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上帝之城到人間之城的轉向
我看過《百年孤寂》的一個中文譯本,封面上最大的字當然是書名,然而次大的字,卻不是作者賈西亞•馬奎斯的名字。有兩行字比賈西亞•馬奎斯更大更醒目,顯然出版社覺得這兩行字對讀者而言,號召力勝過賈西亞•馬奎斯。一行掛在賈西亞•馬奎斯的名字上面,是「一九八二年諾貝爾獎得主」;還有一行,在書名底下,是「空前暢銷的現代文學傑作」。
「空前暢銷的現代文學傑作」,雖然是宣傳用語,但卻難得同時是事實。從一九六八年出版到現在,這本書至少在全世界賣了五百萬冊,這當然是一本超級暢銷書,而且還是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寫的書!
暢銷背後的社會理由
長遠來看,很多現代經典都賣超過五百萬冊,《資本論》、《夢的解析》、《物種起源》、《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戰爭與和平》,一定都超過這個數字。重點在於《百年孤寂》出版當下創造的熱潮,它不是費了一百年時間賣了五百萬冊的,它一出版上市就變成大話題,立刻成為百萬暢銷書。
這樣的暢銷程度,不是小說本身內容可以全然解釋的。優秀的、偉大的作品單靠自身的力量創造一種永恆的價值,但它無法獨立地創造流行(popularity),短時間內就在一個地方賣了超過百萬本的書,其背後一定有社會性的理由,將一本書塑造成一個現象,甚至是一個運動(movement)。
讀《百年孤寂》,我們應該同時要關注「世紀中拉美時代的興起」或「世紀中拉美時代的到臨」,這樣的特殊歷史背景。在台灣,因為受到兩岸形勢的牽連影響,我們對「第三世界」感到很陌生很疏遠,因而不太感受得到「世紀中的拉美時代」的巨大衝擊。
但台灣絕對是個特例,我們是少數自外於這波潮流之外的地區。我們可以拿中國大陸來對照台灣對「拉美時代」的無感疏離。
從一九四九年「解放」之後,中共在大陸創建了一個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社會──基本上長達三十年沒有文學的社會。能夠擋住、綁住,讓幾億人口的社會在三十年間沒有真正的文學作品,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見中共的控制多麼可怕!然而,就連中共都不可能一直阻止文學的出現。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一陣子,「傷痕文學」就冒出頭來,然後經歷一九七九年的「改革開放」,到了八○年代中期,中國大陸竟然就產生了一波壯闊的文學浪潮,產生了許多讓人眼睛一亮的作家與作品。
「後文革」的文學成就,關鍵就在於走了一條「中國式魔幻寫實」的路線,再往後推,關鍵也就在於中國受到了「拉美時代」的衝擊,引進了拉美文學的養分,所以能夠找到「魔幻寫實」的技法,運用「魔幻寫實」來書寫既荒誕又驚悚的文革經驗。
再看看美國。八○年代後期,我到美國留學,去到美國頂尖的學術書籍書店,一定可以找到三個書架,是和拉丁美洲關係密切的。在人文(humanity)書區,會有一架是擺放「解放神學」(Liberation Theology)的書的。另外,在社會科學(Social Sciences)書區,會有一架是擺放「發展理論」(Development Theory)或是「依賴理論」(Dependency Theory)的書籍。而在文學(Literature)的那排書架上,會獨立出一個書架,標示著「魔幻寫實」(Magic Realism)。
這三樣東西,都來自拉丁美洲,而且彼此扣連。正因為有這三股思潮先後在拉丁美洲湧動,在馬奎斯寫出《百年孤寂》之前,就為拉丁美洲的知識界,甚至一般閱讀大眾做了好準備。《百年孤寂》的出現,剛好擊中了這波思想潮流中幾根最敏感的神經,乘著這波浪濤,才讓《百年孤寂》立即暢銷。
因而,要解釋這個現象,就就不能不稍微回溯地談談五○年代、六○年代為什麼會有「拉美時代」的到來,構成「拉美時代」的幾個思潮到底是什麼?彼此之間又有什麼樣的關係?
代表人類未來的蘇聯
讓我們稍微拉開一點講,從一九五三年講起。一九五三年是史達林去世的那年,也就是蘇共接班,經過一番鬥爭,赫魯雪夫上台的那年。赫魯雪夫上台後沒多久就開始清算史達林。赫魯雪夫清算史達林的訊息,要再經過一段時間,才傳到中國,然後又從中國傳到西方。不過這件事在蘇聯內部,乃至華沙集團國家中,早就發酵了。
赫魯雪夫清算史達林,將史達林統治中清算、迫害共產黨內同志的血腥手法予以批露,對西方左派產生的打擊,可能勝過在共產黨陣營內的任何作用。自從一九一七年蘇聯革命之後,歐洲與美國一直有一個左翼的知識分子傳統,他們深信蘇聯革命建立了共產社會,展現了未來人類世界的一種可能性,並藉蘇聯的經驗來對照批判西方體制。
例如說英國小說家威爾斯(H. G. Wells)曾經去訪問蘇聯,見到了史達林,史達林跟他說了一大串蘇聯的優點,平常在英國那麼聰明那麼機靈的威爾斯,竟然耐心專心地聽完了史達林的話,點頭表示認同,說:「貴國的確很好,唯有一個小問題,在你們這裡好像不太聽得到甚麼批評的聲音。」威爾斯是從自由主義的立場,勸史達林:你們社會應該寬容批評者與批評言論。
史達林立刻回應:「你不要搞錯了,我們的批評精神比你們的還要嚴厲,因為你們都是去批評別人,我們卻是自我批評。自我批評比批評別人更難,自我批評比批評別人更加的嚴格、更加的難得。」這樣被史達林搶白一頓,威爾斯竟然啞口無言,點頭如搗蒜。
那麼聰明的威爾斯看不出史達林的詭辯?為什麼他非但當場沒有反駁史達林,回到英國後還寫文章大肆宣傳史達林的「自我批評論」,認為史達林指出了西方民主自由的一個盲點。西方認定的自由是去批評別人的自由,但真正的批判精神應該是自我批評的才對,看看蘇聯社會人人都在進行自我批評,多麼了不起!
怎麼會頭腦壞掉到這種程度?因為威爾斯在出發去蘇聯之前,就和西方左傾的知識分子一樣,先入為主相信在蘇聯所發生的事,代表了人類的未來。去蘇聯,幾乎就是去拜訪人類的未來。寫《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的威爾斯當然很關心人類的未來。去到蘇聯時,他心中無法將蘇聯社會和西方社會放在同樣的判準下衡量,而是先入為主地感覺到發生在蘇聯的事,一定是對的,至少一定是有道理的。所以他不會想到:所謂自我批評不過就是不准別人批評權威的一種藉口罷了。他不會這樣去想,他認定那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和發生在英國的不一樣。
史達林成功地維持了這個蘇聯社會的神話,幾十年的時間,中間還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都還是有許多西方知識分子相信:蘇聯社會是人類未來的指標。蘇聯、蘇共面對西方的基本態度是:在我們這裡先部分地實現了人類未來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可能性,多麼可惜啊,你們卻還活在前一個階段──資本主義社會──腐敗不義的生活裡,你們為什麼不也邁進來、靠過來呢?喔,原來是因為你們那些代表資本階級利益的國家害怕這樣的發展,所以他們會反對我們,也會阻止你們靠近我們。
赫魯雪夫與索忍尼辛
第二次世界大戰給史達林更有利的宣傳機會。希特勒發動的德國大軍,那足以席捲全歐洲的巨大武力,畢竟沒有打敗蘇聯,甚至連列寧格勒的圍城戰都沒有打贏。蘇聯的地位更高了。雖然二次大戰之後,形成了美蘇對抗的冷戰結構,然而在歐洲一直還是有眾多的知識分子,保留著對蘇聯的信心。即使是來自蘇聯的負面訊息,他們都會將之解釋為資本主義體制的醜化、扭曲,要不然就是人類為了邁進一個新的領域、一個新的境界,所必須付出的階段性轉換代價。
赫魯雪夫對於史達林的清算、揭露,關鍵的重點在於:這百分之百不是美國人在造謠、醜化蘇聯與蘇共,而是來自當家的新蘇聯最高權力者,給大家看史達林的統治真相。赫魯雪夫甚至在共黨大會上公開表揚寫《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的索忍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他要利用索忍尼辛和索忍尼辛的作品,來控訴史達林統治時期的集中營惡政。
索忍尼辛後來又寫了篇幅更大、面向更廣的《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古拉格群島」不是一個群島,甚至不是一個地理名詞,你不會在蘇聯地圖上找到一個叫「古拉格群島」的地方。古拉格(Gulag),是俄文中「政治改造集中營」的縮寫,「古拉格群島」指的是分布在蘇聯境內各處,為數眾多的「政治犯改造集中營」。赫魯雪夫要利用索忍尼辛的作品,暴露史達林的殘暴,來和史達林劃清界線。
不過赫魯雪夫後來後悔了,因為他理解到「古拉格群島」還真有用,他還需要運用「古拉格群島」來協助鞏固、維持自己的政權。暴露了「古拉格群島」,使得他很多事不能做了,最終導致他很快在黨內被鬥爭下台。
赫魯雪夫後悔來不及了,來不及挽救自己在蘇共的地位,更來不及挽救蘇聯和西方左翼知識分子的關係。赫魯雪夫投下的震撼太大了,沒有人能夠再相信蘇聯代表人類未來美好的一面,或者說,沒有人能夠繼續這樣相信而不被嘲笑嘲弄的。法國共產黨的大分裂,義大利共產黨的沒落,都跟這件事直接有關。也包括英國共產黨和工黨之間的勢力消長。
西方左派非得在這件事上採取立場不可。到底史達林是或不是個壞蛋?但這立場多難選擇啊!承認史達林是壞蛋,就表示自己過去講過的話,全都是錯的,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原來幾十年都被史達林騙了。如果不承認史達林是壞蛋,那就表示,你竟然到現在還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