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粒米,一畝田,與台灣土地的未來
口述/林懷民
我有「稻米情節」。七○年代的《薪傳》徒手「插秧」。九○年代的《流浪者之歌》真米登場。遠兜遠轉,雲門四十歲,我竟然又回到稻田。
我在嘉義新港故鄉渡過童年。短短的街道之外,就是嘉南平原,農人四季辛苦忙碌。收割後,稻穀鋪滿厝前空地。天氣好的時候,會看到稻禾翻動的盡頭聳立著新高山,就是阿里山,日本時代叫新高山。也許是這樣,稻米比較容易挑動我。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現在很少看到遠山,因為空氣不好,也由於發展、高速公路、高樓大廈,田園也不再遼闊。
過去農村支撐起經濟生產、人情網絡,更內化了謙卑有情、敬天愛土等素質。但是,台灣農村今日面臨土地徵收、農地流失、水資源短缺、糧食自給率下降、生態災難、自由經貿等等巨大的挑戰。
大家都看到這些問題,也開始有行動了。
企業在過年時互相交換禮物,十幾年前大家會收到名牌禮物,現在很多企業都送米。他們常常跟一個農家或團隊承包所有收成,用這個行動,來支持農村再復興。
面對經濟、氣候的大變局,以及土地徵收等種種結構問題,我想我們需要提出新時代的,前瞻性的國土規劃。我們連美麗灣的問題都還不能解決。
台灣的國土規劃需要很大突破。當然我們還有很多問題,可是土地安頓了,也許可以慢慢找到心的安定。
池上讓我看到農民的、台灣人的進步
我是城市人,對農村和農民有固定印象,當然也從雜誌上讀過新農民的報導。池上朋友,讓我真正看到農民的、台灣人的進步。
我一定要說這故事。因為籌備《稻禾》,我們選上葉雲忠先生的田,採集視覺素材。錦園村村長李文源說,「你選這塊田,是因為我們沒有電線桿,對不對?」那裡,毫無障礙,一望無邊。農民除了要工作方便,還要求美!工作環境和家園要美。池上那麼乾淨,跟印象中「古代」的農村不一樣。
去葉先生家,上二樓看到超大幅的米勒的《拾穗》複製畫,再一轉身,是梵谷《星空下的咖啡店》,閣樓掛滿葉太太寫的書法!事實上,很多池上人都寫字。耕讀人家,池上農友就是。
池上推動有機耕作。一位老先生驕傲地告訴我,「我們是科學種田。要講習,要填表格,每天讀資料,很忙。」如果農村是基礎,從這裡可以看到台灣底盤最新的發展。
他們使我尊重,同時使我汗顏。因為我們在城市擁有很多資源,可是我們是不是比他們更進步?李村長說他不喜歡台北:「每個人走路像跑步!」
二○一二年十一月六日,雲門同仁到池上學習割稻。長時間的彎腰,脊椎比想像中的痛。抱稻穗的滿足,比想像中還快樂。
真正讓我們驚動的是池上的農友。農友的視野,談吐和自信大大顛覆刻板的農民印象。不變的是他們的勤樸和誠懇。
鄉村農民有了巨大的進步,作為都會藝術工作者的我們,如何開拓視野,提升品質是必須長期面對,思考的課題。
雲門四十,以《稻禾》向土地致敬
《稻禾》是很難的創作,因為太熟悉,或者你以為太熟悉。你如何完整地敘述你的母親呢?
不能回去用寫實的路,所以很難。最後,我想,可不可以就講陽光、泥土、風和水,以及稻米的生命輪迴?收割之後,延火燒田。春天到臨,犁翻焦土,重新灌水,薄薄的水上倒映舒捲的雲影。稻田四季如此,人生如是。這樣想著,我終於可以動手編作。
雲門動不動就上飛機,到世界大城跑來跑去。李村長一定覺得我們是瘋子。二○一三,我們把演出的重心挪回台灣,台北、台中、高雄、台南之外,也到花蓮、台東、苗栗、南投、員林這些不曾經常訪演的城鎮,跟鄉親見面。十一月,也要在收割後的池上田間鋪上地板,演出《稻禾》中的<渡海>和《稻禾》選段。
雲門是社會聚力培植出來的團隊。感激大家四十年來的鼓勵與扶持,我們要把這個有意義的年度作為「扎根,再出發」的契機,期待以從容的態度整頓自己,為社會,為像池上農友那樣腳踏實地,實現夢想的各界人士,提供更好的演出,更有力的互勉。(整理/蔣慧仙)
[第二篇]
林懷民說舞,說人生
文/林懷民
一個奇怪的嚮往
我編舞時惶恐得不得了,我一無所知,只知道面對的是一個奇怪的嚮往而已。好像聞到遙遠的芬芳,不得不冒險入叢林,自尋生路。常常遠兜遠轉又回到原點,浪費大家很多時間和精力。我不知自己有多在乎外界對這作品的評價。沒空想,叢林尋路讓我九死一生。這是編舞的辛苦也是它的樂趣。
和舞者一起冒險犯難
怎麼編舞?大家一起冒險犯難。
我早已放棄在家裡胡思亂想,到排練場卻無法實現夢中想像,徒然浪費時間的做法。一定要有舞者在我面前動,舞思才被迫啟動。有時沉吟半天只得三五動作,有時舞者的身體追不上我的嘴巴。基本上,編
舞是回答問題:動左腳還是右腳,蹲還是立,走還是跑?不能想,就做做看,講的人流利,動的人流暢,
忽忽有了舞句。如何「創作」出來?「當時已惘然」。
很多時候,我給舞者一些方向,大家即興,慢慢從這即興的材料理出一些規矩,讓大家的動作有統一的特色。雲門的身體,永遠在談重心,腳踩得很實,動作由內而外,從丹田、小腹開始動,這是雲門的一
個動作的方式。做即興,要守住規矩,再出入規矩。我把舞者提供的材料刪修增減、濃縮延伸,然後我再發展,再請舞者延伸,像接龍。
整個創作朝一個大方向前進,細節可以有許多變貌。動作之外,音樂、服裝、燈光、空間這些因素參加進來,互相合作,或互相打架,最後加起來,一起跟觀眾對話。舞者對整個舞,特別對自己的部分,當
然有他的想像。因為自己在演出,他們很少有機會看到完成的舞作。難得有機會(懷孕,生病,換別人跳的時段)看到了,常常嚇了一跳: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不坐在家裡想,沒有定論,只是反應眼前看到的,只要有時間,我總想把它處理得更好。所以,一齣演了十幾年的作品,我還在改。舞是活的,自有它的生命,觀眾看到的只是那一天的版本。
汗水總是把一個人清洗得很清澈
雲門徵選舞者,要身手矯捷、動作靈活之外,動作要有個性,你不會把他想成另外一個人。有特質的舞者,一看就明白,你看到的不只是動作,而是整個人。當然,學習的能力我們也很在意。所以,初選後,還會有兩個禮拜的集訓,觀察舞者是否可以嘗試不同質地的動法,而不是只能用他原有的方法動作。
舞蹈是很辛苦的勞動,汗水總是把一個人清洗得很清澈。要當舞者,要有非常純粹的心靈,才耐得了沒完沒了的訓練,同時也從自我提升中,得到快樂或是滿足。舞團的成員一起工作久了,包括讀書、練拳、打坐、舞蹈、演出、旅行、生活都在一起,久了以後,的確會長出一種類似的氣質。
一個人跳舞,要花很多時間整頓你的身體。要睡好、吃好、天天要上課。如果你沒有做這些事情,就
算上台你也不開心。因為你沒有辦法得心應手。
我在意的是那個身體
我們請熊衛老師來教太極導引,徐紀老師來教內家拳。
導引是養身的運動,是悠長的呼吸,帶給觀眾的是線條,像小提琴。拳術專注,蓄意,為的是出手那一擊,很像打擊樂,那個發勁的力道是很驚人的。
導引講的是氣。拳術講究的是骨骼,脊椎的運作。所有傳統的訓練講的一定是丹田吐納,運息一定是重要的,重心都是低的。雲門舞者必須有非常強悍的腹部,從會陰開始到丹田命門。傳統訓練就是扎根,一定要扎根,你的身體跟地板接電,下面所有電流必須是迴旋型,叫做纏絲。
我在意的是那個受過這些訓練的身體,而不是飛手飛腳的套路。老師教的也就是基本功。如果你問我雲門的導引、拳術做得好不好?真是花拳繡腿,我們不能上街打架。我們只要了解身體怎麼站,怎麼走,身體跟空間、地板、呼吸的關係是什麼,非常基本。
即使這些,有時還要不斷提醒自己。因為舞者從小的訓練,不管芭蕾還是現代舞,都是西方的東西,而身體學會的很難忘掉,改變。
有時,我想找只受過傳統肢體訓練的年輕人來合作。一來雲門的工作使我分身乏術,而這些武者沒音樂感,可能固定在一定的動法,一定的招式,也無法自在即興。大概會是更大的挑戰。也許我從雲門退休,再試試看吧。
菩提伽耶的上師
菩提伽耶大覺寺,晚上九點,廟清場了,大家魚貫而出。背後有一個人問說,您是台灣來的嗎?我轉過身,是一個喇嘛,卻講著漂亮的普通話。我非常驚訝,我說是呀,您哪裡來的?他說山東。山東人當喇嘛,這有點奇怪。我開始跟他聊天,請他到路旁茶座喝茶。
那是一月天,印度北方,很冷。
我說你是山東人,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他說,因為想去西藏當喇嘛,所以用幾年時間流浪、打工,終於到了拉薩,進了寺廟,負責在廚房煮東西,這讓他有飯吃,但他不隸屬任何仁波切,在僧團裡沒有身分。
幾年後,他決定去印度謁見達賴喇嘛。他從西藏邊界走走走,快到尼泊爾時被解放軍攔下,送回去關
了一年。出來後又繼續走,再度被捕,又關了一年。第三次他穿越國境,到了印度。他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喇嘛,從德蘭薩拉來到菩提伽耶參加法會。他們一路幫人頌經祈福,賺點小錢,有錢坐巴士,要不就走路。這一程,走了兩個禮拜。
我問他,你見過達賴喇嘛了?他說見過了,挺好的,也待了一陣子。那麼,接下來想幹嘛?他說想回西藏。回去不會被抓起來嗎?他跟我說,林先生,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我塞一點錢給他,他推了一陣子。我說請他為大家祈福,他就收了。走了幾步,我回過頭去看他,他
把桌子弄乾淨,躺在那上面,把那單薄的袈裟蓋到身上,準備睡覺了。他真的是在哪裡都一樣。
他是我的上師。
從頭學習台灣歷史
雲門成立在一九七三年,整個成長跟台灣民主化、經濟發展並行。整個台灣的改變影響了我。《紐約時
報》舞評家問我:「跳舞就跳舞,有人跳舞講他的爸爸,有人講他的狗,為什麼你老是講台灣?」我說:「我們不是在溫習台灣歷史。我們是從頭學習台灣的歷史。」
今天去書店,台灣是一個顯學,連台灣的植物,台灣的蝴蝶都有書。七〇年代做《薪傳》時,重慶南
路走一趟,找不到幾本。如果沒解嚴,《家族合唱》是做不出來的,因為材料不夠。二二八事件我們從小知道,但要等到八〇年代中期,關於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記事才開始陸續出版。我幾乎花了十年,才把它變成一個作品。
創作《家族合唱》、《薪傳》,倒不是理性的決定。故鄉的記憶,童年的陰影,迫使我要去碰觸這些題
材,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做出來後,自己覺得舒服一點,身體也舒暢許多。《家族合唱》首演隔一年有了《水月》,如今想來,好像是必然。
吊詭的是,作品有它自己的人格,命運,甚至包袱。台灣社會善忘,雲門不演《薪傳》,陳達就會被遺
忘。不隔幾年演《家族合唱》,連二二八都不見了。有時,站在熱鬧的台北街頭,會想,就被遺忘,就不見了,那又怎麼樣?是我衰老了嗎?
人民的選擇
我的弟弟康雄 一綠色之侯鳥 喔 蘇珊娜 兀自照耀的太陽
淒慘的無言的嘴 將軍族 賀大哥 夜行貨車 雲 山路 鈴鐺花
想起這些小說想起《人間》雜誌
心中湧起溫暖的青春的夢,眼簾起霧
他改變了整個世代的年輕人
許多人透過運動爭取公平與正義,有人推動農村社區營造
有人讀完《夜行貨車》辭去美國高職返台推動公益事業
有人事業有成之後大力傳承台灣文化
落雨的夜晚重讀他的作品,像年少時一樣淚水掉在書頁
眼淚,有時是因為自己逸離了當年的初心
二○○四年九月十八號《陳映真.風景》在國家劇院首演
映真先生不肯登台謝幕,我們用探照燈映亮他的座席
樓上樓下滿座的觀眾轟然起立,掌聲無法歇止
國民黨兩度將他逮捕入獄,因為他是左翼
民進黨憎惡他,因為他是統派
我們是他文學的信徒,我們來向他致敬
感謝他給我們的啟蒙,使我們可以努力活得像個人
曼菲用了一些力氣,才讓他起立致意
轉過身時,他終於看到滿坑滿谷為他擊掌喝采的觀眾
這應該是映真先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他龐大的讀書群
也是最後一次
未來
我不能想像三十年後的雲門。也不相信,三十年後我還活著。即使還在,也不該囉囉嗦嗦跟年輕人攪局。目前,該做的事情都在做,特別是創作的人要培養,行政的力量要更強化。舞團必須活下去,我們對董事會有責任,對社會有責任。活下去,才能期待好作品。
我希望讓很多年輕人可以到淡水新家編舞。只要年輕人在,就會有新意、有新局面,用年輕的心情去跟新世代的觀眾講話。希望它仍然是除了劇院演出之外,仍然有戶外公演,仍然願意離開台北,去台北以外的地區,社區,學校去演出。這句話的前提是說,舞團創辦的初心,就是希望和社會有這樣的溝通。因為舞團是社會培養出來的一個單位,它應該跟社會有密切的互動,希望為社會帶來美感、驕傲、自信。
[第三篇]
我的世代,我當舞者──雲門舞者為何而舞?又如何而舞?
李靜君|雲門舞集助理藝術總監
一九八三年我加入雲門,當年十七歲。當時,因為看了雲門十週年重演《薪傳》,感受到林老師用舞蹈來傳達人與台灣這塊土地的深切情感,心中非常感動,覺得如果能跳這樣的舞是非常有意義的。三十年前,舞者還未被當作一個行業,我的父親擔心未成年的我所做的選擇,曾經面臨不小阻力。
與雲門一路走來,跳過的每一支舞都是挑戰,就像剝洋蔥一樣的讓我一層層向內認識自己。我擔任助理藝術總監,作為林老師和舞者之間的橋梁;從協助溝通舞者理解老師的想法到能完成老師想要的精確質感;若排練舊作,「凡走過必留痕跡」,我盡我所知維護原作編創過程中眉眉角角,重建作品完整的精神及風采,希望能充分傳承經驗,甚至讓它更豐富。
進團迄今三十年,與不同世代不同舞者一起工作,作為一個舞者,身體的力量來自心裡。心能夠定,才
能「以動修靜,以假修真」,隨時處於靜觀的狀態,否則你無法真正進入舞作、身體更難至巧妙處。舞蹈不是概念、更不只是手手腳腳的動作,而是有很多看不見的內在力量在支撐。對我來說,舞蹈是身心靈的深度探索,越是使用身體,你會越想探究身體裡的你是誰,從而也瞭解作為人的共通性。
林老師是一輩子都在求「真」的人,他透過舞蹈,引發了不同世代與整個社會的啟蒙,他也證明,夢想是可以被實踐的!雲門四十年,創造了一個分享藝術與美的平台,也連結了社會與不同社群的人們。「原心為願」── 正如林老師的堅持,願我們能繼續為社會而舞。(採訪/蔣慧仙)
[第四篇]
雲門40魔幻時刻 :《狂草》雲門舞紙
洪韡茗|雲門舞集資深舞台技術指導
《狂草》,「行草三部曲」之一,佈景是七幅筆直的紙張。林老師希望在紙面上讓墨水恣意狂放的、迂迴緩慢的流淌七十分鐘。這個要求需要抗拒物理現象!
尋找合適的紙是第一步。
請教過很多人,試過很多方法,後來找到埔里的中日特種製紙廠。這個紙廠技術高超,可以做出很薄、很細,質地非常好的紙,能夠做為故宮文物的修復用紙。但是,這樣高檔的紙卻不能直接使用在演出中。還好,紙廠有實驗室,願意根據我們的需求和問題,研發新紙張。
在研發過程中加稻草、也加過金紙,目的只為了讓墨水處處受到阻礙而迂迴前進,按照我們在紙上設計的「水道」行走。 《狂草》每場演出用掉七張十公尺長一米二寬的紙,相對於紙廠一噸一噸生產的紙張,我們的需求量其實算很少,但紙廠仍然願意每次停下一條生產線特別來製作,真的很感謝他們!林老師也一直很謝謝他們。因為 《狂草》,認識了手工抄紙、機器造紙,以及整個紙張生產的流程。整個研發前後也花了近十個月的時間,我們戲稱這是「懷胎十月」之作;而為 《狂草》研發的這張紙,後來也被稱為「雲門舞紙」。
紙好了,「墨水」是另一個挑戰。
墨水要怎麼流才不會三十秒就玩完了?紙廠提供的各種紙樣,用什麼比例的墨水,渲染的效果會最好?「水道」的塗料要怎麼塗才能順利導引墨水流向對的方向?
好的墨汁,以質地細緻,膠黏性低,滲透快、不滯筆為上品。《狂草》卻反其道而行,委託工研院化工所研發濃稠而正黑,顆粒粗不易滲透,能滯留在紙上的墨水。
為了實現 《狂草》即興演出的「水墨森林」,我每天一有空就周旋在各種大小紙張、滴管、墨水中,像個實驗室裡的科學家;一下子手拿吹風機吹乾、用熨斗燙平塗料,一下子用滴管滴墨水,還要
騰空寫下實驗的過程,提供藝術家、紙廠、化工所做參考。每天早上十點,趕在舞者上課前,將前一
晚試驗、披掛在排練場的紙收起來。下午五、六點,舞者排練結束,再掛起新的紙張,用當天最好的
實驗方法再重現一次,直到滿意為止。
演出時,「墨怎麼流」又充滿了臨場的考驗。解決方法就是,將墨水吊在紙幅最上方,用滴管把墨水慢慢﹁餵﹂到紙上。
為了有效控制墨與水的比例、流量、開關點,土法煉鋼拼湊了一套「自動給墨系統」──在每一張
垂吊的紙上方,都有十二個附有開關控制閥的墨水滴孔,分別接到盛裝著墨或水的小水桶。操作的人
一面看著舞蹈的進行,透過控制閥的開闔,隨時調整水、墨的混合比例,讓墨水快慢濃淡渲染於舞紙
上,在舞台上與舞者共同演出。(採訪/鄒欣寧)
雲門40魔幻時刻 :《流浪者之歌》三噸半金黃稻穀
王孟超| 藝術工作者
原以為《流浪者之歌》的舞台,不像《九歌》的佈景很大、難度也高,應該比較容易,殊不知稻穀處理起來也很棘手。
稻穀含有粉屑,必須先清洗、烘乾;加上稻穀從不是黃澄澄的,必須染色來呈現詩意的金黃色澤。這些稻穀演出時遭人踩踏,梳耙,拋丟,因此幾場演出後就得﹁淘米﹂,以免舞者因為這些雜質影響呼吸或被扎傷。第一次在排練場試驗稻穀從空中灑落在飾演僧人的王榮裕身上時,氣流把稻穀吹歪,打在他頭上,頭破血流,大家嚇壞了。為此我們改用品種較圓的米,並先在王榮裕頭上、手上塗抹幾層樹脂來保護。
巡演各地時,稻穀的「事故」也層出不窮。
有次在高雄演出,舞台上有個燈泡破了,碎片掉到稻穀裡,我們出動所有工作人員,花了三天左右,才將玻璃碎片從三噸半的稻穀中挑出來。在澳洲,舞台用的稻穀被海關認定為「農作物」,照規定,必須先用迦瑪射線將稻穀閹割成「不會發芽的米」,才能「進口」。又有一年,我們為美國巡演新做了一批稻穀,結果到當地一打開,全都發霉了。原來,稻穀烘乾後桶內仍有水氣,還不能馬上蓋起來。只好當場洗米,把劇院的停車場當成曬穀場。稻穀曬乾了才能演出。
最慘的是莫斯科之旅。出發前三個月,契可夫藝術節通知,由於中國米出問題,俄羅斯全面禁止稻米進口。最後,主辦單位在裏海附近找到米,雲門派出舞台技術指導林家駒,到莫斯科市郊指導幾位年輕人染米。染染曬曬,七天搞定。幾場演出後,三噸半的稻穀由後台上卡車,直接開往焚燒場。大家都很傷心。
另一次是要將稻穀從法國直接運送至美國,兩地演出間隔一兩個月,時間很充裕。誰知到了演出前,稻穀竟然還沒運到,原來是碰到法國大罷工。當時已經有心理準備,要跳一場沒有稻穀的《流浪者之歌》,所幸稻穀在演出當天空運抵達,立刻裝台上演。(採訪/許雁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