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聽著,湯瑪士,我知道你可能被問過無數次,但那到底是什麼感覺?身為史蒂芬.艾比的—」
「兒子?」啊,又是這個已經被問過八百遍的老問題。我最近才跟母親抱怨,我的名字根本不叫湯瑪士.艾比,應該叫史蒂芬.艾比的兒子。我嘆口氣,撥弄盤中剩下的起司蛋糕。「很難說。我只記得他非常好相處、非常照顧我們。不過這搞不好是因為他每天都嗑到茫的關係。」
母親聽到這句話,眼睛都亮了。我幾乎聽得到她腦中尖銳的小輪子轉動起來,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所以他真的有嗑藥!而且他兒子還親口證實。她掩飾著內心的喜悅,擺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給我臺階下。
「我想我跟大家一樣,我們讀了許多關於他的事,但我們永遠不知道文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想再多談了。「關於他的傳聞,可能大部分都是真的。至少我聽到的或讀到的都是。」幸好這時剛好有個女服務生經過,於是我藉機瞎忙一陣。我跟她要來帳單,查看明細,然後結帳離開。總之,只要能停止這話題就好。
我們到了外頭,空氣依舊感覺得到十二月的寒氣,還瀰漫著一股化學物質的氣味,聞起來像煉油廠,或像一堂專門研究臭味的十年級化學課。她伸手勾住我。我望向她,微微一笑。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頭紅色短髮,一雙綠色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彷彿看到任何事物都能讓她覺得驚喜,而且還有一副玲瓏有致的身材。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這是當天晚上我第一次因為跟她在一起而覺得開心。
從餐廳到學校的路上大約兩公里,她堅持要步行來回。她說走去餐廳能讓胃口變好,走回學校能幫助消化。我問她是不是都自己劈柴,結果她嘴角連勾都沒勾。我想是我的幽默一般人不懂。
等我們回到學校,我們已聊得十分熱絡。她沒再多問我爸的事,都在聊她一個同志叔叔在佛羅里達州的趣事。
我們走到創始人堂,那是一棟新納粹主義建築,我故意讓我們兩個停在地面的校徽上。她注意到時手臂將我拉得更緊,於是,我想不如這時開口吧。
「妳想看我的面具嗎?」
她咯咯笑了,笑聲聽起來就像水流入排水孔的聲音。接著她朝我搖搖手指,像在說「不不不,你這調皮鬼!」。
「你其實是想帶我去開房間,對吧?」
我原本希望她是個仙女,結果她像噁心的貝蒂娃娃賣弄性感,打破了我幻想的氣球。一次就好,女人為何不能維持那股仙氣呢?不要拋媚眼、不要性解放、不要腦袋空空……
「不是,我是說真的,我在蒐集面具,然後——」
她又勾緊我手臂,打斷我揮舞的手。
「我只是在開玩笑,湯瑪士。我真的很想看。」
新英格蘭所有私立學校都很吝嗇,他們給老師的公寓都爛透了,尤其是單身的老師。我的公寓有一條狹窄的走廊,裡頭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牆面曾漆上黃漆,但現在已面目全非。公寓裡還有一間老舊破爛的廚房,我從沒想過要在這下廚,因為修繕費得全部自己出。
但我花了點錢買一加侖的頂級家用油漆,讓掛面具的那面牆至少能保有點尊嚴。
大門一打開面對的是室內走廊,這樣她不會一進門就被面具嚇跑。我很緊張,但又好期待看到她的反應。她一路勾搭依偎,輕柔軟語,不久我們就轉進了我的客廳兼臥室。
「喔,我的天啊!這是……?你去哪找來……?」她話都說不出來了。她走上前,嘴裡小口呼著氣,仔細打量。「你去哪找到……呃,這位先生?」
「奧地利。很驚人吧?」這個農夫魯迪的面具表面棕黑,呈現出陽光曝曬後的古銅色,雕工美麗大氣,彷彿雕塑家隨意揮灑,強調出它粗獷、酒醉又胖嘟嘟的臉。而且它閃現著光澤,因為今早我才為它試塗了新的亞麻籽油,現在還沒乾。
「但這……這好像真人一樣。他在發光!」
那一刻,我的期待不斷升高再升高。她有沒有覺得肅然起敬?如果有,我會原諒她。沒多少人會對面具產生敬畏。懂得敬畏的人,在我心中會加非常多分。
她繼續向前靠,我不介意她伸手去碰。我甚至喜歡她的選擇—她碰了水牛、丑角和坎卜斯的面具。
「我從大學時期開始買面具。父親過世留給我一筆錢,於是我去了歐洲一趟。」我走到侯爵夫人面具前,溫柔碰著她桃粉色的下巴。「這個是侯爵夫人,我在馬德里小巷子裡的一家小店看到她。她是我買的第一個面具。」
侯爵夫人頭上插著玳瑁髮梳,有著一口雪白巨大的牙齒。她這樣對著我笑已經將近八個年頭。我親愛的侯爵夫人啊。
「那,這又是什麼?」
「那是約翰.濟慈的死亡面具。」
「死亡面具?」
「對。名人過世時,他們有時會先替他做臉模,再將他埋葬。接著他們會用臉模複製……」她看著我,好像我是查爾斯.曼森似的,我便不再說了。
「可是這些面具好詭異!房間裡有這些東西,你怎麼睡得著?你不會怕嗎?」
「親愛的,妳比這些面具更可怕。」
就這樣。五分鐘之後,她離開了,而我繼續幫其他的面具上亞麻籽油。
二
我父親以前拍完電影都會說,他這輩子絕對不要再拍片了,但那就像他過去曾說過的話,都只是屁話罷了。因為休息幾週之後,只要他的經紀人為他談妥條件豐厚的合約,他就會第四十三次光榮重返聚光燈下。
教了四年書,我也和他說著同樣的屁話。這些年,我改了無數作業、開了無數教職員會議,還長年擔任九年級校內籃球教練,我真的受夠了。我繼承的遺產足夠我隨心所欲做任何事,但說實話,如今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更正:我確實知道自己想幹嘛,但那只是痴人說夢。畢竟我不是作家,也不知道怎麼做研究,我甚至連那個人的作品都沒讀完,何況他的作品數量也稱不上多。
我的夢想是寫馬歇爾.法蘭斯的傳記,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兒童文學作家,他為人神祕,創意驚人,這三十年來,要不是《歡笑國度》和《星之池》等書,我早就失去理智。
那是我父親這輩子為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在我九歲的生日這重大的日子裡,我爸送給我三樣禮物。首先是一臺具備著真實引擎的紅色小車,那臺車我第一眼就討厭。接著是一個簽名棒球,上頭寫著「你爸的忠實粉絲米奇.曼托」。我很確定最後一個禮物是後來才補上的,那是一本謝佛.蘭伯版的《歡笑國度》,插畫家是梵.沃特。這本書我珍惜至今。
我知道父親會希望我坐到他送的那臺車裡,於是我坐上車,第一次從頭到尾讀完那本書。結果一年之後,我還是不肯放下那本書,母親便威脅要打給一分鐘收費一百美金的心理分析師金特納醫生,跟他說我不「合作」。但那時我維持一貫的態度,絲毫不理她,繼續翻我的書。
「若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光輝,那雙眼就能照亮《歡笑國度》。」
我期望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我用半說半唱的方式,反覆悄聲對自己吟誦,就像小孩子獨自玩得開心時會低聲自言自語一樣。
有的小孩晚上因為會怕魔鬼或怪物,需要抱著粉紅小馬或小狗布偶,我都不需要,於是我母親最後終於讓步,讓我隨身帶著這本書。因為我不曾要她唸給我聽,我想這點肯定讓她很受傷。但那時我覺得《歡笑國度》是屬於我的,我甚至不願意和其他人分享觀點。
我偷偷寫信給法蘭斯,這是我這輩子唯一寫的一封粉絲信,他回信時,我欣喜若狂。
親愛的湯瑪士,
照亮歡笑國度的眼睛看到你了,
他們眨眼表達感謝。
你的朋友,
馬歇爾.法蘭斯
我到私立學校時將這封信裱框,我需要找回一絲理智時,依然會看那封信。那是封手寫信,字跡呈斜體,字母大都沒有相連,筆跡像蛛腳一樣延伸,Y和G都在信紙線下拉得老長。信封上蓋著密蘇里州加倫的郵戳,法蘭斯大半生都住在那裡。
我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小事,因為我之前忍不住當了小偵探,四處調查一下。他四十四歲心臟病身亡,曾結過婚,有個女兒叫安娜。他討厭宣傳和關注,自從他的書《青狗的悲傷》大獲成功,他可以說是從地球上消失了。某篇雜誌的專文裡,附上一張他加倫房子的照片。那是一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巨大宏偉,踞立在美國中部平凡無奇的小街上。我每次看到那種房子,都會想起父親拍的一部電影,電影中一名男人從戰場倖存下來,回家之後卻死於癌症。因為戲都發生在客廳和門廊,我父親便將電影取名為《癌症之屋》。這讓他大賺一筆,還再次獲得奧斯卡獎提名。
二月到了,我一直覺得那是最適合自殺的一個月,當時我在教一堂愛倫坡的課,教著教著我便下定決心,最好在今年秋天請個長假,以免我腦袋出亂子。有個學生叫大衛.貝爾,他就是那種常見的蠢學生,他那堂課要跟全班介紹《亞瑟家的沒落》。他站到臺上,說了這段話:「《亞瑟家的沒落》,作者是埃德加.愛倫坡,主角嗜酒如命,娶了表妹為妻。」這幾句話是我幾天前為了激起學生好奇心說的。他繼續說:「……娶了表妹為妻。這個家族,或我是指這個故事,是關於亞瑟家族……」
「沒落了?」我冒著劇透的風險提示他,大家都還沒讀過這故事。
「對,沒落了。」
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葛蘭瑟姆通知我,請假通過了。他身上都是咖啡和臭屁的氣味,一如往常伸手摟住我肩膀,將我推向門口,問我這「小假期」要幹嘛。
「我想寫一本書。」我不敢看他,若有個像我一樣的人,跟我說他要寫書,我怕自己也會露出同樣的表情。
「太好了,湯瑪士!大概是你爸的傳記吧?」他手指放在嘴脣上,故作神祕向兩邊望,好像隔牆有耳似的。「別擔心。我誰都不會說,我保證。這年頭傳記都講求真實,都是內幕真相什麼的。但別忘記,寫完之後送我本簽名書。」
真的是時候離開了。
冬季學期轉眼過去,復活節假期來得太快。過節期間,我好幾次想打消這念頭,畢竟我不知道怎麼寫書,更別說要寫完,我對這一切一知半解,怎麼可能直接就把頭洗下去。但學校已請了代課老師。為了這趟加倫之行,我還買了臺旅行車。可想而知,學生也沒人依依不捨拉著我衣擺。無論如何,我覺得遠離大衛.貝爾和臭屁葛蘭瑟姆這類人,對我是有好處的。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有天下午,我在逛販賣稀有書籍的書店,看到特價桌上有本愛列莎版本的法蘭斯的《桃影》,書中附原版梵.沃特的插圖。這本書莫名絕版好幾年,我從來沒見過。
我跌跌撞撞來到桌邊,利用褲子將雙手擦乾淨,恭敬拿起書。我注意到書店角落有個人在看我,他長得像個山怪,蒼白得像剛浸到滑石粉裡一樣。
「這本書很棒對吧?那天突然有人走進書店,碰一聲把這本書放到櫃檯上。」他操著一口南方口音,讓我想起有個角色和媽媽的屍體住在腐敗的宅院,並睡在蚊帳裡。
「很棒。這本多少錢?」
「喔,唉唷,真不巧,這本已經賣出了。這書非常稀有。你知道為什麼這本書如此難找嗎?因為馬歇爾.法蘭斯不喜歡。出版沒多久,他便不准出版社再刷了。說來這法蘭斯真是個怪人。」
「你能跟我說是誰買的嗎?」
「不行,我從沒見過她,但你運氣不錯,她說她會來店裡……」他看了看錶,我注意到那是一支卡地亞的金錶。「差不多就是現在,她說十一點左右會來。」
她。我一定要買到這本書,不論多少錢,她一定要賣我。我問店員我能不能在她來之前讀一下,店員說他覺得沒差。
就像馬歇爾.法蘭斯其他著作,我馬上進入書中情境,投入到忘記真實世界。書裡的每一字一句都好棒!「盤子恨銀器,而銀器恨玻璃杯。他們對彼此唱著殘酷的歌。鏗、噹、叮。這種恨意一天三次。」所有角色全是新角色,但認識他們之後,生命中就不能缺少他們。他們像是填補空缺的最後一片拼圖。
我讀完馬上重讀我特別喜愛的段落。我喜愛的段落不少,所以當我聽到前門鈴響,有人進來,我故意不去看是誰。如果是她,她最後又不賣我書,我就再也沒機會看這本書了,所以我想在最後一刻來臨前,看愈久愈好。
我收集墨水筆兩年了。有次我在法國的跳蚤市場閒逛,看到前面的男人從攤販桌上拿起一支筆來看。我從筆蓋上的白色六星的標誌馬上認出那是一枝萬寶龍。舊款的萬寶龍。我那時停下腳步,內心暗自吟誦:放下來,不要買!但沒有用,那人繼續端詳,而且愈看愈專注。我好希望他當場暴斃,我才能從他無力的手中奪下筆,跟攤販購買。他仍背對著我,也許因為我的詛咒太過強烈,不知何故穿透了他,他突然放下筆,轉頭看我,面露恐懼快步離去。
我拿著法蘭斯的書抬頭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穿著漂亮牛仔裙的屁股。一定是她。放下來,不要買!我試著用眼神穿過她的牛仔裙和皮膚,不管她的靈魂在哪,我都要貫穿過去。小姐,走開!我命妳離開,把書留下來!
「那位紳士拿去看了。我想說妳應該不會介意。」
那一瞬間,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瘋狂又浪漫的希望,這女的對書有著全世界最好的品味,搞不好她是個面帶笑容的美女。但最後美貌和笑容她都沒有。她笑容已垮下,表情有點困惑,略帶怒火。她相貌非常平凡。那是一張健康乾淨的臉,像在農場或鄉下地方長大,但從沒曬過太陽。她有一頭棕色直髮,但及肩的頭髮稍稍捲起,彷彿不敢碰到肩膀一樣。她眼距很寬,鼻子筆直,依稀有些許的淡雀斑。她不會愈看愈漂亮,只會愈看愈樸素,但我腦中一直浮現「健康」兩字。
「你真的不該這樣。」
我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但她後來走靠近我,像我媽發現我在看色情雜誌一樣,把書從我手中抽走。她擦了淡綠色的封面兩下,這時她才正視我。她睫毛細緻,尾端彎曲,呈現鏽色,所以就算她皺著眉頭,看起來也不會像是在發火。
店員輕快走來,從她雙手輕輕拿起我珍愛的那本書,說了聲:「我包起來?」接著便走回櫃檯,開始用褐色的綿紙包裹。「我在這書店已經十二年了,偶爾才經手到幾本法蘭斯,但他的書像沙漠中的水一樣少。當然《歡笑國度》第一版不難找到,因為他那時候很紅,但《青狗的悲傷》第一版或其他版本都跟九頭蛇的牙齒一樣罕見。聽著,我店裡有一本《歡笑國度》,看你們有沒有興趣。」他看著我們,雙眼發光,但我在紐約早就買到第一版了,我的對手翻找著手提包,店員看推銷失敗,便聳聳肩,繼續包書。「這本書三十五元,嘉納小姐。」
三十五!我願意付……「呃,嘉納小姐?呃,這本書妳願意用一百元賣給我嗎?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現在付妳現金。」
店員站在她身後,聽到我的開價時,我看到他嘴脣上下蠕動,像兩隻痛苦的蛇。
「一百元?你要花一百元買這本書?」
這是法蘭斯的作品中我唯一缺少的,更何況是第一版。但不知何故,她的語氣讓我覺得我拿的是髒錢。但只有一瞬間,只有一瞬間而已。為了馬歇爾.法蘭斯,我可以髒一整天,只要書能到手就好。「對。妳願意賣我嗎?」
「我其實不該插嘴,嘉納小姐,但就算是這本法蘭斯,一百元價碼真的太高。」
如果她心動了,如果這本書對她來說一樣重要,那她內心一定很掙扎。某方面而言,我甚至為她感到難過。最後她瞪著我,好像我對她幹了什麼骯髒事。我知道她要接受我的錢,讓自己失望了。
「鎮上有間彩色印刷店。我要先去影印,然後我……我再賣給你。你可以明晚來拿。我住在百老匯路一八九號二樓。就……嗯我不知道……你八點再來好了。」
她付錢離開了,沒再對我們兩個人說任何一個字。她走了之後,店員拿起原本夾在書中的小紙條,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薩森妮.嘉納,除了馬歇爾.法蘭斯的書之外,她也請他注意任何關於傀儡的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