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集》(The Crescent Moon)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的第二部英文詩集。這部詩集收錄四十首詩,其中有作者譯自孟加拉語《兒童集》(Shishu,1903)的舊作,也有作者另以英文撰述的新作。這四十首以幼兒和孩童為主題的作品,全部整編在「新月」名下,作者的立意和用心格外引人深思。
新月的意義
「新月」是一種月相變化。在月圓月缺的過程中,一彎弦月總是予人許多想像。在印度,新月是重要的文化象徵,例如萬民慶祝的排燈節或屠妖節(Deepavali)就選在新月的夜晚舉行,以寄寓「光明驅走黑暗,善良戰勝邪惡」的意蘊。印度的重視新月,追根究柢和濕婆(Shiva)信仰相關。濕婆是印度教三大神祇之一,主司毀滅。但是由於毀滅與再生是一體的兩面,濕婆因此兼具毀滅、創造和轉化的神力。具體而論,祂頭飾上的一彎新月,便是這一創造與轉化的象徵。
《新月集》兩度提到新月,即第三首的〈起源〉和第四首的〈寶寶之道〉。〈起源〉描寫「新月皎潔年輕的光」,落在「秋雲逐漸消逝的邊緣」時,寶寶的笑容就在這一刻誕生;新月與秋雲在此形成對比,雲的散逸烘托新月之代表新生。〈寶寶之道〉則提到寶寶入世前,本來住在「小小的新月國度裡」,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完全「沒有任何約束」。由此觀之,新月似乎與新生兒有所聯繫,暗示幼小生命的初始與新生。換言之,《新月集》以新月為名,箇中即蘊藏著轉化與新生的創造觀。
《新月集》的寫作主題
《新月集》以兒童為主題,文字淺顯平易,再加上「新月」這個語詞本身蘊含的文化想像,所以常被解讀成童詩,或專為兒童而寫的詩集。就作品本身的敘事角度來看,《新月集》有十九首是從兒童的角度出發;換言之,兒童確實是《新月集》最重要的主角。大致上,這十九首作品以孩童的視角摹形狀物,刻劃孩童心理,表現兒童世界的繽紛生趣與豐富想像,例如〈天文學家〉、〈雲朵和波浪〉、〈仙境〉、〈紙船〉、〈壞郵差〉、〈十二點〉等即是。其中〈十二點〉即藉一個不想在中午繼續唸書的小孩,扣問身為大人的母親為何無法突破黑夜與白天的侷限,把中午十二點想像成午夜十二點(因為到了夜晚他就不用唸書了)。他試圖說服母親的方式是:既然十二點「可以在夜晚降臨」,那麼「為甚麼夜晚不能在十二點降臨」?短短數行,小孩無拘無束的想像力躍然紙上,而小孩看待時間的靈活態度也十分有趣。
至於其他二十一首作品,儘管視角不同,但觀看的對象依然是孩童的世界。這類詩又可細分兩類:一是以全知的角度來描寫兒童與世界的關係,例如〈家園〉、〈海灘上〉、〈最後的交易〉等。這類詩裡的孩童除了作為孩童之外,同時也可視為人類的象徵。例如〈海灘上〉描寫一群孩童在海邊歡聚,然而詩人除了書寫生的歡聚,也不忘點出死亡的訊息。若從象徵的角度看,塵世猶如大海,「死亡遍在」,眾生卻如稚兒,兀自歡樂聚集,兀自歌舞嬉戲。
另一類則是從父母個體的角度來描寫孩童的世界。這類詩作,有的明顯出自父親的觀點,如〈玩具〉、〈不為人知的盛典〉、〈禮物〉、〈召喚〉等;有的視角就不那麼清楚,可能是父親,也可能是母親,或兩者兼具。這類詩作大致表現父母對孩子的愛、大人對小孩世界的羨慕,或者呈現大人與小孩的觀點差異,例如〈玩具〉一詩即表現兒童僅透過想像力,即可把泥巴與斷木殘枝變成好玩的遊戲,大人卻深陷在金錢世界裡,只知無聊地加減乘除,忘了功名財富的追逐,到頭來也只是遊戲一場。
詩人筆下的兒童世界並不總是歡樂美好。詩集收入一首很特別的詩,題為〈召喚〉;事實上,這是一首悼亡詩,描寫一位父親苦苦呼喚離世的女兒歸來。詩分三段,首段言夜已深沉,次段言花開正盛,三段言母愛滿溢,以此三者力勸亡魂歸來。因為夜已深沉花正開盛母愛滿溢,亡魂此時若只是悄悄回來,向母親討個親親或帶走一朵小花,根本不會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在意或者「妒恨」。這首詩通篇無一字提到愛,無一字提到思念,然而全篇無一字不是愛,無一字不是思念,讀來十分令人動容。
為大人而寫的希望之歌
回到文前的問題。《新月集》既然主要以兒童為書寫主題,那麼這部詩集是不是一部童詩?或為兒童而寫的集子?早年譯介泰戈爾作品的鄭振鐸,曾把《新月集》比擬為「安徒生的童話」,認為詩中充滿「不可測的魔力」;只要一翻開詩集,即可獲得一對「有魔力的翅膀」,助人掙脫苦悶的現實,飛入兒童「美靜天真」的「新月之國」,忘卻成人世界的算計與猜疑。但在譯序末尾,序作者亦提到《新月集》雖然描寫兒童的生活與心理,但「決非為兒童而作」。換言之,這部詩集雖然寫的是兒童,但卻不是專為兒童而寫,當然也不是童詩。這話是對的。但是要進一步了解這部詩集,我們或許可以先探討對泰戈爾而言,「兒童」究竟代表甚麼意義。
如果先從知人論「詩」的角度來看,「兒童」這個主題對泰戈爾具有兩層特殊的意義。第一,兒童代表自然,抑或兒童就是自然,而自然即意謂著自由。對泰戈爾而言,描寫兒童,亦即描寫自然,亦即描寫自由的心靈。在〈我的學校〉(“My School”)一文中,他曾表示他「心裡住著一個孩童」,以此況喻其靈魂的自由。因此,「孩童」在這部詩集裡可謂扮演了雙重的角色,一個是具體的、現實人生裡的孩童──可能是詩人的小孩,也可能是他人的小孩;另一個角色則是孩童所代表的意義,包括自然與自由的靈魂。
如果參照詩人的其他作品,我們亦可知對詩人來說,「孩童」還代表了人類的未來和希望。在《漂鳥集》第77首詩裡,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捎來一則訊息:神對人類尚未感到絕望。
Every child comes with the message that God is not yet discouraged of man.
換句話說,每一個孩子的出生都宣告著人類的希望和未來。綜合前述幾點,《新月集》描寫的固然是孩童的世界,然而詩人藉之歌詠的也是新生、自由與希望。誠如與泰戈爾情誼深厚的現代詩人徐志摩所說的,那「纖弱的一彎」新月(或孩童),其實「懷抱著未來的圓滿」,其中暗喻著許多未來的可能。如此說來,若把《新月集》視為泰戈爾為大人而寫的希望之歌,這或許一點也不為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