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間公寓有七個房間,安妮用不著那麼大的地方。但她常要在大英博物館工作,這裡走過去只要四分鐘;而且它位居霍爾本的中心,也就是她研究的主要區域。
華頓太太說:「建議妳再自己到處看一遍,昨天時差嚴重,或許看不準。」
安妮心想,華頓太太都六十幾了吧,樣子還是挺好看,當年想必是朵美麗的英國玫瑰,她跟姪女席拉.麥克佛森長得很像。席拉是平安基金會執行長的祕書,安妮.肯道就是平安基金會派到英國來的。
安妮的包裡有張平安基金會開出的保付支票,她是來簽家具清單、付房租、拿收據和鑰匙的。隔天一早,也就是五月一日星期二,華頓太太就要出發,說好了安妮隨後即可進住。
「去吧。」安妮的準房東將各個房間的物品清單塞進安妮手中。「帶著這個到處看看,我就不跟在後頭盯著妳了。」
「嗯,如果您不介意……」
「我不介意,妳去吧,有問題到辦公室找我。」據她姪女說,碧.華頓幫人管理房地產。她的辦公室是這間公寓的第一個房間,有獨立的門通往外走道,外走道天花板也很高,還有寬寬的樓梯和吱嘎作響的老電梯。辦公室的另一扇門與所謂的會客室相通。天哪,來自布魯克林的安妮.肯道就要住進一個有會客室的地方了。但是這公寓並不豪華,應該算是有點破舊。感覺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那裡很久很久不曾動過,穩定、堅固、舒服,換句話說,就是完美。安妮從昔日的英國玫瑰手中接過單子,轉身走進長廊,這條內走道就像公寓的脊椎。
安妮是建築歷史學家,眼睛很準,一看就知道這條走道長度約為五十二呎,誤差範圍六吋左右。除了一間老式的大浴室之外,所有房間都靠著南漢普頓路那邊,門都開著。第一扇門通往華頓太太的臥室,安妮只瞥了一眼,兩個行李箱打開放在床上,熨衣板架在小電視前面。
接下來是第二間臥室,也就是她要住的那間。昨天剛從紐約飛到時她匆匆一瞥,只注意到有一整面牆看起來一片混亂,那是黑白壁畫,許多用鋼筆或沾水筆畫出的小小倫敦風景彼此交疊。華頓太太說:「這是一個叫史蒂芬.福斯的人畫的。他一直在這裡獨居,直到過世為止。上一回倫敦起大霧的時候讓車撞死了,可憐哪。他的畫風有點怪,但我們喜歡,所以裝潢房間的時候留著沒動。」安妮也喜歡,但畫中細節太多,讓人頭暈,很像《威利在哪裡》那本書裡面的圖。
她轉身背對壁畫,看房間的其他部分。有張鋪著老式繡花床罩的床、一個床頭櫃、一個抽屜櫃、一個雕花衣櫃和一把椅子。所有東西都舒適宜人,教人喜歡。她覺得這樣夠撫慰人心的了,即使要面對那混亂的壁畫,也睡得著。她走出去關上門,前往下一間。
下一間是飯廳,地方不大,和新近改裝成現代式的廚房相通。這公寓裡長長的走道在此呈直角左轉,再走八呎左右就到另一間小臥室,最初大概是給女僕睡的。
安妮打開後面這間小臥室的門。依清單所列,這房間裡應該有雙人床、六斗櫃、書桌、兩盞燈,以及各種書籍和裝飾品。
但是她一樣也沒看見。
「Gloria Patri, et Filio, et Spiritui Sancto.」(願光榮歸於父,及子,及聖神。)一位修士在吟誦這話時深深鞠躬,起身時又說:「Sicut erat in principio,」(起初如何,)眼睛看的不是手中的書,而是面前牆上的十字架,「Et nunc, et semper, et in saecula saeculorum. Amen.」(今日亦然,直到永遠。阿門。)明亮的陽光照進窗來,從側面在他身上打了一道光。他一身純白,身邊的一切都灰濛濛,唯一的對比是頭頂上那一圈黑色的頭髮,古時候修士的頭都剃成這個樣子。
修士闔上書,轉身面對她,笑了。
安妮用力把門關上。
她轉過身,本能想找其他目擊者,但這短短一段走道上空無一人。她走到轉角處朝會客室方向看,或許那不該叫會客室,該叫客廳,但不管叫它什麼,總之這一整條走道上都沒人,只有收音機輕聲播放,顯然是從華頓太太的辦公室傳出來的。
安妮走回那間小臥室,把耳朵貼到門上聽。安靜無聲。她伸手轉開門把。
雙人床、六斗櫃、書桌、兩盞燈,還有各種書籍和裝飾品,跟清單上列的一模一樣。這房間雖小,但兩扇窗對開,通風良好。只是有點暗,時近傍晚,烏雲密布,看起來要下雨,跟她剛到的時候一樣,沒有陽光。
也沒有修士。
有那麼一瞬間,她考慮退出,將一切通通取消。工作、公寓,通通不要了。
荒唐。這份工作是畢生難得的機會……至少對她來說畢生難得。更何況她根本不信有鬼。
華頓太太收下支票,兩人都在清單和租約上簽字,布里斯托大宅八號的鑰匙轉了手。明天開始,有三個月的時間,這公寓是安妮的了。
高爾街上的二王子旅館離南漢普頓路上的布里斯托大宅很近很近,丟石頭都丟得到。在紐約看旅館網站上的照片時,安妮心想,那些房間實在太小,簡直會引發幽閉恐懼,不過反正只睡兩夜,無所謂。如今兩件大行李把地上小小的空間占去大半,她連踱步減輕焦慮的空間都沒有,只好站在床與行李之間窄窄的縫裡,腦中響著那些古老的拉丁文句子,心跳的節奏與之應和。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聽見這樣的禱告,是父親帶全家去修道院,她跪在父親身邊的時候。
那種短程旅行在她的童年生活是一種常態。約翰.肯道是研究教會歷史的著名學者,安妮或許受父親影響,在學術上專攻文藝復興時代晚期的英格蘭,尤其是都鐸時期倫敦的建築。她博士論文的主題就是《新教的聖像破壞運動對都鐸時期英格蘭門口宗教裝飾的影響,一五三七-一五五九》,研究亨利八世與羅馬決裂後私人住宅外的聖人與聖母畫像幾乎立刻消失一事。審查委員會對她的論文給予「特別讚賞」。
Gloria Patri, et Filio……(願光榮歸於父……)
她拉開行李箱外袋的拉鍊,拿出一本紙和一支鉛筆,開始素描。安妮是建築歷史學家,不是建築師,不需要極精細的製圖技術。她擅長的是速寫,技術純熟又準確,主要在表達情緒,而非刻畫細節,每每在動筆畫的時候,會記起某些原本沒想到的東西。
她迅速堅定地在紙上畫出了三個人像,都是那個白袍修士沐浴在陽光裡。首先畫他向十字架行禮;然後畫他站直後的樣子。兩個人像都背對她。最後一個他面向她,滿臉笑意。三個圖背景相同,都是一個簡樸至極的房間,教堂常見的那種跪凳立在十字架下頭。修士左方另有張小凳子,旁邊桌上有本打開的書,大概是在禱告之前讀的。他斗篷上的帽兜和其他修士一樣掀在背後,頭頂光禿。
她在另一頁速速幾筆畫下另一組圖,鉛筆依舊知道得比她多,畫出了他的面貌。首先是側臉,看得出他頭頂中央剃光。然後是正面,他顴骨很高,鼻子有一點大;長得絕對算好看,但不是秀氣的那種,強硬的下巴上還有道明顯的豎溝。
她把最後一張畫完之後,翻閱一遍,努力想看出自己畫的是什麼。她畫的是一個出現又消失的修士,而且當時他所在地方的樣子與實際上完全不一樣。
她忍不住發抖。照常理來說,整件事應該是她想像出來的,畫裡面所有細節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但如果真是這樣,就太可怕了。
安妮放下鉛筆,把素描簿放回行李箱。四小時後……她的生理時鐘說是晚上八點,照倫敦時間卻是凌晨一點……她起床挖出素描簿,給每一幅畫標上日期與時間。
第二章
差幾分鐘就到六點的時候,安妮在二王子旅館醒來,照進窗裡的陽光耀眼,心裡的興奮飛揚。
六週來,她腦中除了倫敦之行根本放不進別的事,幻想能從此翻身,前途光明又燦爛。這是她很想要的,也付出了努力,為此奮鬥,但如今事到臨頭,胃卻絞了起來,內心深處暗潮洶湧。
她一下樓立刻聞到咖啡味,不過餐廳還沒開。牌子上說七點才會開。半小時太久,安妮不想等,就出門了。
這個時間行人稀少,但即使路上沒什麼人,南漢普頓路依然是條要道,雙向都持續有車經過,多半是笨重的紅色公車和方方的黑計程車。安妮站在布里斯托大宅對面,研究這棟建築。
幾分鐘後,她看見有輛車在布里斯托大宅門口停下,應該是出租車。華頓太太拖著兩個行李箱出來,司機把行李放進後車箱,華頓太太上了車,車就緩緩融入車流之中,加速開走了。
那間公寓現在是她的了。
屋裡還有華頓太太的味道。那盒體香粉就在浴室裡,她趕早班飛機太匆忙,臨走前最後一刻才撲粉,盒子都沒蓋。
好安靜。長長的走道就在面前。
安妮向前幾步,再幾步,經過放黃色鬱金香和檯燈的桌子,這個時候燈沒開,不需要,雖然只有一扇窗,但日光照得進來。到了走道左轉的地方,她停下來深呼吸,然後走過轉角。
那扇門開著,門後沒有異狀。安妮向前走去,站在門口輕聲說道:「Gloria Patri, et Filio, et Spiritui Sancto.」(願光榮歸於父,及子,及聖神。)然後在幻想中聽見:「Sicut erat in principio, et nunc, et semper, et in saecula saeculorum.」(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遠。)但那只是幻想,並非真有人接腔。
她顫抖著關上門,逃走了。
走出布里斯托大宅的時候,她想用跑步來使頭腦清醒,可惜服裝不對,只好退而求其次,走進同一條路上只隔幾扇門的咖啡店,店名叫醞釀屋。
今天沒有修士,可是昨天明明有,也就是說,整件事搞不好是她想像出來的。不,就直說吧,她恐怕出現幻覺了。妳是酒鬼,安妮,妳很強,妳很美,妳讓自己擺脫了酒癮,但妳永遠是酒鬼。她腦中這個聲音不是自己的,而是匿名戒酒會的同伴席尼.歐圖爾的,這人在安妮第二次參加聚會時就開始照顧她,一直到現在。
但是安妮戒酒之後並沒出現幻覺,那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現象。現在是怎樣?在她嚴守清醒四年之後才出現?
也許她長了腦瘤,或者更糟,她瘋了。
好不容易走出地獄,赤裸裸走到了另一邊,下場竟是瘋掉。
牆上的鐘說現在八點五十分。她很早就知道,工作能救她,有時候只有工作能救得了她。該上工了。第一站:都鐸倫敦資料庫。幸運的是,此時此刻它就在大英博物館。
在安妮想像中,她來英格蘭前有過互動的那個檔案管理員是盤著髮髻還有點駝背的老太太。可是這位富蘭克林太太不但是高䠷的金髮美女,而且見面十分鐘後就堅持要安妮叫她珍妮佛。安妮只有五呎二吋,紅髮,又有雀斑,而且兩人年齡相仿──安妮再過幾個月就滿三十三──很容易有種讓珍妮佛比了下去的感覺。但這位檔案管理員很友善,很肯幫忙,陪安妮將近三小時,耐心地從滿牆寬而淺的抽屜櫃裡拿出一份又一份古老的文件,陪她討論十六世紀霍爾本地區的問題,諸如彎骨巷有沒有穿過紅獅街和大歐曼街之類的。安妮都要有罪惡感了。「妳幫了我很大的忙,可是我實在不該一直占用妳時間。」
「沒關係啦,」珍妮佛說,「我很開心呀。好久沒機會聊這些令人興奮的東西了,這裡的人對於凱撒征服高盧之前的事物全都不屑一顧。」
其實珍妮佛的職務隸屬於倫敦檔案中心,但是該機構正在改建,所以有一部分的檔案圖表目前暫不對外開放。幸虧安妮有興趣的這些東西暫放在大英博物館的地下室,檔案管理員也跟過來這裡上班,而從布里斯托大宅走路過來只要四分鐘。
珍妮佛說:「從名稱看起來,平安基金會應該是猶太人辦的吧?以色列的?」
「不,是美國猶太人,他們對猶太人十六世紀在北歐的大流散有興趣,尤其是某個北歐日耳曼系猶太人,人稱『霍爾本的猶太人』。」
檔案管員挑起了精心修過的眉毛。「抱歉,那不太可能,妳如果先問,我就會告訴妳,都鐸時期沒人會公開自己猶太人的身分。」
安妮很驚訝,這女人竟以為她不知道英格蘭的猶太人在十二世紀遭到屠殺,又在十三世紀受到正式驅逐。「不太可能,但並非不可能。」她說,「有些猶太商人在許多年後設法回到了倫敦。」
「我想是吧。」珍妮佛同意這個說法。「但是怎麼會打出這種名號,也太……我想妳的任務走進死胡同了,我從沒在正式的參考資料上見過都鐸時期的霍爾本有猶太人。」
安妮承認:「我也沒見過。」又小心地說:「但是有些資料最近才出現。」
珍妮佛眼睛瞇了起來。「真的?都鐸時期的新資料?太棒了。所有的期刊我都看了,卻沒看到。」
安妮說:「還沒公開。」
檔案管理員轉身收拾起剛剛拿下來的書本,放回架上。「看來妳打算填補那塊空白。」她臉上應該有算計的表情,聲音卻隱藏得很好,轉回來面對她的時候,面帶微笑。安妮心想,剛才她流露出的是職業上的嫉妒心,現在已經看不出來了。「吃午飯吧?博物館有很好的餐廳,或許太好了一點,所以不一定有位子。不過就算餐廳沒位子,我們還有咖啡廳可當備案。除非妳想一開始先吃得隨便些。」
安妮看看手錶,兩點鐘。二王子旅館的退房時間已過,但如果立刻趕去,說不定可以請他們通融一下。她伸手進口袋,摸摸布里斯托大宅八號的鑰匙。
算了。在不鬧鬼的旅館多住一晚也不是壞事。吃午飯去。安妮說:「我們就先去餐廳看看吧。」
時間夠晚,所以有幾張桌子空著,還在用餐的人也多半已經吃完,準備離開。「我有員工價,可以打九折。」珍妮佛說,「要不要點瓶像樣的東西來喝?」
「抱歉,我不喝酒。」安妮說,「不過妳想點就點,別在意。」
「那我就點單杯的。」服務生來了又去。珍妮佛又說:「妳說妳是一個人來的?不如偶爾跟我們夫妻倆出來逛逛,看……噢,哈囉!你怎麼會來這裡?」
有個男的從珍妮佛身後出現,俯身在她臉頰上親一下。「我應該說,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見妳。但事實是,我帶了幾位訪客,要讓他們見識倫敦的壯觀之處。」
安妮知道自己下巴掉了下來,而且眼睛瞪得老大。不過珍妮佛好像沒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掩飾得很好。「安妮,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傑夫.哈里斯,專門在電視的黃金時段修理政客。傑夫,這位是安妮.肯道博士,來自紐約的建築歷史學家,在這裡為平安基金會做研究。她太聰明了,不適合你。」
安妮喃喃說了點什麼,眼睛直直瞪著,就是移不開。
傑夫.哈里斯相當帥:深色頭髮、高顴骨、強硬的下巴上還有道明顯的豎溝。他沒剃修士頭,也沒禿,但除此之外,就跟她在布里斯托大宅八號那間小臥室裡看見的修士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