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嗜血鯊魚
什麼叫做一鼓作氣?
以前,我曾經「一鼓作氣」把三十本漫畫看完,因為這樣子比較省錢,拖過一天,要多花三十塊錢。
以前,我也曾經「一鼓作氣」把一瓶1500CC優酪乳喝完,只因為那是賞味期限內,最後一個小時。
雖然雪莉也有過「一鼓作氣」甩掉兩個男人的例子,但我很難想像把愛人甩掉是怎樣的「一鼓作氣」。
然而,我真的「一鼓作氣」把《男回歸線》看完了,當然,我自動跳開一些嚴肅的「XX主義」話題,專挑自己認為有趣的部分來看,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一鼓作氣」看完一本沒有插圖的書,相當具有歷史性的意義,至少對我來說,可以列入人生的壯舉。
作者形容,「在一個二千多名大男生的高中裡,每個人其實都像嗜血的鯊魚,只可惜魚缸裡除了鯊魚之外還是鯊魚,除非相互咬噬,否則凸著紅腫的眼睛也只能徒然血脈賁張。」
我也曾經在二千多名大男生的高中裡熬過三年,當時,只要是女老師,不管美不美,都覺得好珍貴。作家果然是作家,知道用「嗜血的鯊魚」這種文學表達方式,我終其畢生之國文造詣,也只能想得出「母豬賽貂蟬」這種形容詞罷了。
也不只嗜血鯊魚,其他篇章也讓我大開眼界,原來像作者一樣在政論節目侃侃而談國家大事的男人,也曾經把「小本」的書,夾在「公民與道德」課本裡;也曾經到南勢角看牛肉場;也曾經偷窺過自助餐店老闆娘的乳溝;也曾經用宿舍的白床單偷偷播放過A片。
雖然因為成長的年代不同,他們做A事的手法很復古,但我可以自動將他們數位科技化,就像我們在網路看色情圖片,下載高清無修正的A片,或轉寄色情檔案一樣,兩相對照之後,產生非常巨大的安心感啊!
作者提到他討厭跟宿舍裡的同學一起洗「大鍋澡」,因此有人認為他是個同性戀,而他只是討厭「大鍋澡」的氣味罷了。這跟阿榮很不一樣,他說,男人一起洗澡才會有肝膽相照的交情,不過我的想法是,如果可以選擇,跟女人一起洗澡更棒。
撇開這些生猛的篇章不說,作者寫他的父親,竟然讓我也開始反省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原來父子之間隱藏著競爭敵對,即使互看不爽,卻很容易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弱點,只是不輕易承認就是了。我突然很願意在闔上書本之後,找一天好好跟父親相處一下。
看完之後,迫不急待想把這本書借給古惑仔,我會叮嚀他先把油膩膩的雙手擦乾淨,因為我不想讓查先生知道古惑仔動過店裡的書,同時我也會清楚跟古惑仔表明,這本書是我「私人推薦」,跟查先生無關。
「我沒趕上南勢角牛肉場蓬勃的年代,可是我猜,我爸一定有類似的經驗,」我翻到三十六頁,要古惑仔瞧瞧那一篇〈她岔開雙腿睥睨男人〉。
中午用餐潮結束之後,我跟古惑仔坐在燒臘店和書舖中間的階梯上。天氣很熱,太陽很大,古惑仔身上有一股叉燒的味道。
他把書拿過去,讀得入迷。我不免得意起來,感覺抓到古惑仔的罩門,頓時覺得自己的功力往上升了一級。
讀完那個標題充滿遐想的篇章,古惑仔的臉上浮現神秘的表情,好像偷吃了什麼油膩的東西,來不及擦嘴一樣。
「喂,有件事情,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喔,不可以笑,先講好喔,不可以笑……」
我拚命點頭,還用右手拳頭敲敲左胸口,一副很講道義的樣子。
「我剛到台灣來打工的時候,聽茶樓的師傅說,西門町某一家歌廳有牛肉場,我就偷偷約了幾個香港朋友一起買票進場想去刺激一下。我記得那天是農曆中秋節,還發佈輕度颱風警報,可是歌廳裡面坐滿人啊,雖然客滿,卻好安靜,沒什麼交談聲音,很多大叔模樣的人,還頭低低的,應該是怕被認出來,可是我跟那些香港朋友的臉都漲得紅紅的,很期待。沒想到才剛剛坐好,就看到兩個警察進來站崗,媽的,就站在舞台兩邊,跟門柱一樣,結果,從頭到尾,台上都在表演民俗功夫,正統的功夫喔,用頭去撞磚塊啦,用脖子折斷鐵條啦,什麼牛肉也沒看到!」古惑仔把那本書甩來甩去,想起他的青春荒唐事。
我真的好想笑,可是已經敲胸口保證不笑了,只好憋著,一直憋著,然後放了一個屁。
那天傍晚大約六點鐘,我正在撢去書櫃上的灰塵,突然聽到掛在門上的木頭風鈴哐啷一聲,一個小黑影竄進店裡,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小男孩,身高大概只到我肚臍的高度,穿著橫條紋類似「佐丹奴」T恤,卡其色七分褲,腳上一雙草綠色大眼蛙球鞋,左腳鞋帶還鬆開了。
大約是小學三年級的身高吧,不對不對,應該是幼稚園大班或中班……其實我覺得小孩的年齡很難依靠目測判斷,總之小學之前的模樣,都很雷同,三歲跟三年級,有時候根本沒辦法判斷,或根本不是判斷的問題,而是我太蠢了,觀察力太差。
他會不會是要找《哈利波特》?但他雙手抱一本書,緊緊抱著,很有使命感地抱著。眼睛還瞪得很大,像兩顆超級大龍眼,專注瞪著我,還大口喘氣……
【11】瓜子臉瑩白
我不曉得該站著跟他說話,還是乾脆蹲下來。站著,用一種俯視的角度,下巴抵著胸口,整個腦袋要盡量往下壓,有那種泰山壓頂的氣勢。若是蹲下來,雖然視線跟小男孩的視線等高,可是聲勢差很多。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子互相對望,互相等對方開口。
距離我的下班時間,還有五十三分鐘,這或許是我在這個工作天裡,最後一個必須面對的客人。我突然在腦裡啟動搜尋引擎,這家書舖,有什麼書適合這個小朋友閱讀呢?小知堂的《少年小樹之歌》,或許可以,或許不行,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判斷他究竟是小學三年級還是三歲啊!
「我要找老闆!」小男孩開口了,聲音比我想像的還要低沉,有老頭子的音色,嚇了我一大跳。
「老闆不在,有什麼事嗎?」相較之下,我的嗓音反而像小孩,真傷腦筋。
大眼蛙小孩把懷裡的書舉得高高的,站在原地不動,眼神卻不斷進逼,好像拿著皇帝的聖旨,害我不得不往後倒退幾步。奇怪了,小小一個孩子,居然練就這等功力。
我好像被咒語下蠱,小男孩高舉的那本書,變成一個大型磁鐵,我竟然乖乖走過去,像死老百姓接聖旨那樣,雙手恭恭敬敬地,把那本書接過來。沒想到,小男孩收手之後,隨即用青蛙跳的敏捷速度,頭也不回,開了門就跑。我簡直措手不及,遲疑了幾秒鐘,跟著追出去,朝著小男孩的背影大叫,「這是什麼?」
當時我一定是急了,問了這種白痴問題,這是什麼?這是一本書啊,笨蛋!
用左腳尾指的指甲想一想都知道這是一本書。
我拿著書,像傻蛋一樣,目送那個大眼蛙男孩飛快揮動臂膀,像小鋼砲一樣衝進慾望街,直接跳上一部蘋果綠的車子,那車子原本就沒有熄火,小男孩關好車門之後,車子隨即揚長而去。
我拿著書,站在慾望街口,那模樣不只傻,還很狼狽。
那時,慾望街口滿是下班回家的人潮,剛下公車的人,提著自助餐便當的人,背書包回家的人,還有一個準備擺地攤賣倒店貨的人。
我拿著書走回店裡,坐在窗台的花瓶旁邊稍稍喘口氣,這才有機會低頭瞧瞧書的樣子。如果,書也跟人一樣,我覺得這本書不只滿臉皺紋,膚色暗沉,紙張好似還滲出泛黃的漿汁。翻到書後版權頁,果不其然,一九八四年出版,二十六年前,我都還沒出生,還在等待投胎轉世,等著爸媽相識之後上床把我製造出來。
朱天文,《最想念的季節》。
最想念的季節,嗯,好熟悉喔,在哪裡看過?
哇,想起來了,是電影台曾經播過的國片,片子裡的李宗盛很土,張艾嘉的打扮也很過時,衣服都是大墊肩,彷彿什麼武士一樣。暑假剛開始的時候,我像蛆一樣,躺在沙發拿著遙控器在各電視頻道之間爬行時,反覆看過好多次,只記得男主角叫做「畢寶亮」,吃飯的時候,拿筷子的右手會翹起食指,好像一邊扒飯一邊拿著手槍,隨時都可以扣扳機。
我試過用那樣的姿勢扒飯,很難,筷子會插進鼻孔,亂驚險的。
我跟爸媽討論過那部電影,他們都說李宗盛跟張艾嘉很紅,可是我沒什麼感覺,只知道李宗盛和幾個老男人組成「縱貫線」,張艾嘉拍過鮮奶廣告,真的有牛跑出來哞哞叫,如果真要說實話,同一家鮮奶廣告,我比較喜歡桂綸美的版本。
最想念的季節,原來不只是一部電影,還真的有這本書。我謹慎翻閱這本帶著歲月滄桑的書,很怕翻書的動作太粗魯,不小心破壞紙張纖維的毛細孔,想要重新撫平皺紋,就費力了。
十個短短的小說故事,最前方有一篇「袁瓊瓊」寫的序,標題「天文種種」。我想是描述作者朱天文吧,應該不會是講天文學。
那序文像說故事一般,我反覆讀了三遍,用力拼拼湊湊,知道朱天文的父親叫朱西甯,母親叫慕沙,兩個妹妹各是天心與天衣,一家人住在內湖,家裡養了狗。朱天文喊袁瓊瓊叫「朱陵阿姨」,瞧不出有什麼關連,但文章裡解釋,那是因為「管管」的關係。
「管管」是什麼?我用手機上網查了一下,原來「管管」是個詩人啊,袁瓊瓊是「管管」的前妻,所以,這短篇小說出版的時候,他們還是夫妻吧!
但為何朱天文喊她「朱陵阿姨」呢?我又在網路搜尋引擎同時輸入「袁瓊瓊」與「朱陵」這組關鍵字,才幾秒鐘,答案浮現,原來朱陵是發表新詩時候用的筆名。
這感覺真奇妙,明明是二十六年前的人事物,二十六年前的感情關係,那時我尚未來到這世間,這時候卻透過手機上網查到這些蛛絲馬跡,好像自己就站在這些人的外圍,也經歷他們之間互相以這麼親暱的稱呼維繫著文人之間的感情,那全然是我所無法想像的時代氣味啊!
腦袋一下子塞滿生疏的名字,比前陣子那五個闖進莎莉身體的名字還要複雜,只好站起來伸懶腰,這才想起我媽的書櫃上,好像有一本朱天心的書,倘若沒記錯,應該叫做《方舟上的日子》,封面是一男孩一女孩,小學生模樣,卻穿著建中與北一女的特小號制服,我始終覺得怪異,卻沒開口問我媽,說不定那時候也流行什麼角色扮演,或是有制服癖。
撇開那些生疏的名字不說,袁瓊瓊描述作者朱天文的一段文字,倒是美麗極了。
「留著清湯掛麵短髮的天文,瓜子臉瑩白,那漠漠的大眼睛似乎也透明似的,都不能肯定是黑色。她穿件淺藍連衣裙,兩手背在身後站著。我初見天文印象很強烈,她整個人顯得清淨澄澈,非常美,我那時相信有人用『水靈』形容女孩兒是有所本的。」
看著看著,我整個頭皮發麻了起來,渾身一陣熱。不曉得「清淨澄澈」的少女,到底長成什麼模樣,真讓人好奇。
這年頭,像袁瓊瓊敘述的這種女孩應該絕跡了吧,滿街都是染髮戴假睫毛鑿鼻環穿緊身上衣露乳溝的女生,要不然就是割雙眼皮刺青打肉毒桿菌美白針,更猛的還去援交搞一夜情,聲稱要體會幸福快樂的感覺只好嗑搖頭丸。
很難找到清湯掛麵、瓜子臉瑩白,又肯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孩了。我又想到桂綸美,除了她,好像沒有比較接近的對照本。
我握著那本來路不明的書,居然嘆了一口氣,沒來由的,不曉得在沮喪什麼。
突然間,雪莉的臉孔就跟遊樂場打地鼠遊戲不時竄出來的腦袋瓜一樣,在我閱讀的文字行進間,蹦來蹦去。雪莉總是濃妝,整張臉猶如剛剛粉刷過的牆壁,假睫毛像加裝了兩層厚重的隆美窗簾,眼影又像沾到玻璃屑,亮晶晶的,不曉得這麼濃妝,到底想幹嘛。她身上的香水就好像浴廁芳香劑那般刺鼻,上衣總是緊繃到裡頭的胸罩線條分明,口紅則是從偽裝清純的粉紅色系到裝死人的藍紫色系都有。我不止一次問雪莉,來上學幹嘛要搞成這樣,好像要去跳鋼管舞。她說,這樣子才叫做打扮,沒化妝出門會嚇死人。但我覺得打扮成這樣子才叫嚇人。
如果打扮讓人風塵味加重十倍,年齡翻滾二十倍,那我情願被雪莉嚇死。
我用力闔上書本,把那個在字裡行間跳來跳去的雪莉趕走,這時候,查先生恰好推門進來,他帶了兩份潛艇堡,塞給我一份,還順手交給我一落牛皮紙袋封裝好的書,吩咐我放在後頭的小倉庫,然後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我匆匆打點完,背著包包、拎著潛艇堡坐上山區小公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把朱天文帶回家了。
不,我是說,朱天文的書……《最想念的季節》,裝在包包裡,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