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我們共享著一組宇宙神經電路
感同身受的人體機制(結錄)
這類神奇的「鏡像神經元」引發了一個巨大的謎題。里佐拉蒂最初假設這些神經元的活化,是為了讓生物學習如何快速行動以便求生。他認為這可能是神經生理學家赫布(Donald Hebb)所發展出來的「赫布學習法則」的一部分,赫布於一九四九年率先提出:重複不斷刺激神經元,會讓它們變得更有效率,而且緊密連結成一個整體來運作。
里佐拉蒂想知道,這是否和猴子透過模仿來學習有關。但是,為什麼一隻成年猴子需要這些神經元當學習工具呢?此外,所有證據也指出這種猴子不是靠模仿學習的。他去請教了一些靈長類學家,卻被澆了冷水回來:黑猩猩會模仿,但猴子不會。幼猴只有一小段時間窗口的開啟時間,以便透過模仿姿勢來學習。此外,就像里佐拉蒂所熟知的,不管是人類的新生兒或幼猴不需指令或練習,就能夠馬上複製複雜的臉部動作。最好的例子就是當母親向嬰兒伸舌頭時,嬰兒也能立即做出同樣的動作回應,即使這是一個需要許多神經元序列來微妙協調的複雜動作。就連小獼猴也能模仿伸舌頭的一整套動作。
里佐拉蒂的結論是,靈長類和人類的大腦內部,單純觀察與實際做出動作之間並沒有分別。
要理解我們四周各種龐雜的經驗,不用親身經歷,只靠想像就能在心裡體驗。我們大腦有個機制,可以透過觀看別人的行為,在我們腦內引發一連串反應,好似我們自己正在做這些動作,並藉此來瞭解他人的意圖與動作。
里佐拉蒂知道他們已經揭開了與理解力有關的神經生物學的一些基礎,他開始將這種現象當成「鏡像效應」,因為神經元有雙重目的:驅策肌肉做出動作,同時也注意到他人的動作。
里佐拉蒂的研究小組在確信他們揭開了大腦與外在世界連接的一些重要途徑後,寫了一篇理論堅實的論文,詳述這一年來的研究,完成後寄到科學界最負盛名的《自然》期刊,但因為內容對非神經科學領域的人來說不夠有趣而被退稿。透過關係,里佐拉蒂最後設法在《實驗大腦研究期刊》發表。五年後,這篇論文在經過廣泛閱讀並普遍被理解後,最重要的神經學期刊《大腦》欣然接受他們原始研究的更新版本,並立即刊登。
在里佐拉蒂的博士後研究生團隊中,有個年輕的德國研究人員凱塞斯(Christian Keysers),他剛從聖安得魯大學來到義大利實驗室工作。里佐拉蒂和凱塞斯接著發現,人類利用鏡像神經元來讀取情緒和動作。當我們親身經歷喜悅、痛苦等人類情緒時,大腦內活化的區域,與觀察他人情緒時活化的是同一個部位。我們只要觀察別人的臉部表情或肢體語言,就能讓整串神經元動了起來。倘若我們看到有人微笑或愁眉不展,就我們的大腦而言,就像是我們正在高興或煩惱一樣。
在讓凱塞斯一舉成名的研究中,他監測一批受試者的大腦活動,這些受試者先嗅聞不同氣味的物品,接著觀看一段影片:影片中的人正在嗅聞著類似的物品。他發現,不管受試者是自己嗅聞,或只是觀察別人這麼做的面部表情,其大腦被活化的部位都一樣,都在前腦島位置。
鏡像神經元要弄清楚的不只是誰做了什麼,還有他們的感覺如何,以及這樣做的意圖。里佐拉蒂發現如果動作意圖不明,神經元就會按兵不動。在一項研究中,人類觀看者的鏡像神經元在觀察機器人的動作時也會發亮,但這種情形只有在機器人進行定義清楚的工作時才會發生,如果機器人只是一再重複相同的工作就不會發生。
里佐拉蒂的發現,現在已被公認是認識大腦處理他人動作與情緒的一大進展。然而,他的理論對感知生物學及社會交互作用的巨大影響,卻少有人深究。他的研究成果清楚地告訴我們:世界並不是由孤立的個體所組成,我們的心智能力不受身體的限制,我們全體分享著一組共同的神經電路。我們無時無刻都在內化他人的經驗,不需反思且能自動化地利用神經速記法,產生我們自己的經驗。在人與人的互動上,即便是最表面的層次,我們都涉及到最親密的關係。我們藉由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不斷融合,瞭解了我們這個世界的複雜度。
「在大多數的社會互動中,人與人回應彼此的方式不是單純的行為者與觀察者,」凱塞斯寫道。「雙方同時是行為者也是觀察者,同是鏡像神經元系統傳遞社會感染力的來源與目標。」
這意味著觀察他人的行為時會自動以鍵結方式讓我們加入,因此我們得以與觀察對象融合。換句話說,要瞭解他人,我們必須暫時融入他。
人我份際模糊
除了大腦不可思議的超大容量,我們接收周圍所見所聞(特別是其他生物的活動)的方法,也是難以想像的。我們觀察他人動作時,為了要弄個明白,會在大腦裡重新創造經驗,就像這個動作是自己親自做的一樣。我們必須轉譯他人的動作、感覺、甚至情緒,使之成為自身的神經語言,就像這所有一切都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不管感覺有東西碰觸自己的腿,或看見有東西碰觸到他人的腿,或是看到有個東西被碰觸,啟動的都是相同的一些神經元。任何形態的碰觸,都能喚醒我們被碰觸時與主觀經驗相關的神經網路。
在猴子的實驗中,里佐拉蒂理解到要讓人體的鏡像神經元活化,觀察活動必須按照觀察者自己的動作劇本並取自於他自身的經驗。比如說,看到狗叨著多汁的肉塊,透過我們的鏡像神經元就能馬上做出連結,但如果看到的是狗對著另一隻狗吠叫,就不會產生連結。缺乏鏡像神經元「感同身受」的能力,人類的大腦僅能將相近的經驗拼湊起來,做出像電腦一樣粗略的模擬,看看牠在吠什麼。
事實上,我們總是以自己第一手的經驗來轉譯和過濾某人的動作,即使那個經驗和我們觀察的人並不相同。凱塞斯曾經研究一出生就沒有手的受測者在觀察他人握酒杯時的大腦活動,在這種情況下,活化的並非那些與手部動作相關的大腦與脊髓區域,而是腳趾和腳。這個天生殘疾的人透過他用腳來握杯子的相同過程,理解了手握酒杯的動作。這表示視覺行為建立了一個鍵結──一個包括動作、情緒及自我的複雜混合體。
如果你可以進入自己的腦袋,在你與他人的互動中,你很難看出大腦和神經的運作有哪些指令與你有關,而哪些指令是與觀察對象相關。你可能會認為自己是客觀的觀察者,但你總是透過他人的眼睛在看。你和他人的份際或邊界持續模糊,因為統籌一切的是一個複雜的神經元混合體,而這些神經元則是由大腦內部和外部共同啟動。不帶任何意識,你透過自我經驗的複雜過濾器,自動在內部重建他人的動作與情緒。比如我們正在交談,一開始你的情緒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然後我再加入自己的過往經驗來醞釀發酵。
我們不僅複製某個動作的程式,還根據過去的經驗,仿造所有與其相關的身體和情緒感覺,去體會這個動作,比如皮膚有刺痛感或感覺到肌肉難以伸展。當我們看著一個正在受訓的運動員練習時,假如自己是個討厭跑步的人,舊情緒就會湧入交融,亦即我們會透過與過往的歷史連結,來理解眼前這個經歷。
事實上,我們對所觀察的動作越熟悉,就會活化更多鏡像神經元。比如說,專業舞者觀察其他舞者時,比起不會跳舞的人,會有更多與舞蹈動作相關的鏡像電路被活化。每次我們向外看時,都在撿拾、收納鮮活的經驗,就像把自己喜愛的材料加進新食譜一樣。
啟動情緒同理心
我們轉譯他人的動作及感受成為我們自己的動作和感覺,讓我們能立即瞭解別人的經驗,彼此溝通。看著狼蛛爬過○○七詹姆斯龐德的胸口,我們身上就會產生一種抓搔感,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們不只經歷毒蛛爬過胸口的身體感覺,也包括了由此產生的所有情緒。電影中當壞人追殺男主角時,我們心臟怦怦地跳,他遭射擊時我們會閃避,他獲勝時我們歡欣鼓舞;換一種角度來看,這些事正在我們身上發生。
事實上,一群以色列科學家只靠著研究一群觀眾的大腦造影紀錄,就成功重建了血腥動作片所有暴力畫面的正確順序。
「我對你的痛苦感同身受」,這句話一點都不假。當我們看到別人受苦時,就會活化與痛苦相關的鏡像神經元。在一項監視大腦活動模式的研究中,要求受測者先想像被扎針,接著讓他們觀看別人被扎針;科學家發現以上兩種情形,都有相同的神經元被活化。不過,感受別人痛苦的能力,似乎與痛苦的情境有關。被活化的神經元創造的是我們對痛苦的反應,而不在肉體層面:我們模擬的是情緒經驗,不是肉體的疼痛感。
當你看到處於痛苦中的仇人,雖然可能會從中獲得一些滿足感,但一開始的反應卻是單純的連結──你將自己放在相同的情緒狀態中。「一開始,你理解的是這個人正在痛苦之中,」里佐拉蒂說:「並且會感受到跟他一樣的痛苦。」感知的行為是一種瞬間發生的完美連結,不論對象是誰。
現在許多心理學家和神經科學家都認為,鏡像神經元是同理心的第一道閃光,而且似乎是一種微調的回饋系統。那些自認擁有高度同理心(瞭解別人感受的能力)的人,通常會出現較多的鏡像神經元活動。反過來說,當我們發展同理心時,鏡像神經元電路會越複雜,意味著同理心是鏡像神經元模仿機制的具體表現。
同理可證,鏡像神經元越是細緻調和,觀察者越能顯現出同理心。葡萄牙神經科學家達馬吉歐(Antonio Damasio)曾經利用大腦造影技術,探討情緒在意識中扮演的角色。他要求受測者考慮以下三種情境之一,看看哪個大腦區域會發亮:來自過去的情緒經驗;把別人的經驗,想像成發生在自己身上;或是來自過去的非情緒經驗。當受測者與他人產生強烈連結時,因此產生的大腦活化區相當於自己曾經歷過一般。然而,當受測者無法體會別人的經歷時,放電發亮的是大腦不相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