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第一章
(1)
加護病房的自動門,如巨獸假寐瞬間,被牙籤急戳眉心,剎那睜眼,呵欠一聲,還帶著睡意。
兩片銀灰色門扉急速開闔,軌道拖磨著鐵鏽剝落的窸窸窣窣聲,與加護病房內側如生命計時器的滴滴聲響,形成突兀唱和。
一位穿著粉紅色隔離衣的護士,突然出現在自動門前,朝走道兩側呼喊。聲音沙啞,像久咳倒嗓,又像轉速遲鈍的電音鍵盤。
喊誰的名字?聽起來,好像不是名字。
「天堂的家屬」?
誰是天堂?誰是天堂的家屬?
來自天堂?或即將啟程去天堂?
聲音在長廊飄來飄去,溶入靜謐的空氣裡。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瞬間,我的手指突然抖動回魂,彷彿從遠方極地的凜冽低溫裡,倒轉來到蒼生喧嚷的市集。我瞅了倒嗓的護士一眼,她顯然注意到了朝我點頭。剎那間互動,簡直是矯情的戲碼,因為我根本沒有承認,天堂?天堂?天堂的家屬,不是我吧!
「妳是天堂的家屬嗎?」
「天堂?」
「對啊,任天堂,任先生。」
對不起,在此嚴肅的時刻,我居然不小心笑了出來。
站在加護病房外頭的長廊,最貼近電動門的第一碼距離,居然出現失禮的舉動,簡直冒犯了此地寧靜莊重的生命氛圍。抱歉,真的抱歉。
護士看著我,看得理直氣壯。所以,我應該搖頭否認?還是點頭承認呢?
他也許是任天堂,也許不是。我可能認識他,也可能不認識他。
長廊空蕩蕩,除了我跟護士之外,沒有任何有能力移動的生物存在,但牆角也許有蟻蟲類匍匐疾行,突然停下來看著我倆相望對峙。
我已經感覺護士快要失去耐心了。她的喉嚨深處正在翻攪濃度適切的黃色痰液,下一秒說不定就會把痰液噴在我臉上。
我們之間,嗯,我和護士之間,矯情的戲碼快要破局了。
我轉身向長廊另一側的樓梯間張望,樓梯轉角的氣密窗前,有個理平頭的高壯中年男人站在那裡講手機。頭低低的,單手捂住話筒。那樣的身型比例,應該有匹配那種年紀的鬆垮小肚才是。但是,他沒有;他的背脊直挺挺,像隻好鬥的臭鼬,隨時想幹架。
「可以問他嗎?」我小聲向護士探詢,聲音不自覺跟著沙啞孱弱,口氣畏縮膽怯,好像犯了什麼錯。
護士立刻撇下我,朝樓梯間叫喊,分貝有點嚇人。我心想,可以這樣嗎?可以這樣大聲嗎?一牆之隔,加護病房內,都是沉睡的人吧?這樣叫喊,會不會吵醒他們呢?
樓梯間那位講手機的中年男人很快就結束談話,手掌抿了一下額頭,吸了吸鼻子,彷彿跟護士小姐對過劇本一樣,即刻迎過來。
「任天堂嗎?沒錯,找我,找我。」男人手指自己胸膛,很有江湖道義的氣魄。可惜他身上的白襯衫太規矩,倘若是花襯衫那就登對了。
護士用力咳了幾聲,並沒有痰,乾乾澀澀,好像取了不鏽鋼湯匙慢慢刮鐵窗的鏽,心窩被刮下來一大片。
「任天堂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不過,昏迷指數還是不樂觀。醫生想要跟家屬解釋一下,你可以進來嗎?」護士跟中年男人說話的時候,竟然像一部轉速正常的錄音機,她應該經常重複類似的說詞,聽起來很穩,一點遲疑都沒有。
「好,好,沒問題……」男人往前走幾步,彷彿想起什麼,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我,「羅小姐,妳要不要一起來?應該一起來吧?」
我楞了一下。
應該嗎?應該吧!
我猶豫了幾秒鐘。應該只有幾秒鐘,雖然我自己覺得好像有半天,或更久。
生命就是這樣,脫序完全不必明講,我的人生倘若就此轉向,也不曉得找什麼人申訴。
要不是兩個小時之前,突然接到中年男人打來的電話,我應該不在這裡,而是在飛往東京成田機場的班機上。這時也許正在用餐,空中小姐問我需要咖啡或紅茶、雞排或魚排。說不定剛好遇到這個航線常有的亂流,碗盤餐食飛濺,弄髒了繫在胸前的白色餐巾。
全都是因為那通電話,來自中年男人的電話。
電話鈴聲響起時,我坐在開往機場的高速巴士靠窗位置打盹,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從厚大衣口袋裡面,挖出那支哀嚎許久的舊款手機。
「喂,請問是羅菈小姐嗎?喂,喂……」
收訊狀況很差。對方的聲音,被電波切割成碎片,一片一片飛過無線空間,向我的耳膜襲來。
倉皇拼湊之後,隱約聽得出來,男人的音質其實還不賴。
「是羅菈小姐嗎?這個字,唸成ㄌㄚ,沒錯吧?」
巴士拐過一個小弧度的彎道,避開一座山頭,以及山頭聳立的高壓電塔之後,收訊總算清楚了些。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手機傳來的聲音,也很陌生。至於羅菈,哦,我心頭揪了一下,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很久?有多久?日子過得太倉促,重複性太高,醒來與睡去的中間,填充類似的喜怒嗔癡,開心、生氣、哀怨、狂喜,或不痛不癢的悲傷,日復一日,也就罷了。所以,很久很久,究竟是幾年?總該有八年吧!八年算久嗎?
「請問,有什麼事嗎?」怯生生。我的身體埋進巴士霉味厚重的座椅,刻意壓低嗓音,最好不要讓其他乘客聽見我們的對話。
「喔,那妳就是羅菈小姐囉,對吧?沒錯喔?」男人的聲音附近,有警車或救護車的警報聲,喔咿喔咿。
「妳認識一位任天堂先生嗎?任天堂,就是電玩那個任天堂,三個字一模一樣的任天堂先生!」
剎那間,我以為這是一通惡作劇電話,但是那「任天堂」三字,居然讓我扼抑不住,笑了出來。
「你不要開玩笑,什麼任天堂?你是不是打錯電話啊?」我心裡嘀咕,脾氣有點上來。
「喔,小姐,我沒有開玩笑喔,我是台北市刑警大隊黃警官。事情是這樣子的,我正在協助交通隊處理一件高架橋重大車禍案件,肇事者已經駕車逃逸,傷者目前在醫院搶救中,警方還在想辦法確認這位傷者的身分,目前可以掌握的線索其實很少,而且這些線索都要再經過比對驗證。傷者身上沒有駕照跟身分證,只有一支手機,車內駕駛座旁邊還有一張手機帳單,帳單是寄給任天堂的。至於,手機裡面的通訊錄,只有一組號碼,而手機紀錄上一通未撥通的號碼,跟通訊錄的那組號碼是一樣的。當然,目前在醫院急救的,也有可能不是任天堂先生。可是羅菈小姐,如果受傷的人正是任天堂先生,他的手機通訊錄只有妳的名字與號碼,他在出事之前,曾經撥電話給妳,對不對?」
機場巴士已經抵達第二航廈,天氣陰陰的,還飄著細如髮絲的小雨。我匆忙下車,拖著行李箱,站在航廈走道,一手拿著手機,抬頭仰望陰暗的天色,沒辦法立刻給黃警官一個明確的答案。
航廈走道揚起涼颼颼的風,「任天堂」三個字如冰刀,急速滑過心窩,留下白色的痕跡。沒錯,我確實認識一個人,叫做任天堂。他也確實給過我一個名字,叫做羅菈。
可是,任天堂的模樣、任天堂的記憶,埋在好幾年不曾存取的腦部倉儲深處,已經攀滿蜘蛛網和塵蟎,說不定還發霉,或解體了。
(2)
記憶如蕁麻疹,一旦搔癢起來,簡直要人命。
我跟任天堂應該有八年沒聯絡了,就算過去有交情,不代表我要為他昏迷之前的人生扛下舉證責任。何況,與他疏於聯絡並不是因為嚴重決裂,只是彼此心裡都有疙瘩,不想撕破臉,也不願意明講。曖昧不明的態度雖然惹人厭,至少留住情面,往後就算不期而遇,也不至於太尷尬,只要點頭招呼或乾脆裝作不認識就好,但絕對不是在他昏迷的時候去寒暄,那也未免太矯情了。
我承認,回答黃警官之前,內心已經出現閃躲的動機,我是自私的,甚至冷漠,因為我想去東京渡假。
我跟黃警官說,不確定昏迷中的任天堂,會不會是我曾經認識的任天堂。但是飛往東京成田機場的日航班機,沒有理由因此為我延遲起飛,我必須離境,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昏迷中的任天堂,究竟是不是暌違八年的……我生命中曾經熟識的任天堂。
「可是,有目擊者說,肇事車輛是故意加速追撞任天堂的車子。我已經查過了,任天堂駕駛的車子,是租來的。車上遺留的手機帳單是寄到台北市大直明水路,那一帶的房價很高,看起來任天堂的收入應該不錯。從手機業者提供的個人資料顯示,他應該是從事金融保險業務相關工作。嗯……我說,羅菈小姐,目前我手頭上的資料,當然不夠說服妳放棄即將起飛的日航班機,也許妳要去東京過聖誕節,也許要去滑雪。不過,如果躺在擔架,送上救護車的這位任天堂是妳的朋友,妳又是他在車禍前唯一儲存在手機通訊錄的聯絡人,他甚至曾經試圖打電話找妳,這麼巧的事情,顯示你們的交情應該『非比尋常』……喔,也許我不該用『非比尋常』來形容。我是說,會不會是老天安排好的機緣,讓妳成為任天堂的貴人呢?」
我不知如何回應黃警官,站在第二航廈走道,風聲簌簌,來不及梳理的亂髮在我視線前方飛竄。我開始回想我認識的任天堂,他與我熟識的數年間,果然有條件成為黃警官口中「收入應該不錯」的人,甚至更好、更富有、更闊綽。他確實從事保險業務,光靠這點,就道德層面而言,我無法對黃警官撒謊。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八年的疏離,沒有絲毫音訊的任天堂,為何將我的手機號碼設定為僅有的通訊錄聯絡人呢?
「黃警官,一定要今天嗎?可不可以五天之後,我從東京回來再去確認,可以嗎?」
也許是膽怯,我竟然提出如此絕情的要求,試圖湮滅我與一位叫做任天堂的人,曾經熟識的證據。
「羅菈小姐,如果這是一樁蓄意殺人事件,妳就是很重要的關係人,我們必須即刻釐清受害者的身分,畢竟他現在傷重昏迷中,腦部受到嚴重撞擊,甚至四肢都有明顯傷勢,妳也許是唯一可以確認他身分的人,妳的作證非常重要。真的,羅菈小姐,也許在妳一輩子當中,從來沒有如此重要過,不管是對任天堂,還是對妳自己都一樣。」
我被黃警官說服了,放棄即將起飛前往東京的日航班機,放棄今晚即將入住的新宿京王飯店,放棄也許是今年冬天唯一一場大雪,雖然我獨自前去的五天四夜異國行程,根本毫無樂趣可言。
黃警官親自駕車到第二航廈來接我,他是個謹慎的人,跟我約好在航警局辦公室碰面,他掏出證件,還找航警局主管背書。
鮮紅色的警示燈一路叫囂,透過擋風玻璃看見的高速公路變成液晶螢幕上的電玩遊戲。
我抓緊安全帶,嚇到心臟快停了。忍不住眼角偷窺駕駛座的黃警官,他的表情很專注,鼻頭還有一點油光。
沒想到我的警車初體驗,竟然如此這般。
「羅菈小姐,有人說過,妳長得像張曼玉嗎?」說這話的黃警官,快速轉頭看了我一眼,隨即又直視前方,彷彿剛剛的問句無關緊要,回答與否都無所謂。
我沒有回答,但內心其實也想問他,有人說你長得像黃秋生嗎?
黝黑的車內空間,沒有繼續對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畢竟,沒有跟警官聊天的經驗。我心想,倘若開口,算不算偵訊的一部分?而說話的內容,算證詞?還是只算閒聊?
從機場第二航廈到醫院地下停車場,只花了三十分鐘。
「行李箱先放在我車上,電梯在那邊,跟我來。」
黃警官說話的口吻像磁鐵,我披上深藍色大衣,被他寬厚的背影吸著往前走。腳上新買的長靴其實不太合腳,但想說新鞋倘若一開始就合腳,那也未免太圓滿,但醫院長廊還是出現長靴厚底撞擊的聲響,怎樣都是打擾和失禮。
有位交通大隊警員在手術室外面等候,他向黃警官敬禮,看起來好像是在報告警方的調查進度。他們之間的對話很小聲,好似不方便對我透露,我刻意距離他們幾步之遙,也沒打算趨前探聽。
唉,我怎麼對任天堂的事情如此冷淡,倘若他真的是我認識的任天堂,那又該如何?
手術好像還在進行中,黃警官將我帶到一處看似家屬等待區的小房間,裡面有兩排面對面的黑色皮椅,椅背仰斜十五度角,猶如後傾拉筋的懶骨頭。牆邊有一部飲料自動販賣機,天花板垂掛一台液晶螢幕,正在播放NBA籃球賽。
小房間裡面空無一人,日光燈慘慘白光,毫無溫暖可言。
黃警官投幣買了兩罐熱咖啡,遞給我一罐,握在手裡溫溫的。不過,我很想跟黃警官說,我有腸躁症,尤其緊張的時候,喝咖啡最易腹瀉。
畢竟不熟,把話吞回來,拉開咖啡罐拉環,喝了一口,沒有繼續,生怕下一秒就會腸絞痛。
「就當作聊天吧,不用太緊張。」黃警官好像看穿我的心思,這開場白真夠體恤。
「現在躺在那裡面的……喔,我是說,還在手術中的那位先生,也許是妳認識的任天堂,也許不是。不過,妳可以先跟我說說,妳認識的任天堂是怎樣的人,想得到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訴我。」
這時,我才仔細看了黃警官,他長得真俊,不是美男子那種俊,而是充滿粗獷的氣味;很俊,很男人的那種俊。
嚴格說起來,黃警官的皮膚非常糟糕,很多坑疤,甚至已經出現嚴重的黑色素沉澱。他一定不愛洗臉,不用昂貴的洗面乳之類的,應該是把臉埋在水龍頭底下,冷水潑一潑,或毛巾隨意擰一把,行了、乾淨了。
我看著黃警官,心裡想著洗臉的事情,沒想到黃警官也看著我。彼此的瞳孔倒映彼此濃縮的臉孔,他笑了出來,「怎麼?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邊說邊用右手摩擦半邊臉,滑稽的窘樣,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沒有啦,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像電影《無間道》裡面的黃警官?」
「黃警官?誰啊?」
「就是安排梁朝偉去黑幫臥底的黃警官啊,後來在頂樓天台被黑幫推下去,摔死了!」
「喔,這樣啊!好,好,我以後會小心,盡量不去頂樓天台談判……」
又沉默下來,靜悄悄的。液晶螢幕播放的NBA球賽已經結束,開始進廣告。黃警官的指甲不斷摳著咖啡罐的拉環,發出刺耳的尖銳聲響。
我低下頭,想辦法把腦袋裡的任天堂記憶找出來。過了三十五歲,意識到所謂的前中年初老症狀之後,腦袋就像爆滿的海港倉儲,一堆有用的、沒用的、等待招領的貨物壅塞推擠,有些東西甚至過期發餿,有些毫無用處,又捨不得焚毀處分掉。屬於任天堂的記憶已經淪落到牆角最深處,我必須拿著圓撬或大型剪刀,除去荊棘與蜘蛛網,才能到達……到達任天堂所在的位置。
(3)
我跟任天堂算同一批考進公司的菜鳥職員,因為兵役關係,他比我長了兩歲。面試當天,他坐在我旁邊,穿著藍白直條紋襯衫,繫一條當時很流行的變形蟲花色領帶。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故意,他那雙擦得晶亮的皮鞋,老是踢到我的高跟鞋尖,他不斷道歉,卻又不斷故技重施。
我內心覺得討厭極了,又不好意思動怒,因為不熟,也只是對他微笑,小聲說,「沒關
係」。
我們被公司安排一起參加新人職訓課程,又坐在隔壁。他還是那件藍白直條紋襯衫和同一條變形蟲花色領帶,皮鞋有灰塵污漬,不像面試當天那般亮晶晶。
「妳知道極地的光嗎?」
課程休息空檔,他癱在座位上,整個人鬆得像條曬乾的壁虎。突然問我,知道極地的光
嗎?
我搖頭,極地的光?什麼東西?真的不知道。
「極地的光,是一種存在太陽和風中的粒子,注意喔,是一種帶電的粒子。它們會順著地球的磁力線方向,往南北兩極移動。在移動過程中,會和大氣裡面的原子撞擊,不斷放電,發出讓人讚歎的極光。聽說,看到極光的瞬間,會對世間萬物的所有雜念都釋懷,有關幸福啊、不幸啊,都變得很膚淺。所以,我期待看到極光,極地的光……」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教室前方的白板,彷彿白板中央就有極光。
我等他說完,再加上十秒左右的靜默,確定他的極光理論已經發表完畢,才小聲接話,
「你……剛剛……是在跟我說話嗎?」
他轉過頭來,眼睛睜得圓滾滾的,單眼皮硬撐出淺淺的皺摺,非常滑稽。
「是啊,我在跟妳說話啊,極光,極地的光,妳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對這個東西沒有研究。」
「喔,這樣啊……」他搔搔頭,「沒關係,反正這是很玄的東西,一般人不太容易懂。我的意思是說,就算是平凡無奇的上班族,也該有個目標。我要去看極地的光,這是我的目標,一切努力賣命,為了微薄薪水赴湯蹈火的辛勞,都是為了極地的光。」
那瞬間,我也許這麼想過,極地的光和保險公司業務員之間,應該沒有關係吧!
從此之後,我們在同一家公司共事的六年當中,任天堂一直都是這樣子,經常無視於我的反應,自說自話,很像一個被地球人綁架來的外星人。可是,他做的工作卻是入世極深的業務員,跟極光相距遙遠,完全扯不上關係。
一開始,他拿著黑色公事包,跟在老鳥業務員身後,專門跑八德路監理所驗車黃牛的營業據點,賣汽車險保單或強制險保險卡。業務員合法可以拿的佣金都被黃牛抽光了,有時候還要倒貼交際費,就算賺到業績數字,也賠了不少銀子。但是他說,為了極地的光,一切都值得。
後來,監理所黃牛的業務點,遭民意代表舉發,財政部開始嚴厲稽核,因此揪出往來密帳的非法利益,那位帶著任天堂跑業務的老鳥被公司解雇,他因此喝了半個月的西北風。除了悽慘到底的乾薪之外,天天坐在公司靠窗的位子發呆。
那半個月之間,其他驗車黃牛並沒有消失,同業的作法也沒變。只要沒有被舉發,沒有被稽核,太陽照舊升起,業務照做,暗盤照拿,只是任天堂的運氣比較背。但是他說,那是極光穿梭兩極之間,與大氣磁場原子撞擊的火光,沒什麼!他可以挺得過來。
逞強。我覺得,那是年輕男人的逞強。說得白話一點,就是愛面子。
而我身處內勤核保單位,天天跟外勤的營業單位打硬仗,嫌業務員的業務量太差,嫌他們的業務品質不好。老闆卻坐在高高的裁判桌上,一手拿放大鏡檢視內勤單位控管的損失率,一手拿皮鞭抽打外勤單位的業績。誰都知道業務量一旦衝起來,出事賠款的損失率就跟著膨脹,可是老闆就是兩面人—兩面壓榨,兩面討好—令人厭惡。
我跟任天堂隸屬敵對陣營,也只能偶爾在茶水間互吐苦水。他那雙亮晶晶的皮鞋,開始脫皮,而我的高跟鞋跟,也找鞋匠換過兩次。我們都很窮,都沒有從微薄的薪水得到人生滿足感,我們甚至沒辦法吃一餐豪華料理來平衡工作的苦悶;頂多去麵攤吃麵,切一盤滷菜,有豆干、海帶、滷蛋跟豬頭皮。然後,他又開始說極地的光。
「好吧,就這麼決定,我是任天堂,妳是羅菈。記得喔,有草字頭的『菈』,不是光禿禿的『拉』。頭頂有草,才有芳香,懂嗎?」
每次去麵攤吃完麵,任天堂都會騎摩托車載我去基隆河旁邊的草地跑步。他脫下皮鞋,我脫下高跟鞋,「羅菈,快跑啊!」任天堂邊跑邊喊,鄰近河邊的公寓小窗有人探頭出來,覺得我們兩個人是瘋子。
不久之後,他調到新單位,開始負責進口車商的保險業務。車商業務員穿著光鮮,任天堂也跟著花稍起來,領帶花色不一樣了,襯衫多了品牌BOSS與ARMANI。他們常去KTV應酬,去酒店划拳喝酒,捧制服店的正妹公關,還會去鋼琴酒吧徹夜拚酒。他的業績越來越好,變成組長,變成主任。我們偶爾才在茶水間碰頭,他的眼窩變深了,單眼皮真的出現皺摺,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抱怨,「他媽的孬主管,10%正常佣金根本沒辦法拿出去跟同業搶生意啊,30%超佣申請單又不敢簽。就算非法又怎樣,這年頭沒有暗盤怎麼做生意,搞屁啊!」說完話,添完杯子裡的熱水,轉身就走。他沒有提起極地的光,身後卻沸騰著惱怒的火光。
我考上核保人執照那年,任天堂扛下營業二部的襄理職位。我們很少在公司碰頭,偶爾因為業務關係講電話,「我是任天堂。羅菈,妳好嗎?」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叫羅菈。我不姓羅,真的。
第四年底,公司被外商併購,新辦公大樓裝修期間,任天堂底下的營業員,在裝修中的九樓南邊角落上吊自殺。
自殺現場沒有遺書,也沒有他殺嫌疑。那角落後來規劃成為一部影印機與四部印表機,外加兩部傳真機的簡易機房。每次我在那裡影印資料,就會頭暈。
同事之間謠傳營業員死因,應該跟內部的業務糾紛有關。
任天堂卻說,狗屁。
我們後來碰面的場合,變成中級主管會議。任天堂和營業部門主管坐在會議室靠窗的那一面,我和核保部門主管坐在靠牆這一面。我們之間,隔著長型會議桌,而任天堂的背後,總有窗外刺眼的光。
會議是殺戮戰場,會議不是用來解決事情,而是用來累積怨恨。我跟任天堂經常針鋒相對,我捍衛我的帳面損失率,他替自己的營業數字奮力搏命。我變成公司獲利最穩定的部門小美鑽,他成為營業成長最肥美的貴公子。
深夜偶爾接到他的手機來電,醉醺醺,說他心裡的極光越來越弱,他的磁場沒有電力,他快死了。
「羅菈,如果我死了,就快跑吧!不要回頭救我,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