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還原一個真孔子
文/張宗子(美國著名東方文化學者,原《僑報》副總編、原《美洲時報》總編)
李零說,「近百年來,尊孔批孔,互為因果,互為表裡,經常翻烙餅。」李零教授沒有提到——相信他不屑提到的是——在當下的「孔子熱」中,更多的是那些戴著各種花冠的偽專家,或打著孔子的旗號,以年老為胡說的本錢,兜售他那點江湖世故;或以學者的面目出現,信口雌黃,美其名曰弘揚傳統文化。這樣的尊,無異於對孔子肆無忌憚的糟踏,欺人欺世,連帶連祖宗也欺了。從這些人筆下,我們若還要指望讀到一個「活孔子,真孔子」,豈不是癡人說夢?
在這樣一個處在文化浩劫長長的陰影中,經典的普及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急迫和重要。越是「熱」,越是一窩蜂的鬧騰,越是需要一些真正有益的東西,它不一定本身即是一座高峰,但它至少能夠引導人們走上一條踏實的路,提供一種可能性。
吳甘霖的《親愛的孔子老師》出版,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全新的探索。他作此書的命意,他在自序裡說得很清楚,以當代人容易接受的方式去塑造孔子的形象,展示孔子的智慧。首先,他是貼近孔子來寫,消除時間和罩在孔子身上的神聖光環造成的距離;其次,他不要枯燥的說理,而「以故事說話的方式來表述」。寓思想於生活事件,按照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的說法,正是中國式敍事的一大特色:司馬遷的史傳文學,就是最好的例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別人也說:「太史公之書,以著述為議論。」吳甘霖古典文學功底深厚,他除了二十年演講著書培訓人才的經驗,自然也不會忘記太史公的典範,於是,就有了這本以子貢為敍述者,關於孔子的思想和智慧的小說。
為什麼選擇子貢為敍述者?吳甘霖說,理由有兩點:第一,子貢是跟隨孔子最久,感情最深,因此也是交流最多的人(《論語》一書中,子貢出現三十八次,僅次於子路的四十二次,再其次是顏回和子夏,各有二十一次);第二,吳甘霖特別強調,子貢是孔門弟子中「最有現代個性和追求」的人物,他口才好,善經商,是「著名外交家,還是儒商的始祖」,「這些都與當代讀者在心理上有最大的親近性,他所感受和思考的問題,與當代人可能更為接近。」
《論語》的人物,我也是最喜歡子貢的。吳甘霖的選擇,「於我心有戚戚焉」。子貢聰明,雖然書裡我們聽到孔子屢屢稱讚顏回,但在具體的事例中,顏回除了古板認真,就是安貧樂道。子貢善言辭,通世故,懂經濟,又能外交,智圓行方,大節無虧。吳甘霖在書中說,做人不能圓滑,一定要圓通,會讀書,更要會辦事,學習不僅是知識的累加,更是智慧的提高,這些讚語,子貢當之無愧。而我讀《論語》,印象最深,最受感動的,卻是其他學生為孔子守墓三年,獨有子貢,守了六年。一個如此通達,能在社會各個領域叱吒風雲的人,同時如此重感情,放眼古今,實在難得。吳甘霖在《親愛的孔子老師》第十章,著力寫孔子死後子貢的追憶和懷念,主題從修齊治平的大道理轉到詩意濃郁的感悟死亡,認識生命,將追求個人完善和促進社會完善、將心靈之樂和為天下而憂完美地統一起來。這正是我們讀《論語》,從「子曰學而時習之」讀起,讀到第十九章子貢讚揚孔子的最後四節時,心中油然生起的溫暖之感。
解,曲解,關公戰秦瓊式的戲說,固然不足道。但既是小說,拘於原典而不能作合理的發揮和引申,那是魯儒死章句的路子,也為人所不取。《論語》多為短章,三言兩語,點到為止,其中的微言大義,不是只從字面上死摳能夠闡發出來的,必須熟悉原典,熟悉孔子的思想體系,熟悉他的時代,掌握盡可能多的材料,在此基礎上,融會貫通,以原文互證,才能探驪得珠,真正理解孔子。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三十而立,何謂立?孔子在另外的地方自己說了,不知禮,無以立。可見所謂立,就是知禮,知禮才能立於世上。這樣我們就知道,立,既不是「壯而有室」,更不是賺足了錢,當了官,才稱得上成家立業。吳甘霖在融貫孔子的言論和思想方面,下了功夫,《親愛的孔子老師》構思三年,再以兩年時間八易其稿,以活潑的語言寫出,深入淺出,竹筏渡人,其中頗有見其匠心之處。
譬如人們熟知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漢儒據此提出「三綱五常」,更被後世的政治妄人曲解為血淋淋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孔子借用這句當時的成語,一方面,他強調社會的等級,因為等級就是秩序,另一方面,吳甘霖在書中有令人會心的解釋:國君,臣子,父母,子女,各盡其責,各守其位,各自遵守各自的道德規範,這樣,國才像國,家才像家。換句話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君要明,臣要賢,夫要慈,子要孝,這樣,基本的社會道德就立定了。
孔子讀易,《論語》中有明言,然而還是有人就此問題死纏亂打。吳甘霖知道,在孔子一生中,周易的重要性無論怎麼強調都不為過。所以他專闢一章,把一些我們熟知的故事和周易聯繫起來,而集中體現孔子身上最寶貴的察變化、知進退、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而始終謙虛為懷的思想。
早在一九八七年,八十高齡的日本名作家井上靖,就寫了長篇小說《孔子》。將《論語》的零散材料串聯為小說,需要一種巧妙的結構方式。當時的井上先生苦心孤詣,虛構了一個名叫「蔫薑」(老生薑)的人物,在孔子死後幾十年,組織研究會,搜集和交流關於孔子言行的資料。小說正是通過蔫薑的演講來展開的。這和吳甘霖借助子貢的回憶,實有同妙。但吳甘霖不取虛構,逕用子貢,來得更輕易,也更自然。
《親愛的孔子老師》取材不限於《論語》,而及於《孔子家語》和《史記》等書,這是對《論語》的很好補充。《孔子家語》這些書,過去定為偽書,研究孔子的人不敢用,近年來拜出土簡帛之賜,使人相信其中的很多材料應有所本。盲目「疑古」造成的冤假錯案,很多可以平反了。
吳甘霖著書二十年,一貫主張用最輕鬆的方式,學最有用的智慧,鮮活淺易的同時不流於輕薄,更不會如某些人那樣,一味曲意逢迎市場。《親愛的孔子老師》既是他一貫風格的延續,又是一種新的嘗試,不僅在內容,也在形式。由衷希望讀到這本書的人,能在心中「還原孔子的真實形象」,並且知道,孔子告訴我們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