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台北有個西門町
人生初次來到西門町,應該是高三那年的畢業旅行。在尚未解嚴的年代,高中三年每個學期都要打靶訓練,還要穿軍訓服戴船型帽踢木蘭步唱軍歌,隨時都準備要「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年頭,沒有畢業旅行這種歡樂的名目,必須遵循教育部和教官統一口徑的說法,那不是畢業旅行,而是「公民教育訓練」。
出發之前,教官耳提面命,反攻復國大業還未完成,大陸苦難同胞還要等待我們拯救,國仇家恨,怎能因為畢業就開心出遊慶祝呢?所以,這是一趟公民教育訓練,絕對不是畢業旅行。
行程安排了故宮博物院、忠烈祠、中正紀念堂、慈湖謁靈,排隊進入「蔣公陵寢」之前,不能喧嘩嬉鬧,也不能拍照比Y,師長告訴我們,內心要充滿「懷念領袖」的肅穆情感才行。
所有規矩彆扭都能忍受,所有校方要求都能屈就,為了西門町,為了傳說中的青春聖域,一切「大人安排」的行程,都可以吞忍下來,只為了換取一晚的「自由活動」。我們可以穿上最漂亮的便服,即使是清湯掛麵的耳下一公分看起來蠢到不行的髮禁都妥協,起碼可以丟棄黑髮夾,別上彩色可愛的髮飾或偷偷修剪瀏海,結伴去西門町狂歡幾個小時,那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反抗了,畢竟是西門町啊!
我對西門町的憧憬來自於閱讀,從《讀者文摘》的照片,從《電視週刊》的照片,那些邵氏武俠片或瓊瑤三廳電影在西門町電影院上映盛況的報紙娛樂版,還有愛國電影類似《梅花》《英烈千秋》《筧橋英烈傳》在電影街造成「萬人空巷」的照片。不過,最吸引我的其實是作為圓環天橋背景的大型霓虹廣告看板,以及看板右側連棟的中華商場,照片應該是從遠東百貨這一側拍攝,究竟是從哪本雜誌或《電視週刊》看到的圖片,已經想不起來了。
知道高三「公民教育訓練活動」其中一晚住宿南海路「教師會館」,當天有飯後自由活動,我們早就偷偷跟地理老師打探好步行路線,地理老師是師大畢業的,拍胸脯保證那一帶很熟,絕對沒問題。即使如此,出發之前還是很緊張,很怕在青春聖域的西門町迷路,趕不上閉館的教官點名,在戒嚴時代可是要記警告或小過的啊!
當晚,六個同學結伴,換上便服,其中一人在脖子繫上時髦的絲巾,就這樣六個台南來的女生,手裡捏著地圖,從南海路出發。努力壓抑著興奮期待,表面卻佯裝鎮定不在乎,直到遠遠看見西門圓環的天橋,以及天橋後方的炫麗七彩霓虹廣告看板,內心真是澎湃啊,終於忍不住又叫又跳。在底片很貴的年代,無論如何,都要站上天橋,以霓虹看板為背景,留下到此一遊的證據才行。
找到一對東吳大學約會情侶幫我們拍照,還聊了一下,在青春西門町的入口處,為不久之後的大學聯考,預作了自以為有幫助的情報蒐集。
那晚,到底在西門町做了什麼,毫無記憶。神經很緊張的幾個同學,跟神經很大條的另外幾個同學,沿路都在爭辯走哪條路才能到萬年大樓,哪條路才能去電影街,哪條路可以去冰宮,哪條路會避開播放限制級電影的紅樓……那一晚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完全沒印象,反倒是惦記著閉館點名必須回到南海路教師會館,成為初次邂逅西門町的巨大陰影。
那張在天橋上面以炫麗七彩霓虹看板為背景的照片,因為傻瓜相機太低階,也僅僅是背景漆黑一片,強光打在六個清湯掛麵的高中女生慘白拘謹臉孔,彷彿被什麼強力探照燈抓包,還頗有日本導演三谷幸喜的黑色喜劇風格。
一年之後,成為台北異鄉學子,開學不久的放假日,台北同學決定帶團導覽西門町。畢竟是在西門町混大的,果然熟門熟路,搭乘北淡線火車,從第六月台穿越空橋,從忠孝西路前站出來,走一些小巷弄,走進連棟的中華商場,聽著建中、景美、成功、附中、板中的台北同學誇耀他們以前在哪裡買尖頭鞋、哪裡修改制服褲腳裙長、哪裡溜冰。跟著他們穿越叮叮咚咚的平交道柵欄,在西門町繞來繞去,終於如願去了萬年,終於見識到電影街的排隊人龍。我們好像在西門町找了一家牛肉麵店吃午餐,叫了一大盤滷菜,同學之中有人為了省錢,堅持不分攤滷味的錢,也就一塊豆干一塊海帶都不夾進碗裡。
爾後我也經常一個人或跟同學結伴去西門町,看超級大螢幕的電影,在電影院旁邊買綠色紗櫥滷味或烤雞腿,終於找到紅樓所在位址,倒是冰宮一次都沒去過。
有一天,跟來到台北出差的父親約在中華商場「點心世界」,小時候住在眷村旁邊,也不是沒有吃過這種外省豆漿燒餅,可是點心世界太熱鬧了,踏進店內瞬間,彷彿走入電影場景,好個人聲鼎沸啊!不禁想起童書《兒童樂園》描繪的香港飲茶餐廳,又像武俠片裡的客棧。父親穿著西裝在桌邊揮手,那天我喝了冰豆漿還吃了餡餅與韭菜盒子,另打包了父親跟生意上的朋友沒有吃完的各式麵食點心回淡水,覺得那冰豆漿滋味美好無比。但最難忘的還是點心世界那一整間店的熱鬧景象,好像《老夫子》別冊《水虎傳》裡面的綠林好漢大口吃肉的地方。
西門町從此成為台北異鄉的青春逆齡保養廠,跟同學約在「性病防治所」前方碰面,去逛獅子林跟來來百貨,去吃謝謝魷魚羹,去中華商場找新款的AIWA隨身聽,去吃鴨肉扁的鵝肉清湯米粉。也曾經跟三五好友擠在MTV小小房內看艱澀難懂的藝術電影還要比賽誰沒睡著。經常跟盛裝去聽「紅包場」之後再去「一條龍」吃飯的老紳士擦身而過,然後看著西門町麥當勞被長輩攻佔,看著麥當勞不遠的民歌西餐廳大起又大落。紅樓整修之後在二樓看過一場舞台劇,來來百貨再見之後來了誠品,麥當勞再見之後紅包場只剩下一、兩家。以前網路手機還未盛行時,電話交友的廣告三輪車常常在西門町出沒,現在網路手機很方便了,那輛電話交友的廣告三輪車依然在。
我還是經常去西門町,帶著憑弔舊日時光的情緒,對於中華商場和鐵道的消失,對於七彩霓虹看板從天際線撤退,對於獅子林變成孤城,對於許多麵食小店變成連鎖餐廳,已經從剛開始的惋惜激動,到現在徹底死了心,不曉得是冷漠還是無能為力。
現在偶爾去「南美」喝咖啡,偶爾去孤城一樣的獅子林看冷門的影展,偶爾去捷運六號出口的老店喝一碗鹹鹹甜甜的楊桃湯,還是堅持去西門町買雙肩背包,直到那間幾十年老店結束營業變成裝潢新潮的外來眼鏡行。
依然喜歡轉好幾趟車去真善美戲院看平日午後時段的場次,樓下售票口會讓我想起蔡明亮的電影,想像蜂窩狀壓克力板那一頭的售票員也許是女主角楊貴媚,「全票一張」「瞭解,但你那裡幾點」……類似這樣的對話。
中華商場消失很多年之後,我在國家劇院看了李國修的屏風表演班戲碼《女兒紅》,演到主角父親在中華商場修鞋的那一段,我的背脊深深陷入國家劇院的椅背,八○年代從中華商場一路走到西門町的記憶,緩緩從歲月冷窖爬了出來,我跟著戲中的李國修,哭到抽搐,無法停止。
台北有個西門町……
那年,高中三年級,在南方高溫濕熱的城,清湯掛麵蠢樣造型的卡其色軍訓服高中女生們約定,畢業旅行,喔,不對,公民教育訓練活動的那一晚,絕對要結伴去西門町。聽說,那裡什麼流行的東西都有,聽說,那裡的人好時髦。那是戒嚴教育體系之下,除了穿體育短褲騎單車衝出校門的叛逆之外,對教官與訓導主任的小小逆襲。
台北有個西門町,西門町是青春保鮮的聖域,直到我老了,還是會去那裡尋找我的紅包場吧!
七、公車票亭,曾經的路旁魔法屋
到台北讀書時,公車還不能投幣,必須買單張車票,要不然就是申辦學生月票。公車沒有冷氣,可以開窗吹風,也可以隨意抽菸。司機會抽菸,乘客也抽菸,冬天沒辦法開窗,車廂彷彿毒氣室。車掌小姐的裙子又緊又短,可能因為一整天都關在車上,好苦悶,停車開車的哨子聲,聽得出她們的情緒。
最常搭的公車算是跨越台北縣市的指南客運直達車,往返北門與淡海,車型在當時算時髦,遠看彷彿小國光號。那時關渡大橋剛完工,大度路沒有中央分隔島,指南客運直達車的司機都有F1賽車的身手,大度路到了深夜變成飆車族的賽場。
大三到城區部上課之後,才比較有機會搭乘台北市公車,不過月票對我來說,再怎麼努力,好像也剪不完,剩很多格,有點浪費。有個同學拍胸脯吹噓他可以把照片貼在別人未用完的月票上,連藍色騎縫章的痕跡都能畫得維妙維肖,只是我膽子小,若是被抓到,往後要辦月票就難了,索性就搭車前再跟售票亭零買。
小時候在台南城內搭公車的經驗,幾乎很少看到售票亭,或許是因為街道較窄,站牌附近的店家就兼差賣車票。在東門城邊搭車時,跟柑仔店買票,搬到東門城外,就跟中藥行買票。若是從老家將軍鄉北埔村返回台南市區,搭興南客運之前,要先跟村子裡的飼料行「打」好票,再穿過一處雞舍,沿著田邊走一段路,過了嘉南大圳,才能抵達大馬路的站牌等車。
不知為何,長輩們都用台語說「打車票」,而不是「買車票」,跟「打」小孩的發音一樣。我猜想,可能是早期客運車上的車掌小姐,遇到沒有事先購票上車的乘客,會用一種打洞機器在長長的票單上,選好起點終點,喀兩聲,打兩個洞,所以車票是用「打」的,當然還是要付錢。
到了台北之後,才見識到市區內的票亭,好像魔法屋一樣,什麼都賣。
我對售票亭充滿好奇,喜歡探頭研究那個面積小小的屋子內,到底藏了什麼。因此在站牌等車時,會不斷圍著票亭四周繞圈圈,有時候看得入迷,車子來了,完全沒察覺。
人生最早的買票經驗,應該是住家附近的二輪戲院,售票口是不透明的白色壓克力板,下方有個小拱門,或類似卡通片那種老鼠進出的小圓洞,在眼睛等高的位置,有一個蜂窩狀的圈圈,透過蜂窩狀的小細孔,看得到裡面坐一個人,但看不到臉孔全貌。只要把錢塞進小拱門或小圓洞,說明全票學生票或半票,電影票就遞出來,完成神秘的交易。
可是公車售票亭完全不同,或許有個售票口,但是從敞開的小門就能看到賣票人的全身,毫無神秘感。票亭宛如站立路旁的衛兵部隊,不同客運公司,還有各自的票亭。漸漸地,售票亭開始升級,從木製小屋變成鐵皮搭建,四邊安裝霧狀壓克力板或透明窗,賣香菸、飲料、彩券、零嘴和報紙。報紙會捲起來,露出刊頭,用曬襪子的那種圓形曬衣架,夾成一圈,風吹來的時候,整串報紙就開始繞圈圈,好像圓山兒童樂園的遊樂設施,飛起來。
那時的報紙種類也不多,中央、中時、聯合、民生、國語日報,還有黃昏才上架的自立晚報。規模比較大的售票亭,還有賣《電視週刊》跟《老夫子》,也有農民曆跟大小尺寸不同的日曆。紙本雜誌很熱門的那幾年,光是《時報週刊》、《獨家報導》等等大明星的人頭封面,就能繞票亭一圈,儼然是個小書局。
曬襪子用的那種圓形曬衣架,除了夾報紙,還可以夾五香乖乖、鱈魚香絲跟蝦味先等零食。原本該是遞出車票的小圓洞,後來也會遞出口香糖。有些還賣底片,不管富士柯達還是柯尼卡,全部都有。某些票亭還備有大同電鍋賣茶葉蛋跟粽子,或搬來小冰櫃,賣津津蘆筍汁,或那種插著吸管還用紅色橡皮筋束起來的塑膠袋裝冬瓜茶。
回想起來,在那個便利超商還未出現的街頭,公車票亭儼然就是以「您方便的好鄰居」或「全家就是你家」的概念,從原本限縮在小小坪數的票亭之中,逐步擴充營業範圍,成為「前超商時代的Beta實驗版」。
而公車也逐漸進化,車掌小姐不見了,司機既要開車又要剪票,初期總是手忙腳亂,剪票技術也不好,票剪偶有對不準的時候,格子切一半,到底算不算,因為這種紛爭,乘客就跟司機吵起來。
後來,公車可以投幣了,也有冷氣,稱之為「自強公車」,不能開窗,當然也不能抽菸。最早搭乘自強公車的經驗是從士林往返金山南路的606,可是自強公車還是少數稀有車種,有時候為了省錢,寧願等下一班普通車,票價差多少,已經不記得了。
公車可以投幣之後,票亭的存在變得很尷尬,可是票亭並沒有停止擴大營業的腳步,有些票亭開始出售空間提供外傭或外籍新娘的仲介廣告使用,有的開始賣米,有的還安裝窗型冷氣機。原有票亭的大小版圖之外,再以販售商品堆疊,圍出「護城河」跟「外苑」,面積變成兩倍或三倍大,甚至賣起現烤雞蛋糕……有機關槍或公雞造型的那種雞蛋糕。
後來,所有公車都成為「自強」等級的冷氣車廂,全面關窗,全面禁煙。乘客搭車多數投幣,單張票券消失了,剪格子的月票也沒有了。約莫在二○○○年前後,出現一種軟殼陽春型的塑膠票卡,全票一張三百元,搭車時,利用司機旁邊的上下插卡式機器,票卡背面會刷出一組扣款金額跟餘額的黑色小字體。金額扣完,就不能使用了。機器故障時有,搭公車除了帶票卡還要另外準備足夠零錢,免得卡片刷不過,尷尬。
公車票亭靠著販售票卡跟公用電話卡,又撐了一陣子,等到儲值卡跟悠遊卡陸續出現,公車票亭的命運,也就走入黃昏暮色,無法挽回了。
路邊公車票亭變成有礙觀瞻的大型障礙物,陸續被怪手推倒剷平。某日專程轉了兩趟車,去到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口,從華南銀行往誠品書店的方向,站在幾步之外,看著票亭的主人清空亭內亭外的商品紙箱,十數年在台北這個城市倚賴公車票移動的歲月,彷彿快速膠卷影像在眼前飛奔而過,告別的情緒一擁而上,突然有點捨不得。
跟這個城市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中,票亭猶如一起經歷街景更迭的革命伙伴,我倚賴票亭販售的零嘴點心或飲料,有了流浪途中被療癒撫慰的溫暖。或一顆茶葉蛋,或那種紅色塑膠紙包起來的四方薄片豆干,或搶到當期似乎很熱門的《時報週刊》,或靠著票亭小小屋簷躲雨,或歲末寒冷的冬夜,買了隔年全新的日曆掛軸……
路旁的公車票亭,全面引退,到底是哪一年的事情啊……
後來行經台北車站前方,約莫是昔日「綠灣」的位置,或走過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口,大概在捷運出口的地方,盯著人行道殘留的歲月軌跡,彷彿看到當年的自己,在票亭四周張望的模樣。
曾經,那是一座一座路旁的魔法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