也有區別,如豺狼虎豹變成的妖精,往往會暴力傷人甚至吃人。狐狸是小獸,智有餘而力不足,因此,狐狸精的作祟方式也不出此藩籬,重智不重力,整體上表現出柔而非剛的特點。
古往今來,狐狸精最嚴重的作祟是所謂「魅」,即讓人神志昏亂,進而舉止癲狂,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狐魅固然害人不淺,但它仍是精神致幻,與暴力犯罪有本質不同。由魅發展而來的採補,也是傷身害命的手段,但此種「暗裡教君骨髓枯」的勾當,表面上也是溫柔鄉裡的男歡女愛。
早期的狐狸精還有一種頗為奇特的作祟方式,即割人頭髮。最早的紀錄出自東漢的《風俗通義.怪神篇》,說一個狐狸精被除,在其巢穴發現了很多被割下的髮結。北朝的《洛陽伽藍記》則載孫岩識破狐妻身分後打發她走人,狐妻臨別抽刀割了孫岩的頭髮。鄰里義憤填膺,幫著追捕這惡婆娘。此女越跑越快,最後變成狐狸逃脫。之後,城裡先後有一百多人被割去頭髮。其情形都是色誘在前,割髮在後:「(狐狸)變為婦人,行於道路,人見而悅之,近者被截髮。」
一個叫靳守貞的人還因此事與狐狸精發生過流血衝突,基本案情是:霍州城牆年久失修,磚穴土洞裡有狐狸經常出來搗亂,動輒割人頭髮,而且專選官宦子弟和百姓家有姿色的子女的頭髮割,「夜中狐斷其髮,有如刀截」。城裡人靳守貞會些武功、符咒之術,經常幫政府抓犯人、押囚徒。一次他押解囚徒後回家,走到汾河邊,見一個紅衣女子在對岸洗衣。那女子忽然凌空飛起,直向靳守貞撲來,掀開他的斗笠就要揪頭髮。守貞操起斧子迎空一劈,將其砍落於地—原來是隻雌狐。此後,霍州再沒發生過狐狸精割人頭髮的事件。(《紀聞.靳守貞》)
這些事件被當成狐狸精作祟而記錄在案,但所有的敘述都到截髮為止,至於被截髮之後產生什麼結果,完全沒有交代。那麼,割人頭髮何以被視為作祟呢?
首先,頭髮被古人視為身體的重要部分。《孝經.開宗明義》:「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妖精割髮不僅意味著對人們身體的傷害,更意味著對人類道德感情的侵犯。其次,這種作祟方式可能由原始巫術衍生而來。頭髮在巫術中是很重要的道具,巫師獲得某人的頭髮,透過念咒施法就可以達到加害對方的目的。這種巫術被稱為接觸巫術,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有大量論述:接觸巫術最為大家熟悉的例證,莫如那種被認為存在於人和他的身體某一部分(如頭髮或指甲)之間的感應魔力。比如,任何人只要據有別人的頭髮或指甲,無論相距多遠,都可以透過施法而達到傷害那個人的目的。由此可見,截髮即是作祟,而且是四兩撥千斤的作祟方式。
除了這幾項比較惡劣的方式,狐狸精的作祟大多是坑蒙拐騙以及無厘頭的惡作劇。最早的一個騙局還鬧出了人命,這便是《搜神記.吳興父子》所講述的故事。
晉時吳興一個農家,兩兒子在田裡耕作,父親突然跑來對他們又打又罵。兒子們很委屈,回家向母親告狀。老太婆發飆,罵道:「你這老不死的東西,沒事兒跑田裡打兒子幹啥?」老頭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因為自己根本沒去田裡打罵過兒子,由此斷定是狐狸精變成自己的模樣去打罵他們。於是他告訴兒子實情,還說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就把老頭兒往死裡打。狐狸精察知其意,停止了行動。過了幾天,老頭怕兒子對付不了狐狸精,憋不住跑到田裡去巡視。兒子們正納悶狐狸精咋不來了,老頭兒就出現了,於是一頓狂毆將其打死。這邊兩傻兒子興高采烈埋掉了老頭兒,那邊狐狸精又變成老頭子的模樣回到家裡報喜,說兒子們已將狐狸精打殺了。晚上兒子回來,一家人高高興興地慶賀除妖成功。假老頭在這個家庭裡生活多年,直到一個法師出現,看出此家有邪氣,施法捉住老狐狸,騙局才被戳穿。兩兒子禁受不住沉重的打擊,一個自殺,一個氣死。
同樣情節的故事後來又出現在唐宋時代的《朝野僉載.張簡》和《夷堅志.海口譚法師》中。《張簡》的人物是一對兄妹,因狐狸精戲弄導致妹妹被誤殺。《海口譚法師》幾乎是《搜神記.吳興父子》的翻版,但增加了許多細節,使故事看起來更加合理、生動。最後由於譚法師的介入,狐狸精被滅,這個結局也更符合大眾的心願。
這幾個故事雖然都有命案,但狐騙子的作祟方式仍然是非暴力的。而且,這一故事脫胎於《呂氏春秋.慎行論》的「黎丘奇鬼」,原本是講的鬼作祟,所以血腥氣比較重。後來,這種狐祟套路被繼承且發揚光大,但幾乎都去掉了親人相殘的血腥結局,變成狐狸精詭計敗露或死或逃。如《紀聞.沈冬美》的狐狸精變成沈家已死的婢女,聲稱已成仙,因想念主母回來看看,酒醉飯飽後現了原形,丟掉小命。《廣異記.嚴諫》的狐狸精則冒充嚴諫已去世的叔父,在靈堂上吆三喝四,最後被嚴諫識破,嚴諫帶了蒼鷹、獵犬圍剿,狐狸精變為野狐落荒而逃。
《太平廣記》收錄的狐精故事中,狐狸精變成僧人、尼姑甚至菩薩行騙,而降伏他們的高手往往是道士。如《廣異記.代州民》載,有菩薩乘雲而來,接受村人供養,還與居家之女私通,使之懷孕。最後道士識破老狐真面目,持刀砍殺之。《廣異記.汧陽令》和《紀聞.葉法善》的狐狸精也變成胡僧和菩薩,被著名道士葉法善與羅公遠打敗。這些故事表面上看,是寫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的狐騙子,實則有明顯的謗佛意味。
這一主題直到袁枚筆下還有表現。《子不語.狐仙冒充觀音三年》寫杭州周生與張天師經過保定旅店,見美婦人跪在階下,對天師有所祈請。周問:「這是啥子事體,美女為何跪著求你?」張天師解釋:「她是個狐狸精,向我求人間香火。」周生見婦人長得漂亮,心有不忍,便代為求情。張天師於是批黃紙一張,許了狐狸精三年人間香火。三年之後,周生遊蘇州,聽說上方山某庵觀音靈異,便前往求籤。他登山時摔了一跟頭,心中煩躁。入廟見香火極盛,觀音卻在錦幔之中不讓人見。和尚說觀音長得漂亮,怕人看見產生邪念。周生不信,一定要揭開看看,結果發現媚態觀音就是三年前見過的狐狸精。周生不禁大怒,罵狐狸精忘恩負義,靠自己求情才得幾年香火,卻不保佑自己,上山還摔了跟頭,而且三年期滿還在這裡騙吃騙喝。話音剛落,觀音像便仆地而碎。
這些騙局多數情況下是狐狸精變成某人以假亂真,但有時他們也幻化外物戲弄人。明代筆記小說《獪園》載,某家多狐鬧,老主人忍無可忍,密藏短劍在身,準備對狐狸精動武。事情說來就來,第二天一隻白狐從草堆鑽出,直撲到他身上。老翁手起劍落,只聽得一聲孩兒啼叫,白狐被斬於地。老翁仔細一看,壞了,死在地上的竟是鄰居五歲的孩子!這下可闖了大禍,鄰家父母兄弟十幾個人又哭又鬧,把老翁扯到縣衙。知縣坐堂審案,人證物證一應俱全,殺人犯被判死刑收監,秋後問斬。過了兩個月,老翁家忽然有狐狸精在空中說話:「你家老爺子本想殺我,不料殺了鄰家孩子。你們好好求求我,我就把孩子還給你們,老頭兒也可出獄。」全家大小立馬跪倒在地,磕頭拜狐。
但狐狸精說這樣不行,得老頭兒親自跪拜。家人於是急急忙忙到獄中通報。誰知該老頭也是個不信邪的,斷然拒絕:「老夫六十七、八了,本來就到將死之年。誤殺小孩,乃是前世因果,無非一死而已。為此而求妖魅,他想得美!」老翁不從,狐狸精不讓,家人只得天天哀求祈禱。又拖了十幾天,狐狸精態度慢慢轉變,答應還孩子。沒兩天,孩子果然出現,如熟睡初醒。翁家、鄰家皆大歡喜,抱著孩子去縣衙報告。知縣大驚,叫衙役再去驗屍,發現被殺者原來是隻白犬。
如果說蒲松齡的最愛是美麗的情狐,紀曉嵐則對那些插科打諢、遊戲人間的智狐情有獨鍾,他的《閱微草堂筆記》幾乎就是一本「狐式」惡作劇大全,而且具有鮮明的紀氏風格——包含著對人情世故、道德學問的譏諷和批判。這種模式中的紀氏狐狸精,是作者批判現實的代言者。
《灤陽消夏錄四》記女巫郝老太經常裝神弄鬼,假稱狐神附體給人算命,揭人隱私往往一說一個準,因此信者甚眾。其實她的手段是廣布徒黨四處刺探,將打聽來的情況事先告訴她。一日她正要焚香「招神」,忽然真被狐狸精附體,開口便道:「吾乃真狐神也。吾輩雖與人雜處,實各自服氣煉形,哪有閒工夫和這老太婆搭手,過問別人家務事?這老太太詭計多端,以妖妄手段斂財,卻讓我等背黑鍋擔罪名,因此今天我狐神真來附體,讓各位知道真相。」言畢,郝老太忽如夢醒,知道被狐狸精揭了短,便灰溜溜地逃跑了。
紀曉嵐雖為鴻儒,卻頗信因果報應,因此有些時候,他筆下的狐狸精惡作劇又成了對小人物幹壞事的現世報應。
《如是我聞一》中的陳忠為主家辦採購,從中漁利。夥伴說他最近獲利,餘錢不少,要他請客,他矢口否認。次日,藏錢的箱子裡只剩下了九百文,陳忠納悶:箱子鎖得緊緊的,鑰匙一直帶在身上,錢咋就少了許多呢?他左思右想,認為是樓上的狐狸精幹的好事,就去叩問,果然聽見空中有人說話:「九百錢是你應得的工錢,我不敢動。其餘的錢非你所應得,我拿去買了魚肉瓜菜,都放在樓下空屋裡了,宜早做烹飪,時間長了會腐爛。」陳忠到樓下一看,屋子果然堆得滿滿的。他一個人吃不下這麼多,只好請眾人共餐,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姑妄聽之一》的一則故事則講紀氏自家事:其曾祖母八十大壽,賓客滿堂,熱鬧非常。家僕李長孫掌管酒水,順了半罈酒藏在屋裡準備自己享用。晚上回屋就寢,聽見酒罈裡有鼾聲,李長孫知道是狐狸精,於是很生氣,使勁兒搖晃酒罈,鼾聲卻越來越大。長孫伸手往裡掏,壇口忽然冒出一個人頭來,漸如斗大。他一巴掌搧過去,大腦袋掉落地上,酒罈子也隨之而碎,壇中之酒一滴不剩。李哥那個氣憤啊,跺腳便罵,屋梁上忽有人語:「長孫無禮,難道只許你盜,不許我偷?你既然捨不得酒,我也喝高了,現在就還你。」言罷一大口嘔吐物傾瀉而下,把李長孫從頭到腳淋了個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