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前課
瘋著瘋著就逍遙了
時人見寒山, 各謂是瘋癲。
貌不起人目, 身唯破裘纏。
我語他不會, 他語我不言。
為報往來者, 可來向寒山。
—寒山
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火筒那樣不停地噴發火球、火花, 在星空像蜘蛛那樣拖下八條腿,中心點藍光砰的一聲爆裂,人們都發出「啊!」的驚歎聲。
—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
各不相擾,各自走路
我想談談瘋癲。不是嚴格病理學意義上的瘋癲,不是精神病醫院裡的那種瘋狂。雖然法國哲學家傅柯曾經討論過這種精神病院裡的「瘋子」,認為他們不過是社會主流對於某些人群的隔離,這一觀點具有社會學的意義。在一個變態的社會裡,清醒的人被視為瘋子,比如魯迅《狂人日記》裡的那個瘋子。但這個問題太複雜,太沉重。生活已經很沉重,我不想繼續討論這種沉重的瘋狂。我想討論的,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瘋癲。
作為生活方式的瘋癲,第一種是裝瘋賣傻,是一種狡猾的偽裝,是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而出賣自己尊嚴的行為,是一種極其低俗的求生手段。這種瘋癲不是我想討論的。生活已經如此低俗不堪,到處都是無恥的厚黑學,我不想談論這種事情。無論你多麼渴望世俗的成功,生活總得有一個底線,有一個原則去支撐;而生命,總得有一種尊嚴。
我想談論的是第二種瘋癲。一種明快的天真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我想用寒山的一首詩來說明。這首詩的第一句是:「時人見寒山,各謂是瘋癲。」大意是別人見了寒山,都說這是一個怪人,一個瘋瘋癲癲的人。每個人都活在一定的時代、一定的社會,如果那個時代那個社會裡的人覺得你不合群,覺得你是一個神經病,說明什麼呢?沒什麼,你只是與眾不同罷了。其實,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是一個個別的人,每個人都與眾不同。只是絕大多數人,慢慢長大了,慢慢成熟了,慢慢現實了,融入了一個群體,變成了群像的一部分,再也沒有了自己稜角分明的五官。而你,還沒有成熟,還不夠現實,還保持著自己獨一無二的臉孔,還保持著天真的笑容,所以,你成了異類,成了瘋子。
那是一種怎樣的瘋癲呢?相貌不起眼,不化妝,不美容,邋裡邋遢;衣服
很沒品,破破爛爛;一開口說話,別人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別人說什麼,你只是聽著而不說什麼。這種瘋癲的核心在於:
第一,別人為什麼認為你是個瘋子?只不過你沒有按照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所要求的那樣去生活,你的形象不符合人們的期待,而你也絲毫沒有考慮別人的想法,更沒有考慮別人怎麼看你。
第二,為什麼你對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生活不以為然?只因為你覺得每個人的生活都應該是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不應依照同樣的方式去生活,生活應當是有趣的,而非乏味的。
第三,為什麼你不去改變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只因為在你看來,改變時代或改變社會是很荒謬的想法,是陷於另一種趨同的無聊想法,你並不想去改變什麼,不論別人說多麼無聊的話,你也不去反駁或指正,不論別人多麼不理解你的話,你還是自言自語,樂在其中。
你不過是與眾不同而已,你不過是熱愛自由罷了。
這是我想要討論的瘋癲:一種與不同、自由自在的活法。沒有壓抑,沒有怨恨,更沒有乖戾。你與眾不同,你想要在這個世界上保持你的與眾不同, 也想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不願意同流合污,也不願意去改變這個世界,更不想去改變別人;你覺得自己很好,但並不覺得別人也要像你那樣才是好。如此,就嘻嘻哈哈地看著這個世界,就瘋瘋癲癲地做著自己的事。
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其實是一轉身,把這個世界扔在了一邊,跑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你不想改變世界,世界也不要想著改變你。各不相擾,各自走路。
瘋著瘋著就明白了
那些瘋子其實都是明白人。傳說中寒山像個瘋子,但讀了他的詩,卻讓人覺得,真正瘋了的、迷失了的,是那些在社會習慣裡打轉的正常人。寒山的瘋癲,其實是一種智慧,一種在強大的社會環境裡保全自我本性的策略。這種策略最簡單的形式是遠遠地脫離社會的軌道,到山上或水邊去過另一種生活,一種偏離航線的生活,一種自行其是的生活。這種策略的極致是大隱隱於市,即活在日常生活裡,卻過著偏航的自得其樂的生活。對於那些既不願意向庸常甚至邪惡現實妥協,又不願意去做激烈反抗的人來說,寒山和嬉皮們的策略,是一種生活智慧。
瘋著瘋著就明白了。瘋癲的寒山在詩裡傳達的資訊,都是觸及心靈的異常清醒的資訊。在這本書裡,我選了寒山的八首詩進行解讀,同時將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和《達摩流浪者》作為參照。我希望每天像機器一樣運轉著的我們,能夠從這些詩以及嬉皮的胡言亂語裡,吸收到自由的能量,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在自我與人群之間,在規則與放浪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讓生活不再是一種單調的重複。讓我們每一天都能用自己的眼睛發現這個世界的新奇與美妙,每一刻心裡充滿的都是自由的風,每一天都自由地走在世界的道路上。
瘋著瘋著就自由了
美國人對於寒山,有很多西方式的誤讀。比如,寒山並非流浪漢,他也不吸毒,也不性放縱。但是,他們還是抓住了寒山這個形象最基本的內涵:脫離了偏見的自由。中國傳說裡的寒山,並沒有剃光頭,也就是說,寒山不是一個出家的和尚。但一些禪宗的文獻把寒山看作禪師,另一些文獻裡,寒山又成為道教意義上的仙人。
寒山的詩裡既有佛教的意趣,也有老莊的視點,也摻雜了一些儒家的說教。也就是說,寒山不過一個隱士,幾乎沒有任何社會身分,沒有一種社會身分或思想能夠束縛他。至少在形式上,他不屬於世間的任何圈子,既非一般謀生的工作者,也非宗教信仰意義上的信徒,他只是他自己,他以他自己的身分活在這個世界的寒岩上。
他是一個自由的符號。
寒山的瘋癲洋溢著自由的氣息,把我們帶向覺醒的道路。傅柯在《瘋癲與文明》裡提到,「基督在塵世生活時始終讚美瘋癲,使之變得聖潔,正如他治癒疾病,寬恕罪孽,用永恆的富有安慰貧困,從而使疾病、罪孽和貧困變得聖潔。」「正如死亡是人類生命在時間領域的界限,瘋癲是人類生命在獸性領域的界限。正如基督的死使死亡變得聖潔,最充分體現獸性的瘋癲也同樣因此而變得聖潔。」
傅柯又提到:「襤褸的衣衫以及叫花子的傲慢無禮,這種傲慢受到寬容。」瘋癲釋放了不被允許的自由。要麼反抗,要麼妥協。瘋癲,既非反抗, 也非妥協。反抗的結果,往往是同歸於盡。妥協的結果,是你自己自取滅亡。反抗的結果,其實和妥協的結果一樣,都是自取滅亡。瘋癲意味著看透,意味著看透後的跳躍而出,跳出別人制定的規則,活在自己的規則裡,活在無規則裡。
瘋著瘋著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