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物種起源》的地位談經典存在的意義(節錄)
一、為什麼要讀經典,以及如何閱讀經典?
我們為什麼要讀經典?關於「經典」有一個最簡單、卻也最精確的定義──我們談論得最多,但是讀得最少的書。為什麼談論的最多,又為什麼讀得最少?因為被認定為經典的書,都曾在這個世界上發揮過很大的影響與作用。經典發揮作用的時代裡,受到這些書影響的人,會用各種正面或反面的方式引用這些書。
以達爾文為例,自從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掀起討論熱潮之後,任何一個人談到生物變化,都不能不提到達爾文在《物種起源》書裡曾經說了什麼什麼。信仰、崇拜達爾文的人會說:就算你們不相信我講的,你們總該相信達爾文吧?用這種態度大量引用《物種起源》,解釋達爾文講了什麼。換做達爾文的論敵,他會不懷好意地說:你們聽聽看,這個叫達爾文的人,荒謬到會講出這種話來。
真正發揮過很大作用的經典,會反覆的被別人所引用、被人談論,因而取得了特殊的地位,讓大家覺得、讓大家相信,這些是不能不讀的書。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書,一個人一輩子能夠讀幾本?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有一天坐在家裡,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想要認真好好算算自己到底讀了多少書?算過之後,忍不住進一步算:那麼自己一生又能夠讀多少書呢?這不是什麼困難的問題,先算算人一輩子能讀書的日子有多少,再算算平均大概要花多少時間讀完一本書,兩個數字兜在一起,馬上就知道了。芥川龍之介算完了之後,竟然就無可抑扼地大哭一場。為什麼?他發現:自己一生了不起只能讀三千本到四千本書,就這麼多。光是在台灣,一年出版兩三萬種新書,可是就算很認真的讀書人,如芥川龍之介者,一生都只能讀三、四千本!
所以必然要有所選擇,一些書應該先讀,一些書可以不急著讀。怎麼決定什麼書先讀什麼書後讀?一個評判標準當然就是書重要還是不重要。從重要性上判斷,經典,當然必讀,必須先讀。既然是「必讀書」,這樣的書就會進入教育系統,用正式的教育安排來保證你讀到了。可是全天下古往今來的教育有一個共同的特色──有教育就有偷懶的捷徑,就有參考書。進入教育系統後,所有的這些經典,就都有了各式各樣二手傳播的摘要簡本。會有好心的作者站出來問:你以為讀達爾文一定要讀五百頁嗎?不用!讀三十頁就夠了!心懷感激,我們讀了那三十頁的小冊子,或是課本裡「濃縮」的三十頁,「喔,原來達爾文就是這麼一回事,原來《物種起源》是這麼一回事!」
經典必須原汁原味閱讀
教育體系還有另外一個習慣,會按照學習的階段不斷進行簡化。剛開始的時候,有人把五百頁簡化成為三十頁;再下來就會有人把三十頁簡化成為五頁;再下來,編國中課本、高中課本的時候,那個五頁就剩下兩頁;到了小學的自然課本,兩頁內容就又變成一段了。我們都先從小學課本的那一段讀起,然後國中讀了兩頁,高中讀了三頁。唸完高中,你會發現:啊,原本我對達爾文只知道這麼幾個字,現在我知道的多好幾倍了,那當然表示我懂達爾文了。
我們誤以為自己讀過,誤以為已經知道達爾文在講什麼,其實我們真正得到的,都是二手、簡化的版本。愈重要的經典,附隨在經典上的二手、簡化版本就愈多、愈方便,方便到後來我們都忘掉要去看一下、要去檢驗一下經典真正講了什麼。這就是為什麼經典會具備那種「大家談論很多但是很少人去讀」的特性。談論很多,所以導致很少人去讀,這中間是有因果連結的。
經典,我們往往都沒讀過,卻誤以為我們知道很多。所以有一些經典,值得我們今天認真回頭重新完整閱讀。什麼樣的經典值得重讀,應該重讀?要思考這個問題,也許可以倒過來先問:哪些曾經發揮很大影響作用的經典,不需要重讀?大家都知道牛頓「力學定律」,牛頓發表的力學論文完全改變了人對物理的認識,建立了現代的物理學。牛頓是現代物理學之父,還有拉瓦節是現代化學之父,不過除非你對於科學史抱持強烈的興趣與使命感,否則你不需要回去看牛頓的論文,也不需要重讀拉瓦節的論文。
即使是研究科學史的人,即使是專門研究牛頓的人,都不見得有興趣讀牛頓的經典論文。最近幾年科學史領域,出了好幾本關於牛頓的書。有一本書叫《牛頓是個小心眼》(Newton’s Tyranny);還有一本上下兩冊,上冊叫「最後的巫師」,下冊則是「科學第一人」。這些科學史家,他們最感興趣的是討論牛頓這個人,尤其是他如何成為現代物理學之父,過程中的考量與手段。還有,牛頓一輩子一直到死,都是煉金術的忠實信仰者。「科學第一人」同時也是「最後的巫師」,這中間巨大的矛盾、巨大的戲劇性,要如何統合理解?我們聽起來不可思議,不可能並存的事情,卻是那個時代牛頓生命的具體真實狀況。這樣討論牛頓,很有趣也很有啟發,卻不需要重讀他的論文,也不容易在他的力學論文中讀出新意義來。
經典閱讀的選擇有哪些必備條件
在有限的時間裡面,適合選擇來讀的經典應該具備幾個重要的條件:第一,它是很難被簡化的,在簡化的過程中,會失去這本書許多的內在力量,失去許多內在意義。今天我們不需要回頭讀牛頓,因為他的力學論文是可以被簡化理解的。牛頓所觀察的星球移動等天象,現在都還一樣在天上,我們可以自己複製牛頓的觀察,了解他的力學結論怎麼來的,不需要一定透過讀他的論文原文。可是,達爾文的書卻不是這樣。《物種起源》裡面有很多記錄與推論的內容在簡化過程中往往就消失不見了。
選擇閱讀經典的第二項條件是,這本書要在現在的環境底下,以一般人非專業的立場,都還是可以讀得懂的。例如說我不可能假設大家具有數論的基本訓練,連微積分我都不敢假設每一個人都學過。所以那種必須要學過微積分才能讀懂的經典,就不是我們能選來讀的。基本上要以我們今天的常識,以今天非專業讀者的立場,還能夠讀得懂。
第三個條件是,今天讀這本書的經驗和結果仍然是令人愉悅的(enjoyable),是可欲的。我並不相信有些人提倡、宣傳的「無痛學習法」,他們強調的「無痛」,是說學習過程可以很有娛樂性、很快樂,輕輕鬆鬆,這我不相信。真正的學習一定要挑戰你的能力限制,毫無疑問,如此受到挑戰,你才會成長。如果讀一本書從頭到尾都是娛樂,你大概也學習不到什麼東西。人類文明有一個基本的價值,那就是過去創造累積的東西,超過我們原本個人的能力。我們站在這些累積上,因而有辦法超越本來的生命限制,變成今天這樣的人。所以,學習的快樂是來自於經過努力,終於搞懂、終於知道、終於明白所帶來的自由。我們要挑選今天仍然可以教我們新知識,帶給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新自由的經典。如果你願意付出時間來閱讀這樣的經典,最終你會得到不讀這些書不會擁有的自由。
二、《物種起源》為什麼這麼重要
達爾文這本《物種起源》,地位特殊。當今任何一個生物理論,任何一個生物學家的任何主張,首先都必須跟達爾文對話,尤其是跟他提出的「演化論」對話。
我們今天可以從不同層次理解「演化」,從物種的「演化」,到生物個體的「演化」,到生物分子的「演化」,到基因的「演化」,然而不管哪一個層次的「演化」,只要牽涉到對於生物變化的解釋,沒有人能忽略達爾文、跳過達爾文。
達爾文至今仍然貼近我們的知識範疇,所以讀達爾文時,我選擇的基本態度是詮釋、注解。我所扮演的角色是,如果你讀了這幾章,那麼這些內容中會有哪些東西我可以進一步幫大家翻譯解釋的,不是字句上的翻譯,而是說明為什麼那個時候會出現這樣的概念,這個概念後來又發展演變成什麼樣的東西。我希望如果用這種方式讀書,用這種方式理解《物種起源》,你能取得一種明確的自由。你可以擁有能力自在地去接觸翻閱書店書架上許多跟生物學有關係的書。你看到有一本書叫做《達爾文的夢幻池塘》(Darwin’s Dreamponnd),你會很自然、很自在地把它拿下來,把書前面的導讀看完,把金恆鑣寫的序文看完,很快翻翻第一章,心裡就有譜知道該怎麼去接近(approach)這本書,因為已經有達爾文在你背後支持你了,《達爾文的夢幻池塘》再怎麼樣的光怪陸離、稀奇古怪,都不會嚇到你,你得到了這樣的自信與自在。
達爾文不等於達爾文主義
讀三十頁的簡本跟讀五百頁的原書,差別在哪裡?讀簡本,通常你接觸到的會是「達爾文主義」,而不見得是達爾文學說。「達爾文主義」很容易用簡單幾句話講完,或者說,把達爾文複雜的內容用簡單幾句話歸納說明,就會得到「達爾文主義」,卻不會得到達爾文真正的想法與說法。讀很多不同簡本,累積很多很多歸納的說法,仍然不等於接觸到原本的、複雜的知識。這個世界最麻煩的地方,就在一方面我們必須找到簡化的方式,來掌握這麼多這麼複雜的現象,可是另一方面,卻又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簡化,都能找到有效的簡單方法來處理。終究,我們心中一定要有一些如實面對複雜的準備,作為理解這個世界的基礎,承認有些複雜的東西就是沒辦法以簡單的方法獲得。
達爾文所說、所主張的,不等於「達爾文主義」。「達爾文主義」的主要內容,包括進到中國變成「物競天擇」的說法,和托馬斯.赫胥黎的關係,還比跟達爾文的關係來得緊密些。赫胥黎是達爾文的好朋友,也算是他的學生,然而赫胥黎的個性比達爾文強烈、急躁多了。他把達爾文細膩、耐心鋪陳的演化說明,用很簡單很快速的方法予以籠統歸納。王道還在替商務版《物種起源》寫的導讀中有這樣一段話:「到了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許多學者甚至相信天擇理論已瀕於死亡。這時流行的各式各樣的演化理論,共通點是目的論的宇宙觀。」王道還要講的,應該是:西方生物學的研究者,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他們並沒有覺得達爾文以「物競天擇」來解釋演化原因,有很大的說服力。然而,也就是同樣那個時代,透過赫胥黎歸納、詮釋、擴大運用的「達爾文主義」,卻還是當紅的。千萬不要誤會以為那個時候「達爾文主義」、「物競天擇說」在歐洲沒有人理。生物學上的達爾文學說,和廣義的「達爾文主義」,兩者不太一樣。
經典往往跨越學科
在台灣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是,很難在任何一個大學或研究所上到閱讀基本經典的課程。基本經典的共同特色是它們的影響力太大,大到超越學科的界限,反而就沒辦法放入任何一個科系裡。台灣這麼多,超過一百所大專院校,總共幾千個研究所,哪一個研究所在設計學程時會想到,學生們非得讀達爾文不可?即便是生物系都不覺得非讀達爾文不可。
那就更不用提馬克思了。馬克思該放到哪一個科系裡?經濟系嗎?哲學系?政治系?哪個系會想到非教非讀馬克思不可?還有尼采也一樣。尼采最有可能被放進哲學系,然而從哲學系的標準看,他實在不是一個嚴謹的哲學家,他在哲學史上的分量和地位,到今天為止都還有很大的爭議。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一本語錄,記錄了各式各樣的奇想幻想,拼湊成一本奇怪的書。尼采的書,是時代精神(Zeitgeist)的創造者,也是時代精神的代表,那是歐洲思想與價值脈動快速變化的關鍵時刻,歐洲正艱難地從後期浪漫主義掙扎地走向現代主義,尼采的古怪瘋狂,是這個轉換時期的古怪瘋狂。理解尼采,就需要重建那樣的時代精神。閱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定要同時聽理查.史特勞斯的音樂。還要上溯李斯特,旁及馬勒,看到在那個時代眾多領域都在發生變化。這些變化表面上看起來是散的,可是最後感覺上內在還是有某種統合的脈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那統合脈絡的精采代表與展現。
另一個例子是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佛洛伊德研究人的意識,然而他研究人的意識的結果,最後卻是為二十世紀現代人創造出一種新的意識。本來意識是佛洛伊德所要探究的課題,所以他才討論夢,可是等到他從《夢的解析》一路下來,把潛意識、把人的那種不可言說、不在理性範圍以內的東西一一挖掘出來之後,就讓二十世紀的人多了一個層面(dimension),多了一個十九世紀的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不能夠想像、無法感受也沒辦法想像的另一個層面。藝術,尤其是繪畫跟文學,受到佛洛伊德《夢的解析》以降關於潛意識狀態啟發,深刻影響,才迸發出二十世紀特殊的創造力。所以佛洛伊德不能單純放在心理學裡談,精神醫學又往往當他是野狐禪,可是我們的文學系、美術系或歷史系又缺乏理解佛洛伊德的訓練,結果就是大家通通都不讀、不用讀佛洛伊德了!
我們也不讀普魯斯特。普魯斯特怎麼讀?讀普魯斯特,即使讀的是譯本,你至少要能夠去想像、去模擬,他所使用的原始法語可能傳遞的訊息。不懂法文沒關係,但要懂得,至少要關心,法文作為Romance languages當中的龍頭,其語系的傳承怎麼來的;它語言當中重要的特色又是什麼?也就是說,當你讀中文譯本時,一邊不斷地停佇想像,原來在法文裡面它所要創造出來的效果是什麼?除此之外,《追憶逝水年華》還是一份超越其時代的現代人心理彰示,比後來科學化的心理學(Psychology)對人類心理的探索可能都還要來得更加深刻。這本經典最精采的貢獻就在刻畫人作為主體,面對客體世界時,原本的主客二分法並不適用、更不精確,普魯斯特以極其細膩的方式,找出人如何誤解外在世界,或說人主觀認知的客觀環境充滿了曖昧矛盾。這又是一個放不進任何單一學門的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