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幻寫實的文學舞台
相信你只要讀了《百年孤寂》的前面幾章,就可以感覺到它和過去讀過的小說很不一樣。這本不一樣的小說還有其複雜的來歷。其中一個來歷是賈西亞.馬奎斯成長過程中所處的那個神話與現實、生存與死亡幾乎沒有界線的特殊環境。那不是一個賈西亞.馬奎斯個人碰巧遇上的環境,其背後有著廣大的拉丁美洲歷史脈絡。
內戰與獨裁者的國度
《百年孤寂》書中的主角邦迪亞上校,原型來自於哥倫比亞歷史上一位真實的人物─烏蘇里.烏蘇里將軍。《百年孤寂》小說開場的時間點上,真實的烏蘇里.烏蘇里將軍回到自己的家鄉,他已經經歷了四十場內戰。不是四十場戰役,而是一次又一次,各種不同勢力換來換去,一下這個打那個、一下換成那個打這個,停了又打、打了又停,經歷了四十次。你可以想見這樣一個國家,其人民對於整個國家、對於戰爭會產生如何虛無、空洞及厭惡的感覺。而且不只哥倫比亞如此,整個拉丁美洲都是如此。各式各樣的利益、各式各樣的合縱連橫,隨時都可能爆發新的戰爭。
包括哥倫比亞在內,大部分的拉丁美洲社會,保留了強烈的家族傳統,你是誰的兒子、又是誰的爸爸,是極其重要的事。中文世界裡我們一般用「馬奎斯」當作這位偉大小說家的名字,但是在事實上,在他自己的語言、文化中,他的姓不是「馬奎斯」,而是「賈西亞.馬奎斯」。這個姓帶著清楚的系譜意義,表明了他是誰的兒子。每個人的名字都彰顯著表達了他的家族系譜。
具備強大家族傳統的社會,打起內戰來,無可避免地就會形成家族與家族之間的對抗。然而家族網絡盤根錯節,追究下去,沒有哪兩個家族是真正沒有連結的,到後來一定出現親戚打親戚的情況。表兄弟和叔叔伯伯打仗,導致戰爭中更增添了親族的恩怨與混亂,構成了拉丁美洲近代史的一項特殊共同記憶。
拉丁美洲有著共同語言,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是整個拉丁美洲的文化出版中心。不同國籍的作家,智利的聶魯達(Pablo Neruda)1、哥倫比亞的賈西亞.馬奎斯、秘魯的尤薩(Mario Vargas Llosa)2……,他們的書都會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這一部分的拉丁美洲有著跨越國界的整全性,可是分開來看,這些人的祖國,卻又沒有一個內部是團結的,都被各種勢力各種利益切割得零零碎碎,表現出國界內的分裂面貌。
這些作家的祖國都出現過獨裁者。獨裁者是怎麼產生的?為什麼拉丁美洲有那麼多獨裁者?為什麼拉丁美洲的獨裁者,前面一個被推翻了,很快後面就會再出現第二個?其中最重要的歷史原因─我們不容易感受,卻應該努力試圖去理解的─就是人民對於內戰的厭煩。
讓我們簡單想像一下:兩股勢力打仗,長期以來一直在打仗,打了十五年,正因為打了那麼久,就很難停下來不打了。誰也消滅不了誰,而且彼此都很了解對方,雙方僵持著,你稍微動一下,我就反射動作地打你一巴掌,然後你就也反射動作地回我一巴掌,就這樣成了習慣,成了固定模式,無法終止。這怎麼辦?這兩股勢力本身也都受不了了,想要彼此妥協,就必須找一個雙方都能信任接受的仲裁者,作為中介保證。這個人能保證雙方信守劃定的界線,你不會偷襲我,我也不會拉你們的人倒戈。
獨裁者就是從仲裁的角色衍生出來的。許多拉丁美洲的獨裁者,源自於將仲裁的權力不斷擴張。仲裁者發現:說服兩邊疲於戰爭的人民,保有和平最好的方式,是讓國家只有一股絕對獨大的勢力,那樣就不需要、也就不會打仗了。獨裁者的絕對權力,來自於與人民間的「魔鬼交易」,人民交出自由,換取秩序與和平。獨裁者有可以獨裁的道理,獨裁者有在那個社會歷史背景下存在的道理,無止境的混亂內戰使得這麼多人渴望和平、渴望休息,他們願意為了和平,奉獻自由、放棄自由。
用戰爭和死亡標記的時間
賈西亞.馬奎斯出身於加勒比海沿岸地區。而且在「香蕉大屠殺」事件之後,當蓋坦去進行調查的時候,他遇到的一位重要調查對象,就是賈西亞.馬奎斯的外祖父。賈西亞.馬奎斯和外祖父的關係,遠比我們一般想像的更親密。
在自傳《倖存者說》(Living to Tell the Tale)中,賈西亞.馬奎斯開頭就講了,他第一次見到媽媽是在三歲時,到了三歲才認識自己的媽媽。那他又在什麼時候認識爸爸呢?那是七歲又九個月,他生命中第一次見到爸爸。
賈西亞.馬奎斯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他是由外公外婆帶大的。他的外祖父是經歷長期內戰後退下來的老兵,大部分時間屬於政府軍,為政府打了很多年的仗。他的外祖父見識經歷過太多戰爭,以至於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用戰爭與死亡來看待、標記自己的生命。講到自己,他會說:十二歲,發生了一場什麼樣的戰爭;十九歲時,又有一場什麼樣的戰爭;二十歲零三個月,第一次看到誰在他身邊死掉;二十五歲零兩個月時,如何在一場戰役中周圍的人都戰死了,只留他一個人不可思議地倖存下來。對於像賈西亞.馬奎斯的外祖父這種人來說,標記時間、標記生命最重要的尺度,就是戰爭、就是死亡。
那麼生命中沒有了戰爭,會變成怎樣?就變成了時間的停滯,變成了無窮無盡的等待。當年他們在為政府打仗時,得到來自政府的許諾,退役之後,會提供他們豐厚的退休金,那就是他們等待的對象。外祖父的老房子,加上莊園,脫手出售,賣了七千哥幣,後來他們拿著這筆錢搬到附近的大城,蓋了一棟房子。賈西亞.馬奎斯被哥倫比亞第二大報《觀察家報》派去巴黎時,他一個月的薪水是五百哥幣。而政府承諾要給他外祖父退休金,是一萬九千塊哥幣。這樣我們就可以具體地理解這是一大筆錢,政府以這一大筆錢作為承諾,攏絡他們賣命,但也正因為承諾的數額龐大,所以政府根本付不出來,甚至根本沒打算要付。
小說《沒人寫信給上校》(No One Writes to the Colonel)3是賈西亞.馬奎斯的名作之一。小說裡的退役上校每個星期都去問:有沒有信來?他在等的,就是通知他去領退休金的信。我們可以這樣說:賈西亞.馬奎斯的外祖父,他的生命區分成明確的兩種時間,前一種是以各式各樣的戰爭與死亡標記的,後一種則是近乎停滯,被關鎖在對退休金的漫長等待中。
與幽靈共存的世界
有意思的是,賈西亞.馬奎斯的外祖母,有著和外祖父完全不一樣的時間感。小時候,賈西亞.馬奎斯住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大房子裡,和所有的小男孩一樣,他很好動愛亂跑,外祖母管他,叫他乖乖待在一個地方,他怎麼可能聽話?於是外祖母就會說:「你現在坐在這裡不要動,千萬不可以去那邊,你如果去那邊的話,會吵到你姨婆。」要不然就說:「你不能去那邊,去那邊會吵到你的大表哥。」這些人是誰?他們都是已經死了的人。外祖母不讓他亂跑,理由是:活人不可以擾動死人。對外祖母來說,屋子裡不只有活人,還有更多幽靈。
如果小賈西亞.馬奎斯跌了一跤,外祖母就會說:「你看,不乖又被姨婆推了一把了吧?剛剛有沒有看到姨婆啊?啊!我好像看到了。」走在街上,外祖母會指著空蕩蕩的街道對他說:「這條街你不能夠亂跑,因為街上太擁擠了,你不曉得什麼時候會碰到哪個死掉的人,跟人家走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正因為這樣,原本頑皮的賈西亞.馬奎斯變乖了,哪裡都不敢亂走。
我們無法追究說,這到底是外祖母養育小孩的一種策略,還是她真的相信、真的知覺到那些幽靈?大概兩種成分都有吧!不論原因是什麼,這樣的環境在一個小孩─尤其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小孩─心中留下深刻、無法磨滅的印象。他活在一個充滿幽靈的空間裡,而且那些幽靈,不是恐怖片裡的惡鬼,他們是有身分的,都是和他有關係的人,都是死去了的親人。那是在這個空間中曾經活過的人的延續,不是莫名其妙外來的鬼。這是阿公的阿公,那是舅婆或叔公,都是和他有具體明確關係的。
這樣的環境,背後必定有連帶的信念─人不會真正死掉,或者說,人不會真正消失。人死了,不過是換成另外一種存在,而且隨時可能會被喚醒,會被吵到。賈西亞.馬奎斯小時候,就因而產生困惑。被某個姨婆推了一把跌倒了,他忍不住想:這個已經死了的姨婆,她變成了幽靈,那這個幽靈還會不會再死掉?如果幽靈死了,死掉的幽靈又會變成什麼?死掉的幽靈會變成二度幽靈嗎?那麼二度幽靈還會不會再死掉?
《百年孤寂》這部小說,就是建立在兩種異質交錯的時間意識上。一種是外祖父的時間,以死亡與永遠等待不到的東西標記出來的線性時間,另一種則是外祖母的時間,一種奇特幽靈存在的輪迴。死掉的人變成幽靈,幽靈再死掉,變成另外一度的幽靈,再死掉的幽靈變成……。當你不相信人真的會死掉,你也就不可能相信幽靈會消失。人死了都還在,那幽靈為什麼要消失,憑什麼幽靈會消失?所以它就變成一種永恆存在,但是永恆中穿插著死亡,於是就只能是循環的存在形式。賈西亞.馬奎斯在小說裡不斷試探著這兩種時間彼此的關係。
哥倫比亞的歷史,以外祖父的記憶定位下來,那是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一場戰爭帶領到下一場戰爭,而一旦不打仗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窮無盡的等待。等待使得時間不循環,要等的東西沒有來,就只能一直等下去。等待必須依恃會向前流動的時間,但是等不到要等的對象,真實存在的感覺卻又是停滯、不動的。人在停滯中只有逐漸地變老、衰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