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凍結的瞬間」
貝蒂.埃普斯(Betty Eppes)採訪
《巴頓魯治倡導報》(Baton Rouge Sunday Advocate)
一九八〇年六月二十九日
首先,對於霍爾頓.考菲爾德,已經沒有更多可說的了,所以我們不妨停止提出關於他的假設性問題。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這一切都在書中。我問過老沙林傑,他告訴我:「再讀一遍。一切都在書中。霍爾頓.考菲爾德只是一個凍結的瞬間。」
我知道這就是你必須馬上知道的,不然你永遠不會讀出沙林傑所要說的,給予他這種尊重。如果我一路來到新英格蘭,與沙林傑站在街道中央,每個人都向我們伸長脖子,而我只問他一個問題,這就太蠢了。縱使這是個自從《麥田捕手》問世的那一刻起,大家反覆談論的問題。對此,沙林傑的態度很友好,進城來和我談論。既然他確實創造了霍爾頓.考菲爾德,並把他交給了我們,作為回報,至少我們可以靜靜地坐著,直視沙林傑因決定出版《麥田捕手》而讓自己陷入的混亂局面。這是應該有的禮貌,縱使沙林傑從來沒有讓老霍爾頓長大。
J.D.沙林傑從黑暗的廊橋(注1)洞口走出來,踏進早晨十點左右的白色日光之中,沿著橋街(注2)前往我前一天短箋中指定的地點。
沒有哪個在世的美國作家比沙林傑迷住更多追隨者。他是短篇小說作家,也是《麥田捕手》中的主人翁霍爾頓.考菲爾德的創造者。沙林傑的追隨者分為兩大陣營:一派欽佩他非凡的寫作能力,另一派則崇拜傳奇人物霍爾頓。兩派都很狂熱,幾乎是發了瘋似地想找出為什麼沙林傑不再發表作品,且對他們置之不理。尋求真相極其困難,因為沙林傑已經自我流放生活了二十七年。他很少冒險進入公共場所,避免人際互動,也不願意拍照。
沙林傑走在佛蒙特州溫莎鎮楓樹成蔭的街道上,只有他的身高符合我的預期。他六十一歲了,他的銀白頭髮像陽光燦爛的早晨一樣,閃耀得刺眼。他隨性地穿著牛仔褲和襯衫外套,但這種隨性並不適合我們的相互問候。他伸出的手顫抖著,語氣裡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歡迎,他問了一個他總是會問的問題:「你為什麼而來?」
當時的氣氛充滿了緊張感,他似乎準備要發飆了。霍爾頓.考菲爾德似乎是最安全的談話起點。
「有關霍爾頓.考菲爾德,沒有更多可說的了,」沙林傑解釋道,「再讀一遍。一切都在書中。霍爾頓.考菲爾德只是一個凍結的瞬間。」
一九五三年沙林傑接受了一位高中生的學校報紙採訪,在那次訪談中,他回答了《麥田捕手》是否為自傳體這個問題。「有點吧,我寫完這本的時候大大鬆了口氣。我的少年時期與書中男孩的非常相似,能告訴人們是一大解脫。」但到了一九八〇年,在溫莎橋和美因街的交叉處,沙林傑迴避了這個問題。
他說:「我不再了解霍爾頓了。我不知道,」一邊緊張地將站立的重心從一隻腳轉移到另一隻,一邊摸著夾在腋下的公事包。「我確定我有這樣說過,但我不再知道了。」
經徹底調查沙林傑的背景,並研究《麥田捕手》後,便能發現兩者間驚人的相似之處:考菲爾德是紐約人。而傑羅姆.大衛.沙林傑一九一九年一月一日出生於紐約市,母親是愛爾蘭人,父親是猶太人。考菲爾德的家庭很富裕。而沙林傑和他的姊姊多莉絲在曼哈頓長大,享受著父親昌盛的肉類進口生意所帶來的舒適生活。
他們教育背景的相似性很明顯。考菲爾德和沙林傑都上過公立小學,都遭到至少一間預備學校退學,且都對寫作很感興趣。考菲爾德擅長英文,而沙林傑則是他預科學校年鑑的編輯。然而,沙林傑從賓夕法尼亞州的佛吉谷軍事學院畢業,超越了考菲爾德。
或許沙林傑如今不願意承認《麥田捕手》是自傳體,是因為他與考菲爾德不同,他的年紀增長了。
沙林傑在一九三七年到波蘭學習火腿運輸之前就讀於紐約大學。他之後沒有涉足肉類生意,但他學到的法語和德語,在服兵役期間證明是無價的。
他於一九四二年被徵召入伍,並被派往海外,在反情報部隊服役。事實證明,他對外語的精通是找出敵方間諜的寶貴工具。他參加了諾曼第登陸,並在戰爭結束時返回美國。
鑑於沙林傑的家庭背景,為什麼要當作家而不從商?
「我不能確切地說出我為何成為一名作家,」沙林傑說,「每個人都不一樣。」我追問成為作家是否是一個有意識的決定,他搖了搖頭,凝視著佛蒙特州的青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他確實成為作家了。
他參加了惠特.博奈一九三九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短篇小說課程,被徵召之前,他的短篇小說已發表於《科利爾》雜誌、《星期六晚郵報》及《君子》雜誌。一九四一年,沙林傑將霍爾頓.考菲爾德初次登場的短篇小說賣給了《紐約客》雜誌,但是過了五年才刊出。這部作品確立了他作為才華橫溢的作家的地位。一九五一年,《麥田捕手》的出版為沙林傑贏得了不同凡響的贊譽和知名度。然後沙林傑就轉身走開了。
他提及了自己與世隔絕的原因。他說:「我不可能預見到自從我開始寫作事業以來所發生的一切,有時我幾乎希望我從未發表過作品。」針對未來出版計劃的問題,沙林傑回答說:「我目前完全沒有出版作品的計劃。」他的站姿顯得焦躁不安,說話也很不耐煩。「我現在想要的就是寫作,然後完全不受打擾。」
《麥田捕手》的年銷售量仍達四十萬冊,且每三個閱讀這本書的青少年中,就有兩個認為沙林傑是位全知的大師(guru)。他們渴望從他那裡得到進一步的消息,並猜測霍爾頓.考菲爾德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自從《麥田捕手》出現以來的三十年裡,沙林傑的傳奇已經膨脹成神話。
沙林傑仍然是個謎。他居住在偏遠的新罕布夏州科尼許鎮,他的住家位於一處幾乎人跡罕至的懸崖上,是一棟瑞士木屋式的房子,他很少與外人交談。沙林傑對東方宗教感興趣的傳聞可能提供了關於他的線索。他的一些作品絕對是實驗性的,這些作品講述了虛構的格拉斯家族。此外,他也以純粹的禪宗思想評論了作品的主題與課題。
他說:「有太多東西無從得知。我們每個人必須找到自己的路,當然這一路上我們會做各種決定,但作品的主題可能會選擇作家。」
一九五五年,他娶了曾就讀於拉德克利夫學院的克萊兒.道格拉斯。已經離婚的他們有兩個孩子——現年二十四歲的瑪格麗特.安及二十四歲的馬修。儘管與世隔絕,沙林傑還是有一群關係緊密的朋友及親戚。一些認識沙林傑的人評論了他——評論他這個人,而非他的神話。
「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溫莎某家專賣店老闆說,「只要你讓他先開口。你不能主動接近他。你必須讓他邁出第一步。僅僅因為他有一天對你說了什麼,並不意味著他會在第二天做同樣的事情。任何不以這種方式與他打交道的人就是等著被冷眼相待。」
在沙林傑去收取信件的郵局附近的街道上,一位十幾歲的男孩問道:「你有見到他嗎?他把車停在廊橋的新罕布夏州那一側。廊橋已經關閉,他便從那裡步行到郵局,免了一趟七英里(注3)的車程。你可以看出他很健康,可以走這一段路。與他相比,我很胖,但大家都看得出來,我不是個胖子。我當然欣賞一個會保持身材的男人。」
「是的,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一位鄰居說,「我保有這個朋友的方式是,從不主動向他提起他的作品。當然,他會時不時地和我談論這件事,而我總是願意聽聽他願意說什麼,或更多。但我學到,你不能問沙林傑先生問題。他不想被煩擾。」
在鄰近的新罕布夏州克萊蒙特市(Claremont),有家沙林傑偶爾會光顧的書店,那裡的老闆分享了她對他的觀察:「他是如此古怪的人,不像你見過的任何顧客。他會走進店裡,然後希望你連話都不要說。如果你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只會搖搖頭走開,自己逛。如果說他有買過什麼,且他可能真的有買過什麼,我也不記得了。有一天,他進來的時候,我的女兒和我在一起。她非常高興。她拿了一本他的書,走過去向他要簽名。他簡短地告訴她,他不給簽名的,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他是個古怪的人。」
沙林傑拒絕簽名的行為已經讓崇拜他的人們困惑了三十年。
「我不會這樣做,」他解釋道,「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男演員、女演員這樣做沒問題,他們只有臉和名字可以給。但作家就不一樣了。他們奉獻出自己的創作。簽個名不代表什麼。太廉價了,我不做!」
沙林傑說自己變得很憤慨。他瞇起那雙有著明亮深色眼珠的眼,皺著眉,堅定地說:「我受夠了在電梯裡被攔下說話,在街上被叫住,我也受夠了闖入我私有住宅的人。三十年來,我的立場一直很明確,我不想被打擾,完全不想。為什麼我的人生不能只屬於我?」
他轉過身準備離去,但停下來回答他是否還在寫作。
「有的,我還在寫,」他說,「我告訴過你,我喜歡寫作,且我向你保證,我常常寫。但我是為自己寫。為了我自己的樂趣。我想獨自一人做這件事。」
說完這些話,他沿著橋街向廊橋走去。看著他高大敏捷的身姿消失在陰影中,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如果J.D.沙林傑是真心誠意渴望著隱士般的生活,那為何他要走九英里(注4)來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交談呢?難道他想要被人記住、想要作品被閱讀,卻不願意付出被記住的代價?重新思考我們的相遇,我必須以他總是會問的問題反問他——沙林傑,你為什麼而來?
要想擁有絕對的隱私,所有的門都必須保持絕對關閉,霍爾頓老兄可能是第一個明白的人。
注1 科尼許-溫莎廊橋(Cornish-Windsor Covered Bridge):建於一八六六年,是美國現存最長的廊橋。
注2 橋街(Bridge Street):溫莎鎮的街道,沙林傑自科尼許家中前往溫莎市區的必經之路。
注3 編按:此處應是作者筆誤,廊橋距離郵局實為〇.七英里。
注4 同前一註解,「九英里」應為筆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