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一:孤獨剛好的一蘭拉麵
「無須寒暄無須社交,大口粗魯或小口發出沒禮貌的嘖嘖聲,都無妨。」
一個人在東京旅行的時候,喜歡躲進一蘭拉麵的個人座位空間裡,對我來說,一碗拉麵的時間是珍貴的獨處,可短暫可綿延,可大口喘息,可肩膀鬆軟。那是「一人旅」的孤獨之中,最喧嘩的熱鬧對話,自己替自己打氣,自己告訴自己偶爾鬆懈下來沒關係,自己和麵條湯頭嘴對嘴,最後雙手端碗,仰頭,湯汁一飲而盡時,看到碗底浮現短句,猶如激勵共鳴也有溫柔暗示,那就是鞠躬盡瘁到後來氣力放盡的回饋與擊掌。
即使那一路在東京來來去去的電車人潮吞吐之中,肌膚與肌膚擦撞,氣味與氣味互相攻擊,然而擁擠之中仍然維持獨處的格式。回到小坪數的商務旅館,任何過於豪邁的轉身都可能撞到床角或浴室洗臉台因此手腳淤青,那亦是空間上的獨處。但一蘭拉麵給予的,除了熱湯溫飽與滋味口感的滿足之外,我更愛那全然躲藏起來的快樂,畢竟旅行既有樂趣也有緊張與負擔,語言就算如何盡力,禮節就算如何努力,幾個小時下來也會累,因此躲進一蘭拉麵那木頭隔板之間,已經不是吃一碗麵的企圖而已。
比起台北,東京對一個人用餐的友善度算不錯,尤其車站內的飲食店,空間狹窄,寸土寸金,面牆或圍繞著廚師料理台的個人座位反倒是常態。我在西武池袋線的站內月台邊,吃過茶泡飯和蕎麥麵,都是門口一台點餐販賣機,付錢找錢,滑出一張車票大小的餐券之後,遞給店員即可。店內座位一人最適合,兩人勉強比鄰而坐,要是小家庭或三、四人結伴,只能分散找座位。這種店,也許不是體恤一個人用餐,而是訴求翻桌率,最好吃完就離開,座位既不舒服也沒提供附餐飲料,想喝水,櫃臺有個冷水壺,跟調味罐放在一起,自己想辦法。用餐過後的碗盤餐具要自己送到回收口,規矩幾乎如此,沒有特別需要適應的地方。
相較之下,一蘭提供的「一人食」空間更隱密,時間更自由,連陌生人之間的眼神交會都不必,儼然是個小型秘密巢穴。如果迴轉壽司是大通舖,那麼一蘭拉麵就是膠囊旅館。店門口餐券販賣機進行第一輪抉擇,按照空位燈號入座之後,勾選麵條軟硬度、湯頭濃淡、綠蔥或白蔥、要不要特調辣醬、要不要叉燒肉等等。猶豫多久都沒關係,記得按鈴通知就好。送餐速度很快,簾子那頭的服務人員好像訓練有素的生化人部隊,端上湯碗,祝您用餐愉快,雙手在腰間交疊,彎腰鞠躬的角度好似精算過,誠意看起來很飽滿,最後拉上簾子,這世界就屬於你獨自一人。我常常在那簾子關上的瞬間,有了海闊天空的視野,剎那就鬆懈下來,高興到想要大叫。
第二輪要加顆蛋或追加麵條也無須言語,巢穴裡面有筆,在筷子的紙袋上勾選,按鈴即可。那位在簾後埋伏的生化部隊店員,瞬間化身功力深厚的忍者,貼著簾子,聞聲出現,彷彿體內安裝什麼晶片一樣。
一碗麵的時間裡,無人催促,無人窺探,吃麵喝湯之外,可自拍,可打卡,可臉書推特IG發訊息,可直播,但最好的模式,就是安安靜靜吃一碗麵,無須寒暄無須社交,大口粗魯或小口發出沒禮貌的嘖嘖聲,都無妨。
桌面側邊的小型水龍頭,供應冷度恰好的冰水,最好吃完麵,喝完湯,口裡還有鹹味殘留時,一杯冰水,適時勾引舌根漫開的甜味,那甜味特別奇妙。
非用餐時段最好,入口牆上的燈號顯示空位很多,我常常不按用餐時間規矩,只靠飢餓狀況判斷,餐與餐之間的空檔,感覺入座的時間從容,麵就特別美味。純然是心境的功課,也才有辦法專心吃麵,因為專心,所以麵條嚼感清晰,湯頭千言萬語,滋味滑入喉間,心意滲入心坎。專心吃麵不容易,如果不是這麼隱密,難免東張西望,難免介意旁人,難免偷聽鄰桌對話,那些對話多少勾勒陌生人的性格與少部分人生,那就不容易專心。
我專心吃著麵,偶爾聽見木頭隔板左右兩邊傳來的窸窣細微聲響,也有簾子那頭的工作走道傳來腳步聲。
厚重大衣就掛在座位後方,隨身包包塞入座位下方空隙,短暫喘息,卸下來的,除了旅途風霜,還有隨行雜物重量。
有過一、兩次,隔壁與隔壁的隔壁,兩個女孩交談的聲音,音量有點大,內容大抵是女孩之間分享的糟糕戀情苦水,一個抱怨,另一個苦勸。吃完一碗麵的時間,女孩們沒有結論,很想跨向隔壁和隔壁的隔壁,跟她們說,分手吧,不要浪費時間。
比一蘭好吃的拉麵當然很多,但是對我來說,一蘭賣的不是拉麵,而是獨處的自由。對鍾情於「一人旅」和「一人食」的旅人如我,滿足了恰好的孤僻與偏執。
試閱二:麵攤滷菜的情和義
「滷菜是可以啟動正面力量的開關。」
似乎是小時候跟爸媽一起看台語劇的印象,劇中的女主角提了一個皮箱離家出走,在高雄愛河邊徘徊,感覺人生失志,愛情又不如意,打算跳河自盡時,發現河邊有個麵攤,心想,反正都要死了,何不吃飽了再上路,於是坐下來點了一碗麵。老闆見女子神情落寞,另外切了一盤滷菜請客,原本打算跳河的女主角,因為一盤滷菜的善意,人生重新燃起希望,於是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當時應該在五歲之前,世事懵懂的階段,對那幕劇情卻印象深刻。原本家裡就不常吃麵食,有機會去攤子吃「外省麵」,會特別渴望大人可以切一盤滷菜來相添。在我幼小的認知裡,滷菜是可以啟動正面力量的開關,那想法一直到中年過後,都還深信不疑。
一般人說的陽春麵,在台南卻普遍有「外省麵」的說法,早年的麵攤,真的是一部小推車改裝成一口熱鍋的攤子,路邊或騎樓屋簷下,幾張板凳幾張桌子,一桶瓦斯,兩三個洗碗的水桶,就做起生意來。攤子上的熱鍋分成兩半,一半熬煮大骨湯,一半是燙麵燙青菜的沸水,鍋蓋兩邊開掀,手腳俐落的老闆可以用湯杓把鍋蓋勾起來,甚至左右轉,那功夫經常讓我讚嘆不已。
麵攤拿出來決鬥的武器,就該是那個長年不洗的肉燥鍋,肉燥裡面埋了滷蛋,滷到外皮內裡都透味,蛋黃吃起來有股焦香,如果單吃湯麵加一顆滷蛋,滷蛋就泡在麵湯裡,探出頭來,那模樣真是可愛。要是點了滷菜,那滷蛋就剖半再對切,跟著豆干海帶一起依偎裝盤,最後撒上蔥花,淋上芝麻香油與醬油滷汁,滷蛋濕濕潤潤的,滋味很特別。
豆干海帶向來是整齊堆疊在麵攤的綠色紗窗櫥櫃裡,豆干幾乎都是三片一個單位計價,海帶則是捲起來用牙籤固定。我家常去的外省麵攤,卻是一對年輕的本省籍夫妻經營,老闆負責煮麵,老闆娘負責切滷菜,每次看她用刀尖壓住海帶一角,另一隻手的拇指食指快速取出固定海帶的牙籤,小指還會不自覺翹起來,彷彿蓮花指,模樣十分俏皮。
滷味要做得好,滷汁固然是秘訣,但時間與火候也是功夫,滷到豆干內裡呈現蜂窩狀的小孔洞,那才叫厲害。而海帶要軟而滑,否則未熟就像嚼塑膠,過熟則有種牙根發軟的噁爛感,那可不行。至於滷蛋的蛋白如果還是白,那也失格,非得有焦糖色澤才夠水準。總之,豆干、海帶、滷蛋,堪稱麵攤滷菜的「御三家」,這三樣做得好,其他應該也不至於太差。
麵攤的滷菜漸漸增加新成員,豆干海帶滷蛋之外,還可以切一些豬耳朵和豬頭皮,後來也有了豬肝連與嘴邊肉,又多了雞胗鴨翅豬腸脆腸,整盤滷菜撒滿蔥花是最基本的誠意,也有開外掛如清燙生腸配薑絲哇沙米醬油膏,滷花生是很稀有的,豬血糕出現時也頗新奇。吃麵的時候切一大盤滷菜,堪稱小康家庭的盛宴。
偶爾家裡煮飯缺配菜,母親就差我拿著大盤子去麵攤切滷菜。前往麵攤的路上,會經過同班同學家,他們家的矮房子客廳充當塑膠半成品家庭代工的空間,我看她坐在門邊矮凳子幫忙拆塑膠半成品,眼神交會時,也沒有打招呼或交談,就只是抿嘴,當作暗號。
雙手端著滷味盤回家途中,會經過一處牛皮工廠,氣味刺鼻,還可以看到工廠空地晾著皮革,我幾乎是小跑步,怕滷味受到臭味攻擊,又怕跌倒,那一路真是忐忑不安。
初中那三年,學校福利社賣麵的攤子,沒有豆干海帶滷蛋,卻有一整鍋滷丸,可以加在麵湯或米粉羹裡,也可以單獨用竹籤串起來單顆計價。滷丸的滋味口感很微妙,比魚丸貢丸要軟,卻還能保持濕潤之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嚼感。滷丸後來走出自己的路,發展成台南小吃的百搭款,吃米糕、吃麵、吃飯、吃粥,都可以來顆滷丸。幾次我跟外縣市朋友形容滷丸的模樣與滋味,卻遇到卡關的瓶頸,後來有同鄉提醒,約莫是接近圓球狀的黑輪,啊,恍然大悟,可是說那是黑輪,好像又有點不同,滷丸應該是滷菜家族裡面身世成謎的成員。
大學到了淡水讀書時,滷味攤已經成為校園周邊開始威脅鹹酥雞地位的另個聯盟,鴨脖子、雞腳、花干、豆皮都加入了,豆干有普通豆干、黑豆干還有小方塊豆干,甚至出現百頁豆腐跟油豆腐這類遠房親戚,往後也有了加熱滷味的分支,學生大考熬夜最佳革命伙伴大概就是深夜的滷味,比起鹹酥雞的易上火特質,我本人支持滷味聯盟比較多一些,甚至帶著死心眼的膩愛。
早期麵攤的小推車,陸續推進店面,滷菜的規模已經要用嬰兒洗澡那樣的大面盆才裝得下。吃麵只是基本款,湯麵乾麵端上桌之前,先切盤滷菜來開胃,麵店變成勞動界朋友與學生聚餐跟上班族吐苦水的庶民食療道場,早年甚至有麵攤賣單杯的保力達B加米酒呢!
雖然各種名店滷味升級成為真空包裝或冰鎮模式的伴手禮熱門商品,可是麵攤滷菜依然是我內心一個標示著情和義的按鍵開關,不論是讀書的學生時期,還是就職後的上班族生涯,結伴去吃麵的時候,有可能是誰剛領了獎學金,誰剛考了第一名,誰領到績效獎勵,誰升官,或即使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只要有人豪爽宣示「切一盤滷菜吧,我請客」,總能得到一陣歡呼感謝。麵攤滷菜有如此激勵人心與鞏固交情的罕見療效,或許是出自於我個人極為狹隘的想像與執念,而一切的啟蒙,竟是五歲之前那齣台語劇,對我來說,情和義,已經成為麵攤滷菜的代名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