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首篇訪談)
雖說海明威既健談又幽默,而且凡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他都胸懷大量知識,但要談寫作總讓他感到為難。並不是因為他對這主題沒有太多想法,而是因為他強烈認為那些想法還是不說為妙——套一句他最愛用的口頭禪,被問起寫作的問題總讓他「很挫」,害他幾乎口齒不清。對於這次訪談的許多問題,海明威都寧願把答覆寫在閱讀板的洋蔥紙上。他的答覆偶爾聽起來帶點怒氣,這也反映出他強烈認為寫作是一種私密且孤獨的工作,成品寫出來以前無需他人在場旁觀。
海明威百分之百投入寫作技藝,這跟一般人印象中喧鬧嘈雜、無憂無慮、優遊世界、遊戲人間的海明威截然不同。事實上,海明威當然很懂得享受人生,但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完全投入。他的態度非常嚴肅,甚至總是對任何有可能不精準、不確實、不老實、不紮實之處感到憂慮。
最能看出他完全投入寫作技藝的地方,莫過於他那一間鋪有淡黃色磁磚的臥室。海明威每天一大早起床,全神貫注地站在閱讀板前,只有在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的時候才會動。寫得很順時他會全身冒汗,像個小男孩似的興奮;靈感消失之際馬上變得煩躁難過。他律己甚嚴,彷彿被自己訂的規矩奴役,直到大約正午才恢復自由,拿起他那一根表面凹凸不平的手杖,離開房子前往游泳池,每天都游個半英里。
採訪者:真正開始寫了起來,過程是否讓你感到愉快?
海明威:很愉快。
採訪者:能談一談這過程嗎?你在什麼時間寫作?會嚴格安排進度嗎?
海明威:寫書或寫短篇小說時,我在每天破曉之際就開始工作。那時沒人打擾,可能有點涼,或有點冷,寫著寫著身子就暖了起來。首先我會把上次寫完的東西從頭看一遍。因為我總是寫到一個段落,對接下來故事會怎樣發展已經心裡有數才停筆,所以就可以接著往下寫。我會一直寫,寫到某個地方,覺得自己還「有料」(have your juice),也知道接下來故事裡會發生什麼事,才停下來,好好過活,熬過等待時間,直到第二天才再把你的料拿出來用。比方說,我從早上六點開始寫,也許就會一直寫到中午,或者中午前就寫到一個段落。停筆時我總是像被掏空,但同時又一點也不空虛,而是精神飽滿,就像剛跟情人做完愛一樣。直到第二天又接著寫,這之間什麼都傷害不了我,什麼都不會發生,什麼都沒有意義;最難熬的就是要一直等到第二天。
採訪者:離開打字機時,你可以完全不去想手邊正在寫的東西嗎?
海明威:當然可以。但這需要自制力,而且這種自制力是後天養成,並非天生的。
採訪者:把前一天寫的東西從頭讀到停下的地方後,你會修改已經寫好的部分嗎?還是你會等全部寫完後才修改?
海明威:我每天都會修改寫完的部分。全部寫完,當然還得重看重改一遍。在別人幫我把稿子打出來後,我又有機會用乾乾淨淨的打字稿修正與改寫。最後一次機會是看校樣。能有這麼多機會,我很感恩。
採訪者:你會做多大程度的修改?
海明威:看狀況。《戰地春夢》(Farewell to Arms)的結局,小說的最後一頁,我重寫了三十九遍才滿意。
採訪者:你是否某些技術問題?你被什麼卡住了?
海明威:我想把一字一句都寫對。
採訪者:像這樣重讀是不是能把你的「料」變多?
海明威:重讀讓我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只是來到目前能達到的最好狀態,所以就不得不繼續寫下去。寫著寫著,總是會變成「有料」。
採訪者:不過,有時候你是否會連一絲靈感都沒有?
海明威:那當然。但只要我清楚停筆處的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就能接著寫下去。只要能起頭,就沒問題。「料」總是會來的。
採訪者:松頓・懷爾德曾提過某些幫助記憶的手法,能讓作家一整天寫個不停。他說,你曾跟他說你會削二十支鉛筆。
海明威:我想我根本就不曾同時擁有過二十支鉛筆。如果一天能用掉七支削好的二號鉛筆,就是表現不錯了。
採訪者:你心目中對你寫作有幫助的地方有哪些?從你在兩個世界飯店寫完那麼多本書看來,它肯定是其中之一。還是說,無論在哪裡寫作對你來講都沒差?
海明威:在哈瓦那的兩個世界飯店寫作的確很棒。我的瞭望山莊也很不錯,或者說曾經很不錯。但無論人在哪裡我都能寫得很好。我是說,在各種不同的環境裡,我都能盡可能把寫作這件事做到最好。如果被電話和訪客打斷,那就毀了。
採訪者:要是想要寫得好,是否有必要保持情緒穩定?有一次你曾跟我說,只有在談戀愛時你才能寫得好。能再解釋一下這句話嗎?
海明威:好問題。你能問得出這種問題,實在是厲害。在不受別人打擾或沒被打斷的時候,任誰都能好好寫作。或者說,任誰只要能發狠,就一定可以做到不被打擾或打斷。但能寫出最好東西的,當然就是戀愛中的人。就算你覺得我沒有回答你的問題,我還是不打算多說了。
採訪者:那要是荷包滿滿呢?會不會有錢就讓你寫不出好作品?
海明威:如果早早就拿到錢,但你愛寫作又愛享受人生,那你就必須是個厲害的傢伙才有辦法抗拒各種誘惑。一旦你寫作寫上了癮,也覺得寫作時最快樂,那就只有死神能阻止你寫作啦。不過話說回來,滿滿的荷包對你的幫助也會很大,因為如此一來你就心無旁鶩。擔憂的人會失去寫作的能力。如果不健康,多少也有影響,因為不健康的人就會擔憂,在不知不覺之間這會對你造成影響,毀了你原本有的料。
採訪者:你想得起自己是在哪一刻決定要成為作家的嗎?
海明威:想不起來,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想成為作家。
採訪者:菲利浦・楊恩在他那本評論你的書中主張,一九一八年你被迫擊砲炸到,嚴重傷勢導致你創傷性休克,這對你的作家生涯影響帶來很大影響。我記得在馬德里的時候你曾用三兩句話談過這個主張,覺得沒什麼意義,接著還說你認為藝術家的才能都不是後天獲得,而是根據孟德爾定律遺傳而來的。
海明威:那年在馬德里,我的腦子顯然不太清醒。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我的確曾用兩三句話評論了一下楊恩先生那本書,還有他針對我的作品提出的創傷理論。可能是那一年我腦震盪兩次,又有一次顱骨骨折,導致我講話不怎麼負責任。我的確記得自己跟你過,我相信想像力可能源自於種族經歷,是遺傳而來的。如果只是把我的話當作一個腦震盪患者因為神智不清而胡說八道,那就無傷大雅,不過那一番言論最多也就是胡說八道而已。所以,在下一次創傷讓我能夠暢所欲言之前,我們就此打住吧。你同意嗎?但還是要感謝你沒有提及任何當時可能被我牽扯到的親戚。聊天的樂趣在於深談,不過聊天內容的很大一部分,還有所有不負責任的話,都不該寫出來。一旦變成文字,就必須為自己的話負責。有時候,我們說話可能只是為了看看自己是否相信而已。關於你提出的問題,每個人在受傷後產生的影響都有很大差異。連骨折都沒有的小傷,根本就不太重要。這種傷有時候會讓人變得更有自信。如果因為受傷而導致許多地方骨折,甚至神經受損,對作家來講可不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
採訪者:對於有志成於作家的人,你覺得什麼是最好的思想訓練?
海明威:我就這麼說吧,他們該出門找地方上吊自殺,因為他們發現要寫出好東西實在超級困難。然後他們就該狠心降低標準,逼自己一輩子只要盡全力把東西寫出來就可以了。至少他們就有一個關於上吊的故事可以開啟寫作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