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章 霞町公寓B之二(節錄)
距離向田邦子突然從我眼前消失的那個八月二十二日,已經過了四年。每當我回想那天的事情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那一天,是我的例行暑休,正要出發前往紐約的日子。那天我反常地很早就準備好了,還接到飛機誤點晚兩小時的通知。行李都打包好了……無事可做,就坐在梳妝台前發呆。突然毫無來由地,想要撥通電話給向田。以前我曾經每天都去她家玩,也常常打電話給她,最近因為彼此都很忙,已經半年左右沒見面了。
看了時鐘一眼,那時剛過十一點,我想她應該已經起床了,便拿起話筒。可惜向田不在家,只聽到她電話答錄機的聲音:
「我是向田,現在正外出旅行,預計二十五日晚上回到家。有緊急事情請聯絡我住宿的飯店。台北國賓大飯店,電話是台灣的XXX……」
我當時還不知道「大飯店」指的就是旅館,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要住在中華餐廳呢?)後來才想通。親切又細心的向田,仔細地說明她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四日住國賓大飯店,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住高雄的華王大飯店,飯店電話號碼也一一說明清楚。我很興奮地想:「哇,我們兩人同時去旅行耶!」在向田的語音訊息之後,趕緊留言:
「原來你去台灣玩啊,我也正好要去紐約喔。我如果有看到你之前在隨筆裡寫的,那個令人懷念的戰後駐軍時期常見的、橡膠一般黑黑脆脆的餅乾,就買回來給你當伴手禮。回來之後,我們再碰個面聊聊彼此的旅行吧。」
不知為何那時候就想打通電話給向田,到現在還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可以打電話聊天的朋友,明明還有其他選擇,但當時就想起了向田。我不是個會心電感應的人,那時候不知怎樣就是想和向田說話。而且,當時十一點十分,向田搭乘的那班飛機,在台灣的上空解體了。
我就這樣去了紐約。十幾個小時後,抵達紐約時,接到來自日本的電話,才得知向田出了事故。雖然當時接受雜誌邀稿,在紐約寫了回憶向田的文章,但我沒有看電視或報紙有關意外的報導。現在我想提筆來寫有關向田的事情,才找了四年前的新聞來看。沒想到,我聽過的向田答錄機留言「我在台灣」這件事,被如此大肆報導。「向田『語音遺書』的悲哀」、「聲響徒留答錄機」、「答錄機的最後留言」……等等。
向田的電話答錄機剛裝好時,我和這機器有一段趣事。
有一天,我打電話給她,一開始她說:「我是向田。」我接著說:「今天啊……」向田什麼也沒回應,慢慢地吐出:「有事情聯絡的話,請向電話答錄機留言。」我嚇一跳,等我說:「哎呀,原來你裝了這機器啊?」已經過了幾十秒所以電話切斷了。我再打一次,說了:「欸,你不覺得跟機器講話這種事,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嗎?」又被切斷了。沒辦法,只好再打一次,「其他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事情講完嗎?大家都這麼厲害啊。」講完又被切斷了。我再打,「現在,我在NHK,就我一個人一直在講電話,還打了好幾次,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以為恰克瘋了。」結果,我一共打了九通這樣的電話,最後我說:「好啦,見面的時候再跟你說。」終於講完了。
向田回到家後,覺得我這九通留言很逗趣,一直沒有刪除。有好長一段時間,只要家裡有客人來,就放給他們聽。因為實在是太有趣了,向田還把這件事寫進她的散文集《父親的道歉信》裡。
之後,另一天我又打給她,電話發出:「我是向田」的聲音,我以為是答錄機,還在等它報出:「有事情聯絡的話……」,間隔時間意外的久。接著電話又再次發出「我是向田」,我才意識過來,說:「原來你不是錄音帶喔?」她回答:「哎呀,討厭,是本人啦。」
還有一件事是我聽來的。如果深夜搭計程車,到家時才在公寓門前咔咔喳喳地掏鑰匙開門,可能會被壞人「喂」叫住進而襲擊。也就是說,開門時是最沒有警覺的一刻,很容易被壞人盯上,所以向田預先一手握著鑰匙,另一手拿著車錢,到家時付了錢就下車。一下車司機就叫住她:「喂,這樣真的可以嗎?」向田笑笑回答:「您請便。」心想大概是對給他的一點小費感到過意不去吧。結果司機又問了一遍:「太太,真的可以嗎?」才發現原來自己把錢跟鑰匙搞混,將公寓鑰匙遞給了司機。
向田獲得直木獎的作品中有一篇短篇小說《水獺》,「我真的很馬馬虎虎,別人問我得獎作品是哪一部,我還會講成『鼬鼠』。」
由於她總是將稿子拖到截止日前才在趕稿,所以送印時常會印刷錯誤,這件事也是廣為人知。演員池內淳子曾經很認真地問導演:「這裡我到底該做什麼樣的表情呢?」向田想:「為什麼她要這麼問呢?我不是寫著池內淳子要一副驚慌失措(日文漢字:狼狽)的模樣嗎?」確認了印刷劇本後,才發現被印成「池內要一副四角內褲(日文漢字:猿股)的模樣」。
「大概『狼狽』兩字寫很快的話看起來就像『猿股』吧」向田笑著說。因此,被大家嘲笑:「你的遺書大概也會是錯字連篇,絕對沒人讀得懂啦。」她就半開玩笑說印刷成冊出版的話就不會有錯字,於是就寫了《父親的道歉信》。
仔細算算,向田是從昭和三十四年(一九五九年)開始寫廣播劇本,劇本數輕而易舉地就破萬,電視劇本也達上千本。光是森繁久彌的廣播劇《重役讀本》,就有二千八百本,全盛之時每週甚至要寫十一本不同的連載劇碼,因此不得不草草寫字。有一次,在家裡趕啊趕的還是趕不及,就去到印刷廠找個角落站著繼續寫,一邊向印刷廠的人連聲說:「抱歉抱歉」、「再等我一下就好」、「……不好意思」、「再一下下」、「不,還沒……」。一邊暗自納悶印刷廠的人到底為什麼一直來打擾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不小心把人家的加班便當盒當做桌子,在上面寫了起來。那疊便當甚至還沒從推車上卸下來呢。「在我恍然大悟時,稿紙也漸漸溫熱起來了。」向田若無其事地這麼對我說。
參章 欸,來一次如何?(節錄)
這些人當中,尤其是森繁先生,完全記不住台詞。其實台詞大家都背得很辛苦,我們各自想盡辦法,有人會將台詞寫在手持道具上(書報雜誌,或是摺扇、團扇之類的),或是寫在佈景的電線杆、牌位、鍋子裡的白菜上。還得小心別將寫了小抄的白菜吃下肚,不然在白菜做小抄的人可要傷腦筋了。那時還沒發明出油性簽字筆,若把小抄寫在豆腐上字會滲進去,到時根本看不見。我們為了要一邊展現演技,一邊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看小抄,十分努力。則平還曾將小抄藏在火盆的灰燼裡,輪到他講台詞時,就若無其事地用火鉗撥弄灰燼,裝著一副邊檢查炭火邊沉思的模樣,其實他是在讀小抄。雖然他努力到這種地步,森繁先生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和他一同演戲時,讓我感到很誇張的是,在森繁先生的定點位置旁,會立個大屏風,上面貼滿了他命令弟子做的小抄。當時電視的畫面是黑白影像,螢幕上會出現很明顯的一條條橫線雜訊(母親甚至問過我:「你今天怎麼戴著狐狸面具登場啊?」那是個訊號還不太清晰的年代),所以在屏風上貼小抄,觀眾大概也不會發現。
終於到了正式播出的時間。不知怎的,可能是某個覺得寫有小抄的屏風很礙眼的攝影師之類的工作人員,把它移走了。然後,輪到穿著和服的森繁先生進到房間來。這下該如何是好呢?只見森繁先生慢慢地環視四周,低聲地說:「屏風!」害我差點笑出聲音來。他的弟子開始在攝影棚裡四處搜尋,好不容易才找到屏風。我很佩服的是,森繁先生在這期間,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堂堂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當時應該是一句台詞也沒背下來,但還能夠表現出一副冷靜、威嚴感十足的樣子。
不久,終於把屏風搬來了,屏風像個生物一般,窸窸窣窣地被移動到房間中央。觀眾可能看得一頭霧水,但多少也明白發生了什麼狀況。接著森繁先生就如魚得水一般,順暢地唸起屏風上的台詞。這時期,我雖然已受過NHK的訓練,但因為年少演藝經驗還不夠,根本不了解戲劇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佩服:「森繁先生台詞唸得真好啊。」
又有一次,森繁先生飾演棋士阪田三吉,有個重要場面是他獨自搖搖晃晃地從小坡走下來,嘴裡邊碎碎念抱怨妻子。通常,寫滿台詞的小抄,都是演員自己想辦法做出來的。比如發明家柳家金語樓,想出了一個獨特的作弊方式:令弟子拿著小抄捲軸,他在唸台詞捲軸就跟著捲下去。總而言之,大家都是在自己的所在範圍內做小抄。但森繁先生不一樣,阪田三吉從坡上走下來,在斜坡一旁有好幾個NHK工作人員拿著寫了台詞的大字報排排站成一列,而且因為是斜坡,他們還得站在台子上,大字報才能順利地形成高低落差。真是大費周章。
我在一旁看著,心想:「要做到這種地步,不如乖乖地把台詞背下來不就好了。這麼重要的場面,還看小抄!」可是,播出之後,很多觀眾寫信到NHK表示:「森繁先生的台詞令我感動得哭了,真是打動人心。」這件事讓我深思,即使森繁先生全都靠小抄,還是能夠完美地演出阪田三吉的心情,感動觀眾。我就這樣越來越為森繁先生的台詞一事而著迷。
但是也有唸得很糟的時候。那次我也有演出,有個楠木正成、正行父子在櫻井驛站道別的場景,森繁先生飾演的楠木正成,對面坐著兒子正行。森繁先生的一身行頭很帥氣,體態魁偉,總之就是一副堂堂威嚴的模樣。面貌俊俏得足以印在鈔票上,不只是正成,由他來演上了年紀的政治家高橋是清、吉田茂也絕對是很適合的。
只是他在扮演正成時,也像往常一樣,完全不記台詞台詞全寫在大字報上,立在眼前的兒子後方。然而,他那時不知怎麼一回事,把台詞讀錯段了,完全在講不一樣的事。現場指導還得對嘴幫他配上正確的台詞。由於森繁先生這樣亂講台詞,搞得飾演兒子的演員很混亂,也得由現場指導幫他對嘴。由於森繁先生已經錯了一大段,兒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而越來越緊張時,森繁先生竟然把父親和兒子雙方的台詞一起唸出來,使得台詞和場面更加混亂,森繁先生的精湛演技也變得不三不四,看不懂到底在演什麼。在這緊急時刻,NHK攝影棚的地面上飛進許多張寫著「終」字樣的紙卡,工作人員撿起一張擺在攝影機前,戲就在結束在這裡。然後,畫面又換上「請稍待片刻」的字卡,就這樣持續到下一個節目開始。
說個題外話,我算是挺會背台詞的演員。但我也有挫敗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唸不順台詞裡的「人權擁護委員法」這個詞,還用眉筆以注音記在手心,正式演出時,因為流了手汗,手上又拿著其他東西,手心的字變得模糊看不清。當我終於清楚地唸出這幾個字,因為沒有結巴而放下心來,用沾滿眉筆痕跡的手抹了抹臉,結果鼻子下面黑成一團,節目剛好結束。
接續背台詞的趣事,左卜全也發生了一件讓我們圈內人頻頻覺得「真是太厲害了」的英雄傳說。左先生也是不太能記台詞的演員,他曾將台詞抄在路邊地藏王菩薩的圍兜上。正式拍攝時,不曉得是哪個壞心眼的人,把這幾尊地藏王菩薩全部轉向。左先生出場後,一眼瞥到面向後方的地藏王菩薩,也不驚慌,立刻靠近一邊說:「村裡的小孩又在惡作劇了!」一邊生氣地咂咂嘴,將地藏王菩薩一一轉向正面。然後就正正當當地盯著肚兜,開始說出他的台詞。這一切實在是太完美了,現場全部的人大為驚歎,忘了還在錄影,都鼓起掌來。
這樣的左卜全曾經做出讓森繁先生很無言的事。有一次森繁先生飾演刑警,左先生飾演被害人,是一具已移入棺中的屍體。森繁先生的這場戲是要站在棺材前推理,排演了幾次,突然發現棺材裡的屍體不見了,這樣的狀況也入鏡了。原來左先生以為他的戲份已經結束,就從棺材裡出來上廁所去了。當然這不是一起屍體失蹤的案件。連森繁先生也不禁一邊發抖一邊努力撐下去的同時,大家拚命找左先生到底在哪裡,明明應該跑不遠的,卻也不見他回來。這本來應是森繁先生要指出犯人是誰的推理場面,但不管他怎麼即興演出、以沉默來拖延時間,到底還是撐不下去,最後不得不秀出「終」的字卡。
陸章 泰明教我的事(節錄)
那則書評刊登出來之後,剛好從以前沒遭到空襲的朋友家中,找到我小學二年級寫的作文。我讀了那篇作文,不禁哈哈大笑。怎麼會這樣呢!真的就和藤田老師說得一樣,我小學二年級的作文和《窗邊的小荳荳》裡的文章,根本沒什麼差別。那是一篇描寫運動會的作文。其他小朋友,都用幾行文字描述運動會的情況就寫完了,而我卻從早上媽媽幫我帶了什麼美味便當,還先讓我嘗了一口開始,寫到中午在運動會上,爸爸明明就不是學生,卻也在便當前,跟著大家一起大聲唱巴學園裡最有名的一首歌〈好好咬一咬〉,讓我很驚訝。
而且,平常我不太仔細聽別人在說什麼話,不知為何,我把當天校長在閉幕式說的:「今天,各位小朋友都辛苦了,所以,明天就放假一天,好好休息吧。」這句話也寫進作文裡。那時我能專心聽校長說了些什麼,連我都對自己感到佩服。而且,這篇作文到此還沒結束,我又提到因為我不曉得在運動會的哪裡把襪子搞丟了,在媽媽去幫我買的時候,我和爸爸在自由之丘車站旁,一邊觀看盆栽一邊等媽媽(爸爸不只是小提琴家,也很擅長園藝,家裡也種有許多虎頭蘭和玫瑰的盆栽,我們曾在那裡一起看盆栽這件事,我肯定沒記錯)。之後我們還去了涉谷的東橫百貨,在食堂排隊吃飯。但是隊伍排得很長,看來一定會賣完吃不到,就索性不排隊改去玩具店,買了扮家家酒的煮飯道具回家。文完。只有我一個人寫了這麼長一篇作文。
我不覺得我以前是個多愛寫作文的小孩,不過現在讀來,也覺得運動會那天相當好玩。只是關於運動會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竟然一件也沒寫。專寫些「我吃了好幾個便當裡媽媽做的豆皮壽司。為什麼呢,因為很好吃。」之類的,關於食物,從早餐,到便當,再到東橫,總共寫了三次,原來我似乎只對食物感興趣。而在東橫的食堂排隊食物卻賣光了,是因可能感覺到那時戰爭即將來臨,食糧短缺乾脆不繼續排了。不過也可能因為爸爸是急性子,沒辦法忍耐排隊排那麼久也說不定。
我想可能我是個喜歡觀察的孩子,《窗邊的小荳荳》是完全不靠舊日記,只憑我的記憶寫出來的文章。或許小學二、三年級的小孩子,將有趣、難忘的事情寫下來的話,也能寫成一本書。我在轉學至巴學園之前讀的小學,一年級只讀了幾個月就被退學,在大人眼裡是個小麻煩精。即使如此,我還是清楚自己有相當的感受性與判斷力。
教我閱讀的,是小學裡的一個朋友泰明。泰明患有小兒麻痺,腳的行動不太方便,他不是以腳底,而是腳背著地走路。左手也是,長長的手指黏在一起蜷曲著。我們在教室裡第一次見面時:
「你為什麼這樣走路?」對於這麼問的我,泰明安靜地回答:「我得了小兒麻痺。」而我擔心地想:聽不太懂,但應該是一種病吧。「這病會好吧?」又這麼問他時,我現在仍然記得他那沉默又帶點笑意的表情。他是個很溫柔,又十分聰明的孩子。我們不管是下課時間,中午吃便當時間,還是放學走到自由之丘車站為止,都一直待在一起。因為泰明家在田園調布,所以我在自由之丘車站就和他分手。
我們每天都聊各式各樣的事情。我們將觀察到的、想像出來的東西互相交流,一起笑得合不攏嘴。我現在甚至還記得,泰明膝蓋上結痂的形狀。但是,我還有記得更清楚的事情。
春假結束之後,泰明死去的時候,我在春假之前向他借了一本書,還沒來得及還給他。泰明他教會了整天光著腳跑來跑去到處玩耍的我讀書這件事。在泰明家裡的書架上有許多的書,他喜歡坐在桌前靜靜讀書。他將自己讀過覺得有趣的書,一本接一本借給我看。他用彎曲的手指,很珍惜地將書遞給我的模樣,我到現在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