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梅洛龐蒂:以人文科學改造現象學
/劉國英
一、梅洛龐蒂著作的奇特命運
在芸芸20 世紀重要歐陸哲學家中,梅洛龐蒂(1908–1961)的命運可算奇特。對專研法國現象學的學者而言,梅洛龐蒂當然是法國現象學運動的大旗手之一:現象學運動因納粹政權上台而在德國一度幾乎夭折,幸得梅洛龐蒂與沙特二人於二次大戰之後合力把它從德國移植到法國及歐洲的法語區,令這一哲學運動不單因而重生,1 更得以在德國以外的文化土壤上大放異彩,並邁向跨文化和跨學科的方向蛻變和發展。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梅洛龐蒂在英語學術界中是個頗為陌生的名字。即使在他的出生地法國,梅洛龐蒂1961 年逝世後的三十多年間,他的著作也不是熱門的研究和討論對象。梅洛龐蒂在世時,他的光芒一直被同輩的沙特掩蓋;他逝世之後,名字更一度被知識大眾所遺忘。在1960 至1990 年代初期的西方學術思想界,結構人類學之父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後結構主義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解構論說的倡導者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以及後現代主義哲學家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 1924–1998)的名字,都要較作為法國現象學家的梅洛龐蒂的名字響亮。
事實上,梅洛龐蒂1945 出版的成名大作《知覺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是第一部以法語寫成而在書名中標舉「現象學」一詞的原創性哲學著作;2 它被視為繼胡塞爾的《邏輯研究》(Logische Untersuchungen, 1900–1901)和《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之觀念》卷一(簡稱《觀念I》;Ideen zu einer reinen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Buch 1, 1913)、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 1927)以及沙特的《存在與虛無》(L’être et le néant, 1943)之後的最重要現象學經典。然而,不單對於大部分一般讀者而言,即使對於很多並非專門研究現象學的哲學和人文科學學者來說,梅洛龐蒂的著作只是沙特式存在主義思想的較為學院式的版本。梅洛龐蒂離世時只有五十三歲,相對於其他20 世紀的重要思想家而言,堪稱英年早逝,因此他不像胡塞爾和海德格般有得意門生推廣老師的著作和思想,也不像沙特那樣在二次大戰後曾到美國巡迴演講,作品從1940 年代後半期已開始被翻譯成英語,其思想也因而經北美傳遍世界。梅洛龐蒂在世時未曾踏足美國,他的著作在他死後才開始被翻譯成英語。3 儘管梅洛龐蒂的兩部重要遺著在他死後數年內出版(包括《可見者與不可見者》[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1964]和《世界的散文》[La prose du monde,1969]),而英譯本也分別在法語本出版後四年面世,4 但他的作品在大西洋兩岸遭冷待了三十多年,這情況要到20 世紀快將完結之際才出現轉變。對英語學術界的知情者而言,梅洛龐蒂的著作曾長期鮮人問津,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恐怕在於《知覺現象學》第一個英譯本的質素。這一譯本的錯譯、誤譯、漏譯甚多,反映出譯者的哲學素養和哲學法語水平都不足以準確地翻譯這本20 世紀法語現象學鉅著。5 單靠閱讀這一英譯本的讀者,要了解是書在哲學上的新穎見解和理論貢獻,相信頗為困難。而即使是能閱讀法語原文的讀者,倘若沒有相關的哲學背景知識——特別是胡塞爾和海德格的現象學哲學,以及書中大量運用的格式塔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和現代語言學學說——恐怕也難以理解《知覺現象學》中的肉身主體現象學和其他相關理論。理解梅洛龐蒂現象學哲學的門檻相對較高,致使它從來無法像後起的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等學說,繼存在主義之後一度成為西方的流行學術與文化思潮。梅洛龐蒂的現象學哲學學說,要待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一波又一波的流行思潮退卻後,才被西方學術界重新發現、閱讀、研究和闡發。踏入21 世紀之後,隨着現象學發展成一個全球性的跨文化和跨學科學術運動,梅洛龐蒂的現象學哲學終於成為歐洲和北美的顯學;而在拉丁美洲以及東亞的日本和韓國,梅洛龐蒂研究也蔚然成風。6 此外,從1990 年代中期開始,新一批的梅洛龐蒂遺著相繼出版,並較快地出現了可用的英譯本,這也有助於掀起梅洛龐蒂研究的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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