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份為工人弱勢者而寫的「辯護書」(節錄)
現今「工資勞動者」六點下班後,真正的生活才開始
「工資勞動力」,就是「異化」了的勞動力,是在工人失去了生產工具的情況下出現的。擁有生產工具的工匠,和自己的勞動力之間有著完全、完整的關係,既能享受所有成果,也得承擔所有責任,他有決定如何使用自己的勞動力的自由。如果靠三個小時的勞動力能夠養活一家人,那麼他可以選擇每天只工作三小時,也可以選擇每天工作十小時。這種模式並沒有強制性的「工時」,不必受制於必須從幾點工作到幾點,一天要工作幾小時的規定。
在西方傳統的工匠制度中,有流浪工匠(journeyman)與日雇農工(day laborer)等領取工資的勞工。流浪工匠有工匠本事,但沒有工具和店鋪。他會打鐵,但無法擁有鍋爐和鐵砧,只好到處流浪(journey的原意),在其他鐵匠的鋪子裡打工。日雇農工則是懂一點農耕技術,有一身力氣,卻沒有自己的土地,只能在農忙時化身為「麥客」,到處為人收割麥子,並領取一點收割到的麥子、或一點銀兩作為報償。
這種人在傳統社會中被視為流浪漢,被人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可見得這種身分並不是穩定的身分,而是出於潦倒時的不得已。流浪工匠時時得想辦法晉升為工匠,日雇農工時時得想辦法落地生根成為農人。
舉這樣的歷史為例,馬克思為工人悲嘆:在傳統社會中,流浪工匠與日雇農工屬極少數,在生產生態中可有可無,而且有很多機會擺脫這種身分翻身。到了工業社會,身為生產主力的工人卻落得和他們一樣僅能領取工資度日,而且還沒有任何機會成為生產工具的擁有者。
在工廠制度與工資制度下,勞動者被「異化」,連帶使「工作」本身也被「異化」。
馬克思對工作與生活一直抱持著極其浪漫的主張,堅持兩者應該合而為一,工作本身應該是目的,而不是生活的手段,或為了維持生活不得不然的付出。
生產工具掌握在別人手中,而工人只能領工資。他對勞動力成品不會有感情,進而對工作也不會有感情;工作只是他被迫承受的職責。於是一個工人一天二十四小時裡,扣除睡眠時間,清醒的時間裡有百分之七十以上都處於被迫承受的狀態,頂多只剩下百分之三十的時間能享有真正的生活。
但以前的工匠、甚至農人都不是如此。他們為自己勞動,握有勞動決定權,也對勞動的結果負責,勞動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農人一大早起來「巡田水」,不是奉誰的命令,而是出於對自己田地的關心自主去做的。他對他的田、對他的稻禾有感情,將來田地上產出的稻米也都屬於他。同樣的,工匠廢寢忘食打出一把最好的斧頭,也不是出於誰的命令,斧頭是好是壞關乎他在這一行的身價,也關於他的成就。
工資勞動者失去了這種工作感情。馬克思觀察到工廠制度為人帶來了根本的改變──那就是人的生活變質、縮小了。人原本可以利用自己的所有時間過生活,但成為「工資勞動者」後,工作占據了大半的生活時間,只能利用工作以外的時間享受僅存的生活。
在今天的環境裡,絕大多數人都成了「工資勞動者」,因而馬克思這種擔憂值得我們思考。「工資勞動者」的生活被無情地切成了兩段,在其中一段中,他處於「異化」的情況下,生產工具倒過來控制了他,剝奪了他的自由,以及他的生活。唯有離開工作,他才回歸成一個正常的、自由的人。
工業化之後,人的平均壽命大幅增長。十八世紀的人或許只能活到四十歲或四十五歲,但馬克思提醒我們:他們不見得活得比我們短。因為他們從早上六點鐘就開始過實質的生活;而成為「工資勞動者」的我們,生活卻是從下午六點下班後才開始。
讀《資本論》裡馬克思對「工資勞動」、「工作日」、「工時」的討論時,我們要讀到他的那份悲鬱,甚至悲憤。「工作」變成與人和生活脫節,但人和工作卻又是不可分割的,於是人實際上被矮化了。作為「工資勞動者」的部分愈大,自由的真實生活的部分相對就愈小。而且等「工資勞動」的部分擴大到一定程度,我們也就失去了在「工資勞動」之餘享受自由生活的能力。你存在,卻沒有生活,只是作為「工資勞動者」而存在。這種狀態對工廠、對資本家最有利,因為你的存在所需也就會相應降低到只為了讓自己活到明天,也就是只剩下「勞動再生產成本」。
馬克思的悲憤看法,既是當時的現實描述,也是對未來的預言。今天全世界多少人一輩子活了七十年,真正為自己而活著的日子算來卻沒幾天?在許多地方,這種人生甚至被視為是應該的、理所當然的。
生產工具的異化不只存在於一部分的工廠,而是一個勢必擴張到全社會的現象。工廠制度形成後,工匠的小型自主生產方式便走入了歷史。你已無法選擇繼續保留自己的生產工具,以小型工作坊的形式自由地從事生產。
「相對剩餘價值」是馬克思所提出的另一個重要概念。在工廠制度下,資本家控制了生產工具,降低了生產成本,連帶地降低了工廠工人的「勞動再生產成本」。說得白話些,就是養活一個工人,讓他明天回來繼續工作所需的費用將不斷降低。
在英國,工業化最早出現在紡織業。以機器製造的布疋,使衣服的價格大幅下跌,接著在與生活相關的其他領域中,也先後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工人對這種情況應該感到高興,因為大家可以用較便宜的價錢換來同樣的生活、甚至更好的生活。
我們通常都是這麼看的,然而馬克思卻以「相對剩餘價值」給了我們一個截然不同的看法。假設原本工人維持生活所需的最低花費是五十元,而他工作一天十小時可以創造的總價值是兩百五十元,這意味著這個工人可供剝削的「剩餘價值」是兩百元。只為了自己,他每天僅需工作兩小時就已足夠,其他八小時的勞動就成資本家可以用工資形式進行剝削的範圍。現在因為生活所需變便宜了,這個工人每天的生活所需降到了二十五元,但他每天依然得工作十小時,創造兩百五十元的總價值,那麼他可供剝削的「剩餘價值」反而相對上升了。在新情況下,他只工作一小時就能獲取「勞動再生產」的基本所需,其他九小時的勞動,全都落入了資本家的剝削範圍內。
所以藉工業化使物價下跌,對資本家依然是有利的。
真正該仇視的是資本,不是資本家
「資本再生產」是馬克思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有錢人在什麼時候變成了「資本家」?他們的錢在什麼時候變成了「資本」?當追求以錢滾錢變成了目的,賺來的錢要用於什麼實際用途變成了其次,這種錢就成了「資本」,如此運用錢的人就成了「資本家」。
資本最根本的運作邏輯是不斷擴張。在擴張的過程中,資本與資本之間必然會產生競逐關係。商業資本的競逐帶有很高的運氣成分,投資任何生意都有賺有賠,有時賺得多,有時賺得少。然而當資本被運用於購買或確保生產工具,也就是轉型為「工業資本」時,遊戲規則就改變了。
有了機器、蓋了工廠,就能夠雇用「工資勞動者」,也就能以剝削他們的「剩餘價值」來獲利。資本愈大、機器愈多、雇用的工人愈眾,當然就能獲取愈高的利益。這是個明確的「資本再生產」規律──資本愈大獲利愈大,大資本比小資本來得有利。
愈大的資本,能夠累積愈多的「剩餘價值」,創造愈快愈有效率的資本累積。大資本會很快將小資本拋在後面,逼迫小資本想盡辦法壯大以與之競爭。因此馬克思預言:一旦資本家控制了生產工具,資本就必然變得愈來愈集中,因為資本的本質是擴張性的,而且愈大的擴張愈快,也會積極地併吞較小的。規模同時也決定了「資本再生產」的速度與效率。
這個概念引出了馬克思有名的歷史決定論──資本主義社會最終將只剩下大資本家和無產階級,中間的小資產階級注定要消失;他們要嘛就累積擴張手中的資本,變成大資本家,要嘛就失去手中的資本,淪為無產階級工人。這是根據資本運作的邏輯所做的推論。
馬克思將「資本家」視為一個概念,而不是一個實然的歷史現象。對於他心目中對「資本家」的定義,最精確的描述是「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由資本所定義、為資本所操控的一種反應、一種活動。
歷史中的確不乏仁慈、慷慨的資本家,但這對馬克思而言並不重要。作為「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具備了追求資本不斷擴張的天性,必須不斷尋找更有效的方法來剝削「剩餘價值」,和工人的利益當然處於完全相反的立場。實然中仁慈、慷慨的資本家不過是少數的偶然,改變不了資本家的本質,更改變不了資本家的定義。
作為「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的生命主要是為資本服務,創造更多的「資本再生產」,幫助資本不斷擴張累積。他的貪婪不是出於個人所選擇的道德墮落,而是其社會角色所帶來的必然。就算他將賺來的錢捐出去做慈善事業,也不會改變他幫助資本擴張時的貪婪本質。
很多人說馬克思是個煽動家,以他的作品煽動仇恨,但我們應該公平地認清馬克思究竟煽動了什麼樣的仇恨。馬克思的理論並沒有煽動讀者仇視資本家,因為資本家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也是由資本所驅使的。真正該仇視的是資本、是資本的本質、是內在於資本的那份不斷自我擴張的動能。工業資本及工廠制度的形成產生了剝削「剩餘價值」的方式,導致包括資本家本身在內的一切都被捲入、扭曲。
資本家同樣陷了目的與手段的錯亂中,滿腦子想的都是讓資本不斷擴張、不斷累積,卻不知道擴張了、累積了之後要做什麼,一心認為今天的擴張,是為了明天更大的擴張;今天的累積,是為了明天更豐厚的累積。馬克思並沒有煽動我們仇恨資本家,畢竟該仇視的不是資本家,而是那個吞噬了所有的人的大怪獸體系。仇恨資本家並沒有意義,打倒資本家相對的也太容易了,真正困難的是拆解那個體系、顛覆這套資本運作的邏輯。
馬克思思想的貢獻在於讓資本主義社會自我修正
我曾經很認真地自我定位,得到的結論是:在今天的台灣這種環境下,我選擇當一個「失敗主義的左派」,或「失敗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果你開始對於什麼是馬克思主義有了一點概念,也有了一點興趣,應該就能帶點同情地了解我為什麼要特別提「失敗主義」,以及「失敗主義」指涉的是什麼樣的立場。
馬克思思想帶有高度浪漫的理想主義色彩,以及更高的現實批判力量。他為我們提供的是個哲學思辨的基底,也是個徹底激進的解決方案。至於他既沒有、也不可能為我們提供的,是實際的行動步驟。換句話說,馬克思長於體系批判,但若要真正推翻這套體系並進一步取而代之,那麼馬克思主義就必須形成另一套體系。那恰恰是哲學出身、在書房與圖書館中度過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的馬克思最無能為力的一環。
馬克思沒有那種現實感,更沒有那份入世的強悍去規畫、執行這類奪權行動;列寧、史達林才有那種近乎殘酷的強悍權力慾。然而,列寧、史達林以這種強悍權力慾所建構起來的體系,絕不可能保留馬克思的抽象理想特質。
在人間建立一套取代資本主義的共產主義體系,顯然是一場失敗的試驗,從俄羅斯、東歐到中國,甚至是一場大悲劇,使得今天的我們無法再夢想建立一個共產主義天堂。馬克思所想像的那套體系,需要遠比現實中的人類高貴得多的精神,尤其是在政治權力的運用上。這點我看得清清楚楚,也全然接受。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應該把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掃進歷史的垃圾桶」裡。正因為共產主義天堂注定失敗,正因為我們今天必然要活在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體系中,我們更需要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提供了一種外於資本主義的標準來讓我們看待人生、看待社會,至今仍然足可以在對照中讓我們明瞭:資本主義這套價值並非唯一,亦非必然。
馬克思思想有助於避免資本主義體系陷入邪惡的深淵。過去一百多年來,馬克思思想最大的實際作用,並不是體現在共產黨執政的國家,反而是在實行資本主義的地區。雖然仍然稱之為「工資」,但十九世紀的英國工人和今天的台灣工人所領的工資,已經有了天壤之別。那時候哪有加班費?哪有最低工資保障?哪有資遣費?老闆支付工資就買下了你這個人的勞動力,哪來那麼多囉哩囉嗦的規定?
今天的勞動者擁有屬於自己的基本權利,部分原因就在於馬克思與馬克思思想的存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瓦解崩潰的預言、以及對共產革命的主張,資本主義社會都聽見了、也聽進去了。後面一項讓資本家驚恐地縮回了剝削的手,不敢將工人壓迫到革命邊緣;前面一項則刺激資本家們設法修正原有的系統,以避免馬克思所預言的情況成真。
資本主義吸納了馬克思的提醒與警告,做出了許多修正,才演變成今天的面貌。資本主義體系內部確實有一股值得稱道的力量,使它不斷自我修正。在我看來,資本主義這一百多年來的發展,可說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拉鋸軌跡;一邊是原有的「異化」或「非人化」的力量;另一邊則是聽到馬克思警告後,擔心整個系統走得太極端而往回修正的力量。
馬克思夢想中的共產主義社會成了噩夢一場,這是馬克思的失敗;馬克思的預言與主張使得資本主義不敢走到太極端,因此免於瓦解崩潰,這也是馬克思的失敗。但他這些失敗卻留給了我們一套相對較平衡、不過於殘酷的「修正版資本主義」體系。
資本主義內部的拉鋸並不會就此結束。資本擴張所引發的貪婪與剝削也不會就此告終。資本要擴張,最有效的方式還是徹底將人「物化」,變成純粹追求利潤的機器,忘掉其他一切。因此要使資本主義體系免於朝太殘酷恐怖的方向偏斜,顯然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確保能將這個體系拉回的力量依然存在。不受制於資本主義,能夠曝露資本主義價值盲點、喚醒我們資本主義以外的生命意義的聲音,絕對不能消失。
馬克思思想隨時都立基於人是什麼、人的意義是什麼、人的目的是什麼這一連串的哲學主張上。在經濟學的領域裡最浪漫、最關懷人,並念茲在茲、反覆強調對人的關懷的,就是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