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有徑相同 ∕ 阮慶岳
我必須承認,閱讀《白城魔鬼》,帶給我許多意外的挑戰與驚喜。
最早會願意為這書寫導讀,自然是因為我自己建築師的身份,加上在芝加哥居住了四年半的經歷,讓我對這本以十九世紀末芝加哥世界博覽會為背景的書,產生興趣與好奇。
1985年在費城唸完碩士,有朋友邀我去芝加哥填補一個緊急的臨時工作缺。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神秘城市,何以百年來能在現代建築扮演著重要角色,我一直深感興趣,加以朋友在長途電話裡,形容說:「夏天在月光裡,我們裸泳於密西根湖,冬天湖畔的樹,垂掛著一條條細絲冰柱,陽光底下閃爍生輝。」
就租了車,載著零星的行李,一路直奔芝加哥。
轉眼20年過去,現在讀著這本敘述百年前建築師們對城市夢想追尋,與一個無名連續殺人犯陰暗故事交疊的書,感覺既錯愕又迷亂,彷彿自己不覺又陷入那冰寒的冬夜城市,那許許多懷著夢想期盼與恐懼慌張的幽暗心思裡去了。
讀這書時,我不斷想到惠特曼與杜斯妥也夫斯基。
這並不是本小說,是真實歷史事件所片段架構出來的書,而且成功的向我們證明,真實世界的故事永遠比小說情節更令人驚異震撼。
美國城市在十九世紀急速的發展與富裕過程中,自信心逐漸積累,開始想與以艾菲爾鐵塔名揚世界的巴黎萬國博覽會一較長短,而芝加哥是十九世紀美國城市中,最能反映出這樣自信與樂觀態度的城市,也終於成功擊敗包括紐約在內等城市,爭取到1893年的美國哥倫布世界博覽會主辦權。
1871年10月芝加哥大火災難,反而為這個人口正迅速成長的城市(1830年芝加哥約有3000人,1880已經有近一百萬人,正式超越費城,成為當時美國的第二大城市,1930時甚至達到三百萬人),鋪設出一個現代新城市的發展溫床,也把源自大草原的美國拓荒挑戰精神,直接投擲射向相對顯得守舊不前的遠方歐洲。
1855年出版《草葉集》的惠特曼,是那個時代美國夢想的代表詩人。他以自由大膽的創新詩風,大聲宣揚對肉體、個人及宇宙的熱愛,和對自發、真實與神秘的崇尚態度,並以優美詩作宣告美國年輕靈魂,終將告別老邁歐洲軀體。在與芝加哥大火同年完成的詩作〈航向印度〉(吳潛誠譯)裡,他寫著;
啊──我們再不能等待,
我們也買棹啟程,啊靈魂,
我們歡心地投向無跡的海洋,
無懼地向未知的海岸,在激越之波揚帆,
在漂浮的風向中,(你擁向我,我擁向你,啊靈魂,)
自由的歌頌!歌唱我們的上帝之歌,
歌唱我們愉悅的探險之頌歌。
惠特曼清楚觀察到那個時代,潛藏在美國社會中,對自主與自由精神的嚮往態度。這種蓬發的信心,與對未來極度樂觀的態度,他一方面以寬大的博愛精神接納,另一方面也隱隱顯露出憂慮,尤其是對這樣極度依賴工業與技術的方向性。在另一首詩裡,他這樣寫著:
哦!船長,我的船長!我們艱險的航程已終了,
船已安然度過各個風暴,我們已贏得追尋的目標,
港口就在眼前,鐘聲我聽見,人們歡欣一團,
眾眼盯隨著安穩的船,莊嚴而勇敢的船;
然而,啊心!心!心!
啊流淌著的鮮紅血滴,
在甲板上,我的船長橫躺,
倒下,冰冷死亡。
這本書就是那樣時代背景下交織而成的故事。那時,芝加哥正狂熱預備世界博覽會,一組建築師艱苦試圖完成挑戰,而另外不相干的某連續殺人犯,一個接著一個,無人知曉地執行著他的死亡神秘任務,這二組相互獨立的故事,奇妙地在同樣的時代背景樂音裡,交互鳴唱出驚心也動人的芝加哥故事。
由芝加哥著名建築師伯漢領軍的設計團隊,面對必須完成一個超過200幢新建築,開幕後單日最高紀錄曾有超過70萬人湧入的世界博覽會,挑戰自然無比艱鉅。那時芝加哥的建築師,雖然在風格與技術上,已經顯現各樣創新的能力與勇氣,但仍未能自相對風格守舊的東岸建築師手中,取得正式發言權,因此必須藉助東岸名建築師的參與,也使得博覽會整體風格有著明顯的懷舊與保守傾向。
但是許多新技術的出現,譬如用來克服流沙般土壤的版式基礎、鋼材與大片玻璃製作技術的提升、仿石材外觀的噴漆技術、旋轉摩天輪初次亮相等等,依舊使得博覽會具有象徵進步與理想的時代符號性。
從這些建築師嘔心瀝血的奮鬥過程,我們其實閱讀到美國如何自一個拓荒者與歐洲文明模仿者,逐漸建立起自我的位置性。芝加哥的建築師,在雄厚財力的支持下,首先挑戰與歐洲文化亦步亦趨的東岸建築師,並成功建立起自二十世紀前期,乃至於七○年代末期,芝加哥建築師在美國建築界的領導性位置;同時藉著展覽的成功,對揮之不去的歐洲光輝文明,投射出自己存在的自信光芒。
整個故事敘述翔實細膩,幾乎有如閱讀一部斷代美國建築史了。
另外一個軸線的故事,跟隨著也在這波風潮裡,遷入芝加哥的藥劑師賀姆斯而走。這個有著迷人藍眼珠、溫文優雅的年輕男子,驚心動魄的犯下一起又一起的謀殺案,動機似乎都是為了保險金或錢,但同時隱隱嗅聞得到什麼奇異的陰暗召喚,四處迴繞。作者敘述時,雖力求舒緩客觀,讀起來卻迫人心魂,巨大的神秘黑暗性籠罩眼耳。
而且,我覺得這段陰暗的故事,其實才是本書真正的核心所在。
同樣完全活在十九世紀,與惠特曼的整個生命時間,幾乎完全重疊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是對罪惡本質有極深刻思考的作家。他曾透過他的小說人物說:「美不但可怕,而且神秘。上帝與惡魔搏鬥,戰場便在人們心中。」
這本書雖然儘量翔實記錄賀姆斯這個絕對陰暗人物的罪行點滴,但真正吸引人的,還是這樣行為的背後動機或驅策力究竟是什麼?是錢、是愛、是成就感,還是什麼其他不明的原因?以及,作者將這個蟲仔般被唾棄的人物,與已經銘刻入歷史的幾個名建築師並列共比,又是想要說明著什麼呢?
博覽會一方的建築師們,或者確切的反映著那樣時代裡,美國人民內在急切對進步與成功的期待;而謀殺者的另一方,或就是在呈現這樣時代急切性格裡,人性在被過度曲扭下,可能具有的巨大反擊力道。時代的快速進步,同時賦予了人們許多面向上極大的自由,譬如女性開始可以獨立離鄉求職等,新臨的各種自由,同時支撐了博覽會與謀殺案的成功。
或許這也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在作品裡,不斷向我們陳述的觀點,也就是說:人其實根本沒有能力去承擔,上帝所賦予我們的自由性。
伯漢與賀姆斯這兩個人物,都同樣被時代賦予了某種新的自由意志與權力,在運用這樣的權力時,一個是勇敢追求某種時代性所暗示的滾輪方向,一個卻像是躲在暗處,不斷發出嘶嘶咒語與警告,並作著反擊的蛇蠍。因為這是本紀實的書,作者無法發表太多事實以外的個人想法,但還是閱讀得出來,某種對追求宏大夢想,至終的惘然與懷疑,以及對人性黑暗印記與夢魘的驚嘆難解心情。
賀姆斯的行為與隱藏的動機,相對於伯漢的努力與執著,絕對是更具有哲思可能,也暗示了更多對其當代大環境的閱讀破解性。有些類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人物的外在,常常就是內在心靈能力、意向與意志的反映,因此也使其具有些許神話性,關於這部分,「帕甫洛夫在1880年寫道:杜斯妥也夫斯基塑造的典型,都不是以展示完整的形象,而是以展示其個別特徵來表達『內在真實』的。實際上也許應當這樣說:這位藝術家把心靈的個別天賦、目的、傾向,變成了他塑造的整個形象的核心。小說中所有人物的心靈,像一個人的動機和中心那樣彼此發生關連。」
我們或也可以這樣來解讀賀姆斯。他已知行為的某種殘缺與不全性,未必能阻止我們對他心靈的全面理解,而且這樣的解讀,或者與美國當時所面對的現代性位置有著相關連性;也就是說可把這本書,視為美國在十九世紀末,努力也成功自我轉型為現代國家時,所顯現各樣徵兆的一種閱讀與紀錄。因此,我寧可將這段故事,視作依然未被全然破解的神話,也許讀者可以各自讀出自己的訊息,以及作者隱隱未說的話語來。對我而言,賀姆斯雖然暗示了一個更遼闊的思索與答案可能,卻也依舊是個未能全然破解的謎,其迷惑處就正是他的引人處。
或就以同樣具有神秘氣質惠特曼的詩「你敢麼,現在,啊──靈魂」,作為我這篇文章的結語吧:
你敢麼,現在,啊──靈魂
隨我走向未知的領域,
那兒無有踏足之地,無有遵循的軌徑?
那兒沒有地圖,沒有嚮導,
沒有聲響,也沒有人類之手的接觸,
沒有青春的容顏,沒有嘴唇,沒有眼睛,在那地方。
我不認得它,啊靈魂,
你也一樣,我們之前只是一片茫然,
在那領域,在那不可企及的地方,我們夢想不到的一切在等待。
直到一切束縛鬆懈,
除卻永恆的束縛──時間和空間,
既無黑暗、引力、知覺,也無任何束縛束縛我們。
然後,我們躍進,我們飄遊,
在時間和空間之中,啊,靈魂,為此準備,
終於平等,終於有了裝備,(呵歡悅,呵──一切的果實!)去實踐他們,呵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