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代的聖經:經典抑或聖典?
偶爾會有人說,就未曾被瀏覽的這個層面而言,《聖經》要多過世上任何書籍。此言難獲證實,不過卻清楚反映出歐洲基督徒們對世人漠視聖經的普遍憂心,但同時也忽略了一項堪稱更重要的事實,即《聖經》仍為世上讀者最多、影響力最大的書籍之一。
若舉辦一場全球書籍競賽:「當今最具影響力」以及「當今讀者最多」—兩者截然不同,應該會很有趣。馬克思的《資本論》(Das Kapital)可能仍是前者寶座,與後者則幾乎絕緣;湯瑪斯.潘恩(Thomas Paine)的《人的權利》(The Rights of Man)與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的《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也有機會躋身前者決選。能同列此名單者,當然也包括科學類[如達爾文的《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哲學、文學和藝術。而在面對世界幾大信仰時,它們能有多少機會出線?「影響力」這項指標並非太精確,這樣一個比賽的最終贏家,多少也反映出裁判的樣貌。
全球讀者最多的當代書籍名單中,一致同意《聖經》穩拿勝券,估有二十五億本銷量,免費贈閱者更不計其數。另外幾大宗教經典也名列前茅:《可蘭經》有八億冊,《摩門經》(The Book of Mormon)有一億五千萬本。
其他站上億本銷量者還包括一些文學名著,狄更斯的《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托爾金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暢銷犯罪小說如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一個都不留》(And Then There Were None),J. K. 羅琳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而貝登堡(Baden-Powell)的《童軍警探》(Scouting for Boys)與《摩門經》及《魔戒》差可比擬。
某些政治書籍有時也站上浪頭,挑戰《可蘭經》與《聖經》在兩大排行榜的寶座。《毛語錄》當時讀者數達八至九億,影響無遠弗屆,目前則很難說。幾大宗教典籍的影響力可能就比較深遠。
這場想像中的競賽並不著重在宣揚特定作品道德或美學上的優越,如果這些真有討論空間,勢必得在別的場域。此處的重點是在凸顯「宗教重要典籍之特性」,它們深入影響人們生活,讀者涵蓋各階層文化教育背景。這是如何做到的?
為《可蘭經》回答這個問題不是我的任務,儘管比較它與《聖經》的相同點會很有趣。為《聖經》作答才是這本極簡介的主要目的。為何《聖經》這部古代文集到了現代、後殖民、後工業的世界,仍對人們的生活有如此龐大的影響呢?
我先介紹當今的一些《聖經》讀者,好呈現它非比尋常的吸引力,它有能力與各種教育程度、文化背景、思想信念的人們互動,無論這互動是正是反。並同時描繪出由此所衍生的各形各色閱讀樣貌。
菲律賓的瑪麗.約翰.馬南贊(Mary John Mananzan)是本篤會修女,身兼加百列(Gabriela)主席,這個組織由來自草根的四萬名女性組成。在力爭婦女權利及尊嚴的過程中,馬南贊開始質疑那股對聖母馬利亞的虔誠。菲律賓婦女被教導要順從丈夫與上級,如同馬利亞順服上帝旨意孕育其子:「情願照你的話成就在我身上。」馬南贊從路加福音裡馬利亞的讚頌[教會稱之「尊主頌」(Magnificat)]找到抗衡之道。馬利亞如此歌頌上帝:
他用膀臂施展大能;那狂傲的人正心裏妄想就被他趕散了。
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
叫飢餓的得飽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
(路加福音1:46-55)
這根本是一個積極而顛覆的馬利亞,崇敬的是一位排富濟貧的上帝。馬南贊帶領學生上街遊行,《紐約先驅論壇報》(New York Herald Tribune)描寫她:「教導社會行動而非社會禮儀。」而菲律賓四十年後的杜特蒂政府,仍指控她為共產主義者、恐怖分子。
迪尼斯.森古蘭(Dinis Sengulane)主教屬於莫三比克聖公會。莫三比克在一九七五年獨立後,飽受「莫三比克全國抵抗運動」(RENAMO)與「莫三比克解放陣線」(FRELIMO)兩黨的內戰肆虐。森古蘭主教所屬的教會組織致力促成和平,最終獲得不可思議的成功。在一次與「莫三比克全國抵抗運動」黨領袖的關鍵會談中,主教拿出聖經,念了兩節登山寶訓(馬太福音5:7, 9):
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
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
他請求該黨憐恤莫國人民,終結戰火。他呼籲黨領袖成為和平使者,如此將成為神的兒子。「而你若不願邁向和平,」主教繼續說,「我們倒要看看,你是誰的兒子。」這位領袖要求森古蘭主教留下聖經,好讓他與手下將領們分享。
丹尼爾.博亞林(Daniel Boyarin)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塔爾木德文化系(Talmudic Culture)教授,他在著作《激進的猶太人:保羅與認同政治》(A Radical Jew: Paul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中主張,保羅自己身為猶太人,卻對傳統中強調猶太民族特殊不凡的觀點深刻批判。「並不分猶太人、希臘人,自主的、為奴的,或男或女,因為你們在基督耶穌裏都成為一了。」(加拉太書3:28)
而這種「天下一同」的傾向並非沒有危險。想固守傳統的人要如何是好?這個美麗新世界有他們的位置嗎?隨後的猶太教與基督教關係的歷史顯示,拒絕認同猶太人的特殊性召來了何等可怕的後果。同樣地,猶太人追求重建以及維持與以色列土地的特有聯繫,也帶來嚴重問題。保羅對猶太教的文化批判必須被傾聽,這批判本身也須面對激烈批評。擁有美國及以色列雙重國籍的博亞林教授認為,比起錫安主義(Zionist)的復國主張,離散狀態(Diaspora)的猶太人(意指以色列之外的猶太群體),是較好的社群關係模式。
崔西.蜜契爾(Tracy Mitchell)是化學工程科班出身,她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跨國飲料公司,隨後投入公平貿易金融,現在是蘇格蘭佩斯利(Paisley)一間小型公平貿易公司的總經理,該公司主要是從非亞兩洲小農進口食品。這工作讓她密切接觸到一些很能幹的人,而這些人的生活環境充滿不可測的風險與挑戰。她的信念來自每日閱讀聖經,認真思索。她寫道:
聖經中有許多經文啟發我的日常生活,最重要的可能是彌迦書6:8。過去十五年左右,我大多投入與公平貿易相關的專案,我在這方面的熱情源自於對慷慨上帝的信仰,祂愛我們而遣來耶穌基督,如今要我們愛我們的鄰居,並「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而行」。
當我在工作上碰到難關,我常驚訝於上帝透過祂的話語以及我每日的讀經點出問題所在。這兩年特別打動我的經文有出埃及記14:14(耶和華必為你們爭戰;你們只管靜默,不要作聲),和以賽亞書43:2[尤其是《信息本聖經》(The Message-The Bible in Contermporary Language )版本這句「當你深陷麻煩,有我在」]。(摘自私人通訊)
關於最後這個聖經讀者的例子,進步派也許無感。魯思文(Malise Ruthven)在他那本迷人的旅遊札記《神聖超市》(The Divine supermarket)中,提及與黎曦庭(Tim LaHaye)牧師的一次會面,黎曦庭是所謂末日神學的主要支持者之一,他們相信聖經揭示了世界末日的確實景象—始自以色列的建國,包含重建聖殿、一場大規模的世界大戰、猶太人的信奉,以及將真正的信徒送上天國[「被提」(the rapture)]。
「聖經說:『沒有人知道那日子或時辰,』」黎曦庭說,「但我們能知道在什麼季節……最重要的徵兆之一就是當以色列跟俄國都成為世界的重要角色,就像兩千五百年前先知所言。在我們這個時代之前,俄國不過是蕞爾小國,而以色列根本還不存在。」他繼續引述以西結書描寫以色列如何遭北方勢力入侵。他相信,在俄國侵略以色列之際,上帝將不可思議地出手將其毀滅。
關於《聖經》讀者的可舉之例不勝枚舉,結束在黎曦庭的例子或許最好,以免這種隨機、個人的讀者名單太過樂觀或不足。以不痛不癢的觀點來看聖經,絕非我的意圖。我知道聖經曾被用於許多震驚世人的目的,也曾用於自由公義。例如支持種族隔離的荷蘭改革宗教會(Dutch Reformed Church),便堅信這種政策出於聖經,有神學支撐。在此同時,我也知道對於許多反對種族隔離的人來說,《聖經》是指點道德與宗教方向的啟蒙之源。我們必須面對的事實是,雙方都能從《聖經》找到指引和光亮。猶太與基督教社群體現聖經的各種方式,可說既使人著迷又令人心緒不寧。
本書第一個章節,將檢視《聖經》歷經的種種形式、深入世界每個角落的漫長且複雜過程。第二章探看聖經在成為今日樣貌之前,曾走過哪些傳統與階段。第三章一窺當今猶太和基督教各宗派認可為權威(正典)的聖經典籍,是如何海納百川地融入不同著述。第四章則看這些聖經版本如何被賦予特定的形式樣貌和語言,以及如何被推廣至整個世界。
其後將著眼在聖經漫長歷史中曾歷經哪些閱讀方式。在第五章,我們會一探猶太和基督教信徒的聖經閱讀。第六章將深入探討《加拉太書》豐富的接受史。第七章聚焦於激烈影響聖經形象的重要解讀,尤其從宗教改革到啟蒙時期。第八章探討聖經在殖民歷史扮演什麼角色。第九章研究它在政治界的地位。第十章放眼聖經在精緻文化與通俗文化的位置。總結此書的摘要則見於第十一章。
當然,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係十分複雜。是聖經的多樣性造就了許多不同的讀者群嗎?抑或是,其實是各色讀者為了自身目的和意圖而形塑了聖經,或者從字面上看就決定哪些著述應該要涵蓋哪些不要,或是象徵性地採取不同的解讀策略?要如何面對聖經的各式解讀?隨著我們探討聖經的閱讀與影響,這些問題將不時浮現。
在此我要鄭重提出免責聲明。我不可能為所有的聖經讀者發聲,甚至無法公平地挑出各種觀點。首先,就如第三章所言,並無所謂「聖經」一書,只有數量龐大的聖經典籍,它們涵蓋的經卷有別,經文排列的順序也不同。再者,聖經屬於全世界許許多多的宗教(以及沒那麼宗教性的)群體。我是一名白種人、男性、歐洲人、生於英國、隸屬聖公會(Anglican Christian)、曾在蘇格蘭一所大學教授新約聖經。一般來說,大學思想開放,某種程度地鼓勵師生要有國際觀。感謝眾多海外學子和訪客豐富了我們的學院生涯。儘管這一切有助於擴大自我認知,我卻無法假裝它能使我完全超越社會和文化的融合,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它使我成為我自己。雖然我所屬的讀者群與其他同類群多有往來,我卻只屬於某一特定團體。我們的閱讀思考只能基於自己的特定背景,對於自己急迫的問題,反省只屬於自己的深層假設與信念。我的立場所關心的某些議題,確實有其全球性,而且也是世界上許多群體所關心的,但即便如此,我仍不可避免地會站在自身角度去思考這些議題。我會儘量保持開放,避免這類偏差,但讀者應有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