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
確定離家北上讀書的那個夏天,放榜之後就以那種翅膀長硬了的囂張氣勢撐過整個八月,等到九月開學前夕,當時台南仍是豔陽高照,僅僅收拾簡單衣物,姊姊幫忙扛了一床棉被,我們就站在台南火車站第一月台,往後站方向望去,看著成大那棟黃色外牆的學生宿舍,當時並不知道,自此之後竟然成為遊子。
那時從第一月台望向後站的剎那間,彷彿也揮別南部乾爽的氣候,被迫忍受北部一旦因雨鬧起脾氣,洗滌過後的衣物起碼要那樣濕濕冷冷留在陽台衣架上,短則三天,長則一個禮拜,連帶著衣物的主人也成為黴菌,過著潮濕的培養皿生活。那些原本飽滿南台灣暖陽的衣服纖維,或是衣物主人與生俱來倚賴陽光行光合作用的基因,從此被迫歷練成孤單應戰潮濕的一身硬骨頭。每每收衣摺衣時,發現那些衣物摸起來總有雨水濕氣的淚漬,然後不爭氣地思念起台南豔陽,衣服有陽光香氣變成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
唉,倘若那不是鄉愁,還是什麼呢?
往後就過著離鄉返鄉的移動生活了,自強號、國光號、統聯、和欣……之中有幾年甚至有三家國內航空業者彼此低價廝殺的選擇,爾後就有高鐵將南北距離與時間感一併徹底短縮的速度革命,顛覆了返鄉路遙的藉口。
哪個遊子不是這樣子成長過來的……變老、世故、膽怯、做不了捨棄台北生活的決定。
那南下台鐵列車一旦過了台南二中與小東路隧道口(可我們一直說那裡叫做蹦康),看見成大宿舍建築在瞳孔中心點逐漸放大,或國光號下了永康交流道,開始往市區一帶走走停停,整個人就越往椅背深處陷進去,關於這個生養自己的城市所滋潤的養分迅速從頭頂灌進來。靈魂像甦醒的露水,這南北奔波並沒有時差,但確定要褪去一層皮,走路的速度自然變慢,語言自動調整,台南腔就盡量放送。午睡是一定要的,早餐盡量澎湃才行,夜市當然不要錯過。一旦想起家裡的餐桌必然有虱目魚或土魠魚,整個人彷彿電腦系統升級那樣,精神起來。
原本在島嶼北端穿的厚衣,沾著雨水的大傘,這時候都顯得多餘了。早先幾年,搭火車客運飛機,或近幾年搭高鐵,一旦走出車門或機艙,雙腳一踩到月台或停機坪,就迫不及待褪去厚重外衣。爾後即使北部下著大雨,也盡量帶著那種可以收起來的小折傘,免得到了台南,那無法藏在手提行李的自動大傘顯得突兀,渾身彆扭。
走進家門,那些在北部城市晚睡晚起的習性都自動修整為早睡早起模式,必然是大清早就騎著腳踏車穿過十數年來都沒有重新鋪整柏油路面的東門地下道,那些固定會讓車輪彈跳起來的小坑洞仍舊固執地留在原地,但是圓環頂的月桃葉花生素粽當然是要吃的,花生粉必然要兩包,醬料加量,芫荽也要蓋得滿滿的。老闆娘問說,要不要豆醬湯?自己猛然想起,豆醬湯的說法,其實也是鄉愁。
偶爾跟班去菜市場,母親跟那些賣菜賣魚賣肉賣衣服賣水果的老闆老闆娘說,這女兒在台北工作,那些賣菜賣魚賣肉賣衣服賣水果的老闆老闆娘就會答腔說,台北的魚不好吃喔,台北的青菜比較貴喔,台北的衣服很漂亮吧,台北可能沒有珍珠玉米喔……但是自己心裡其實很想對他們說,就連虱目魚到了台北都有鄉愁呢!
或者就穿著短褲拖鞋騎腳踏車去跟同學敘舊,他們或許留在台南,或許跟自己一樣去了他鄉,然後我們窩在高中常去的「迦南」吃冰吃鍋燒麵,或去「莉莉」吃水果盤,去「沙卡里巴」吃鱔魚麵,去中正路喝「雙全」紅茶,去以前常常買參考書的博愛路南一書局跟信用文具店,有時候也去書店文具店對面喝老牌楊桃湯。對於異鄉的吃食多所抱怨,對於博愛路在某一年變成北門路也頗不滿。我們突然就回到那個穿著白衣黑裙的年紀,喜歡搶話,互相揶揄也不覺得失禮。講起高中某某老師某某教官某某同學,突然覺得那樣的青春好動人。
匆促過了週休或年節假期,開始整理行李準備北上的那時,喉頭滿滿的,低頭不太說話。母親就開始打包一整尾煎過的虱目魚,好幾條珍珠玉米,或那些提起來簡直要壓垮肩膀的水果。我說,這些東西台北買得到啦,母親說,亂講,哪有台南的好吃。
最後又重複返鄉當時的路線,只是頭尾倒序,火車駛離第一月台,成大宿舍拋在車窗後;或國光號行經中山公園,在台南二中校門前方轉彎;或者近幾年,看著高鐵月台那個拉著行李箱的統一肉燥麵廣告,看著台南豔陽,想起自己又要重新回到那個曬內衣內褲一整個禮拜也還留著濕氣淚漬的城市,剎那間,好想蹲下來大哭一場。
總有人不以為然,說這些台南人好討厭,明明住在台北,卻盡說台南如何好,既然這麼好,就滾回去啊!
對,我自己也覺得好討厭,也好想滾回去。
那就回來吧,回台南~~我們都放任這種聲音錐心刺骨,經年累月,起碼都在心頭結痂了。每每被那樣的言語刺激之後,終究也默默做了決定,到了最後,也是要回來,至於那個最後,到底是年齡的層次,還是心境的程度,如我某些在台北捨棄工作,最後決定回到台南生活的朋友們說的那樣,返鄉的理由僅僅是希望自己的小孩可以在台南成長,過那種早餐吃得很用心,一定要午睡,魚丸湯加上米糕只要五十五元就能飽餐一頓的生活。甚至騎腳踏車上學時,可以跟大小廟宇陣頭的七爺八爺電音三太子一起等紅綠燈。
我因此意識到另一種救贖,希望自己可以在台南終老。對,最後,總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老台南人的生意脾氣》
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其實已經在外地居住了一段時間,雖然也很頻繁回到台南,照樣在大街小巷各種脾氣的店與店之間交易,可能是與生俱來跟這個環境共處的習性,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同。直到那些從外地來到台南遊玩的朋友開始向我抱怨,或者還不到抱怨那種程度,隱約是「60%撒嬌+40%告狀」的成分,於是我就認真來思考這個問題,台南店家老闆,真的比較臭臉嗎?
好吧,就承認吧,台南有一些老商號店家,做生意的脾氣確實有些古怪。同為台南人,對那種古怪脾氣,倒也習慣,說不定自己也是那種怪脾氣之人,所以也就見怪不怪了。
如候鳥一般的觀光客乘著遊覽車短暫湧入時,因為沒有受到觀光客該有的款待,於是發生嚴重的誤解與牢騷,把不愉快的消費經驗貼在網路,訴說店家沒有消費者至上的觀念,實在很糟糕。
看到類似的客訴牢騷,其實我很難辯解,因為某些地域性的做生意脾氣,不是面對那種在假期如海嘯湧入的觀光客就能妥協的。這些店家或者在府城經營百年,歷經三代甚至五代,做生意成為世代傳承的骨氣,每一間店都有各自的脾氣,某些古怪的程度甚至成為特色,或相知相熟的顧客也已經適應規矩,也沒什麼怨言,繼續吃或繼續消費,就算挺到底。這些古怪脾氣的老闆,堅持做最好的吃食,生產最好的東西,數量少,但品質一定要好。不可以對不起阿公的手藝叮嚀,或是不能丟阿祖的臉,約莫是用這種謹慎固執的脾氣在做生意。所以,當天採購當天製作的東西,賣完就沒有了,下次請早。說好限量,就要守規矩。這種規矩,幾十年或一整個世紀都如此,沒得妥協,沒辦法商量。就是這種怪脾氣,長年交易的雙方都習慣了,臭臉有時候是一種深厚交情的互相體恤,這種做生意的「眉角」,很難跟觀光客解釋,畢竟,有些店家,也不是專門作觀光客生意的,觀光人潮來來去去,某些老商號老店家其實很怕被報導,因為人潮湧上來,他們無暇應付,品質變差,反而砸了招牌。
這些脾氣古怪的店家,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跟在地人情安靜共存,可能才是這些店家老闆的本念吧!
譬如城內中正路「總趕宮」旁邊的「雙全紅茶」,從「野牛屋」旁邊的小巷走進去,倘若不是熟門熟路,光靠巷口那個面積不及一個書本封面的紅色小招牌,一不小心就錯過。幾十年下來,堅持小小店面,堅持手工製作,沒有開放全國連鎖加盟,至多做到冷藏宅配。因為週一到週六認真工作,所以週日一定要休息。還有創始於清朝同治年間的「萬川號」也一樣,雖然週日有觀光人潮,但是店家也堅持休息。另有小巷內,做手工煎餅的「連得堂」,因為費時費工,為了公平,每人限購數量規定得一清二楚,不過還是經常發生遠到消費者因為店家不肯通融而開罵,因此傷了交易和氣的憾事。
某些在地人才知道的小攤,老闆堅持守住小坪數,也不擴充,也不裝潢。老顧客就愛那種牆面掉漆、天花板煙燻的老味道。沒有菜單,一坐下來,互看一眼,心領神會,就能上菜。
要認真說起來,也不只老台南人有做生意的怪脾氣,老台南人也有吃食交易的怪脾氣。早先幾年,麥當勞也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打敗成大89漢堡;養老乃瀧在台灣各地引領風騷的時候,唯獨台南人不愛;或是康是美、屈臣氏在台南的規模也比不上寶雅和美華泰。
不過很微妙的是,當外界對台南人做生意的脾氣有所批判時,多數台南人也不太生氣或急於爭辯,只是尋常的口氣說著,「喔,對啊!」「嗯,這樣喔!」「沒錯啊,那個XXX老闆也是結面腔啊!」「哈哈,他們是沒去過xx店,那個老闆才叫做屎臉!」
曾經有幾年,我們家很愛吃裕農路一家鱔魚麵,掌廚的老闆每天都穿著熨燙堅挺的白襯衫與西裝褲,尖頭黑皮鞋擦得亮晶晶,腰桿挺得很直,屁股翹翹的,甩鍋炒麵的氣勢非凡。但是在一旁幫忙的妻子女兒都是一張臭臉,聽客人點菜的時候不僅面無表情,一忙起來,還會斥責客人。因為這家鱔魚麵的口味好得不得了,熟客也就習慣老闆妻女的臭臉,偶爾還會自我解嘲,或跟老闆撒嬌說,你老婆女兒好兇喔!老闆只是呵呵笑,露出嘴裡的金牙。反倒是那些路過偶爾來吃的陌生客,氣到不行,幾度開罵。後來這鱔魚麵老闆的身體不好,歇業了,偶爾跟熟識的朋友提起,大家不約而同說,「就是那家結面腔的鱔魚麵啊~」
城內中正路小巷內,有一家專做繡花鞋的老店,有一回帶了台北朋友前去買鞋,那天還未中午,老闆剛拉開店面鐵門,看起來似乎不太理會客人。我站在店外小巷拍攝南部陽光在黃色磚牆烙下的漂亮紋路,以為朋友會因為老闆冷淡的態度而打退堂鼓,也就越往巷弄深處走去,想要找尋國中時期曾經去過的冰果店舊址。沒想到十幾分鐘過去,重新走回繡花鞋店,發現朋友竟然蹲在地上,跟老闆聊開來了。老闆原來是個風趣的人,也是個專業的繡花鞋工匠,光是短暫一眼就看出客人的腳型,在店內俐落翻找,給客人隨試隨穿,還互相聊起買鞋穿鞋的糗事,那老闆甚至有古老時代廟口說書人的幽默風趣,那回真是大開眼界啊,倘若一開始就因為老闆冷淡的態度就錯過,那就太遺憾了。
如果一個城市有脾氣跟血型,那台南或許是「不被瞭解也無所謂的B型人」吧!恰好我也是這種怪脾氣的台南人,那麼,就請多多包涵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