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讀《閱微草堂筆記》時,感覺滿紙的狐狸精氣息撲面而來。粗略統計了一下,與狐相關的故事多達兩百餘則。聯想到《聊齋誌異》中嬌娜、青鳳、嬰寧、小翠、封三娘、辛十四娘等搖曳多姿的狐女所占的分量,遂以為若無狐狸精的存在,這兩座代表清代文言小說水平的高峰就會轟然倒塌。
中國古代相當長的時間裡,很多人在一定程度上相信狐狸精(有時表現為民間信仰中的狐仙)的存在。蒲松齡和紀曉嵐也不例外,紀氏還煞有介事地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討論狐狸精的性質及發展史,如:
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異途,狐則在仙妖之間。故遇狐為怪可,遇狐為常亦可。三代以上無可考,《史記》稱篝火作狐鳴曰:「大楚興,陳勝王。」必當時已有是怪,是以托之。吳均《西京雜記》稱廣川王發欒書塚,擊傷塚中狐,後夢見老翁報冤。是幻化人形,見於漢代。張鷟《朝野僉載》稱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當時諺曰:「無狐魅,不成村。」是至唐代乃最多。《太平廣記》載狐事十二卷,唐代居十之九,是可以證矣。
中國農村有些地區現在仍祭祀狐神,「狐仙附體」也是神漢巫婆跳大神的慣用伎倆。二十世紀九○年代,美國學者康笑菲在陝北調查過「狐巫」雷武一的事蹟,此人靠降狐仙治病,在當地有廣泛影響,受訪者評價:「病有千百種,而狐仙有千百種治病的方法。」(康笑菲《說狐》)
對於現代社會大多數人而言,狐狸精之虛妄無稽乃是不言而喻的。它只是想像的虛構之物,是一種心理真實和文化象徵。它根植於傳統社會集體無意識的深處,或許可以被理解為一種中國特色的心理原型。
「狐狸精」一詞的本義是指狐狸變成的人,而動物能成精變人是具有十足中國特色的觀念,即所謂「物老成精」,培育它的土壤是發端於戰國且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的神仙思想。物老成精是神仙思想類比推理的邏輯結果,是以追求長生不老為終極目標的理念向自然界投射而轉化出的觀念。因此,人成仙,物成精,有著同一的思想源頭。不僅如此,以神仙思想為核心的道教,千百年來一直在裝扮狐狸精的面容。唐代牛僧孺所撰《玄怪錄》已有狐狸精修仙的記錄,明清時期的狐狸精多被稱為「狐仙」,是民間宗教的重要祭祀對象。在文人筆下,狐狸精的生命歷程則被描述為踐行成仙理想的修煉過程。據紀曉嵐等人的說法,狐狸精的修仙術還有正邪之分,邪道是所謂「配合雌雄煉成內丹」,此即丹鼎道末流之採補術,這個曖昧的環節又把狐狸精的修仙與妖媚結合在一起。狐狸精的種種超能,如變化、隱形、飛天、攝取等等,都直接來自道教法術。很多故事中的狐道相爭,看上去很像道士內部正邪兩派的鬥法。
此外,佛教思想甚至儒家的正統觀念也對狐狸精形象的塑造產生過影響。佛教強調因果報應和六道輪迴,狐狸精由獸而人,天然具備前世今生的轉化基因。這種題材可以表現人狐之間的友誼,如《聊齋誌異.劉亮採》寫劉某與一狐友往來如兄弟。劉某無子,經常為此煩憂。狐友寬慰他不用擔心,自己死後投胎成了他的兒子。在紀曉嵐等人的筆下,狐狸精的輪迴轉世經常表達報應思想。如《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一》寫弓手王玉射死拜月黑狐,狐魂到地府告狀,方知自己前世是刑官,私收賄賂害死了負冤告狀的王玉前身,所以轉世為狐被王玉射死也是報應。而被張愛玲詡為中國「最好的寫實作品」的清初長篇小說《醒世姻緣傳》,其情節安排簡直就是「狐狸精兩世復仇記」。
狐狸精與傳統社會主流思想的關係,僅從紀曉嵐身為大儒卻高度關注這個話題,就可窺見一斑。他經常藉此題材宣揚綱常倫理,如《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三》的狐翁教小狐狸們讀書,有人問讀書為何,狐翁搖頭晃腦地答:「吾輩皆修仙者也……故先讀聖賢之書,明三綱五常之理,心化則形亦化矣。」使用的課本皆「五經」《論語》、《孝經》、《孟子》之類,但有經文而無注;這夥狐狸精不僅熟讀孔孟之書,還特別注重對原文的理解!《如是我聞四》寫里人范某與狐友相善,經常暢飲對談;後來范某與自家兄弟打官司,狐友便避而不見了。一日偶遇,范某問何以見棄,狐友道:「親兄弟尚相殘,何況我倆是結拜兄弟呢!」此狐友顯然也是儒家核心價值觀的堅定維護者。傳統社會的主流生活方式也影響著人狐之間的男女關係,袁枚《子不語.狐讀時文》寫四川臨邛縣人李生,家貧無依,讀書備考。狐女來了,表示願為婚姻,但說:「我家無白衣女婿,須得功名,我才和你成婚。」李生因此更加努力,狐女則盡心陪讀,時時指點。李生文思日進,最終考取舉人。據《子不語.狐生員勸人修仙》記載,狐界還有科舉考試:「群狐蒙泰山娘娘考試,每歲一次,取其文理精通者為生員,劣者為野狐。」
「狐狸精」是個口語詞,最早出現於明代話本小說,並沿用至今;文言作品中,則多稱為「狐」。在文言語境中,「狐」可以指動物,也可以指狐狸變成的妖精,沒有性別指向;而「狐狸精」只是妖精,且一開始就偏指女性。狐狸精的喻義古往今來一以貫之,即風騷善媚的女子。狐狸精的話題包含著豐富的文化內容,其最核心意象則與性有關,而且,從晉唐至明清直到現代,這種色情意象越來越與女性重合,包括「淫」、「色」、「媚」三個方面。
「淫」是過度的性慾,「色」是基於性的視覺美感,「媚」則是對異性的超常誘惑力。集此三者於一身,狐狸精遂成為男人們又愛又恨的超級尤物。在古人連篇累牘有關狐狸精的文字中,到處可見對她們的責罵、詛咒。白居易曾作《古塚狐》,詩云:「古塚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頭變雲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忽然一笑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假色迷人尤若是,真色迷人應過此。彼真此假俱迷人,人心惡假貴重真。狐假女妖害尤淺,一朝一夕迷人眼。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增溺人心……」《二刻拍案驚奇》則說:「天地間之物,唯狐最靈,善能變幻,故名狐魅……又性極好淫,其涎染著人,無不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間淫女。」但這些警告還是止不住登徒子們對狐狸精的迷戀,甚至表現出一種「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的豪邁。在蒲松齡、紀曉嵐等人筆下,還有那種性情落拓的書生,懷著「得狐亦佳」的希望,流連於荒圃頽園,夜宿於廢屋古寺,尋找與狐狸精的豔遇。
狐狸精的色誘經常發生於婚姻關係之外,因此,她們又被視為妓女式的存在,好言狐事的小說家屢屢妓狐並舉,如《九尾狐》曰:「狐是物中之妖,妓是人中之妖,並非在下的苛論。試觀今之娼妓敲精吸髓,不顧人之死活……雖有幾分姿色,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豔動人,但據在下看起來,分明是個玉面狐狸。」《壺天錄》亦云:「人之淫者為妓,物之淫者為狐。」即便是對狐狸精有再造之恩的蒲松齡,也說過「妓皆狐也」。
狐狸精故事的主要載體是文言筆記小說。它的第一個高峰出現在唐代中後期,傳奇裡此類作品不少,以《任氏傳》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第二個高峰在清朝的康乾時期,出現了蒲松齡的《聊齋誌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和袁枚的《子不語》。白話小說以狐狸精為主角的作品不多,《三言二拍》中有三兩篇,其中之一還是唐傳奇的改寫。長篇為人所知者有《封神演義》、《醒世姻緣傳》和馮夢龍版《三遂平妖傳》。因此,筆記小說無論從體量還是題材上都是母體,這些作品大致分兩類:一類是傳聞事件的記錄,大致相當於現在的「非虛構類」作品;另一類則完全是小說家言,屬於「虛構類」作品。在蒲松齡筆下,狐狸精題材大多表現人間男女之情,這個範式為後世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和邦額(《夜譚隨錄》)、解鑑(《益智錄》)等人所繼承,成為清代「狐說」的主流。紀曉嵐文章與蒲氏之流大異其趣,少言風情,多講道理,以期「不乖於風教」、「有益於勸懲」。袁枚的風格處於二者之間,有些作品具備某種詭異的另類氣質。
狐狸精作為一個文化話題至今很少進入學者的視野,中國的專著僅見李建國先生的《中國狐文化》。該書極盡蒐集之力,幾乎將上下兩千年的狐文一網打盡,歸納出了一條明晰的狐文化發展史,不僅提出、明確了狐文化範疇中的一些基本概念,也梳理了很多故事類型和主題的來龍去脈,因此,說該書對此專題的研究有奠基之功,殆不為過。李先生曾如此評價:「可以說狐與狐精挾帶著許多極為重要的傳統觀念—世俗的和宗教的,倫理的和哲學的,歷史的和審美的,因此,它才能在漫長歷史歲月中形成一種獨特的內涵豐富的文化現象。」
葛兆光先生在《中國思想史.導論》中提出「一般的思想史」的概念,以區別於以往我們通常所見的「精英的思想史」。他認為精英的思想與實存世界有很大差距,當我們的學者在大學裡宣講孔子、老子、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和佛陀的時候,書報攤上在熱火地銷售著各種各樣載滿了明星逸事的小報……思想與學術,有時是一種精英知識分子操練的場地,它常常是懸浮在社會與生活的上面的;真正的思想,也許說是真正在生活與社會支配人們對於宇宙的解釋的那些知識與思想,它並不全在精英和經典中。
狐狸精的故事對於古人的意義,可能要勝於明星八卦對於今人的意義,它在中國延綿了一千多年,現在仍是綿綿不息的思想暗流,那麼,它所包含的各種觀念不正是「一般思想史」的材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