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這本小書,收入的是這兩年間發表在《望東方週刊》的專欄文字。
「不必讀」這樣的題目,不能不承認,有一點危言聳聽。起初擬題,心裡的想法,是要以批評為主的,然而很快意識到,對古典著作或古典的觀念,沒有辦法持單一的褒貶,那畢竟是我們一半的精神背景,我們在其間活動,判斷,理解事物,想像未來,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出發點是改變不了的。對舊觀念中的某一部分,我在這些年裡,一有機會必加詆訐,但細細想來,真正不滿的,是今人對這些觀念的態度,而非那觀念本身,因為那是古人在許多年前的思想,格於形勢,他們還能怎麼想呢?今人的不智,是不能記在前人帳上的。
傳統是個用得越來越混亂的詞。有時不得不使用,我難免會想,傳統到底是從過去傳遞下來的東西呢,還是我們從過去接受下來的東西呢?這是有點不一樣的,後者強調我們對古老經驗的處理,懷疑有沒有「傳統實體」這樣一種存在。平時,我們聽到兩種聲音,一種在說,我們失去了(一大部分)傳統,另一種聲音說,傳統正在大放光芒;我們還聽到兩種聲音,一種在討伐舊的觀念,一種要拯救往日的遺存。這些觀點,可以都是對的,要在於新舊這類概念之上,另有一番判斷。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在這些年裡,都看到自己曾批評過的古老人倫,當權力擺脫它時,如何有可怕的面目,我們甚至有點懷念它的節制了。這和二十年前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不必讀書目」本來想揀著常見的、最為閱讀的古書發議論,但在今天,這樣的書實在少,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常見的觀念上,而涉及了幾種普通讀者不大想到去讀的書。寫著寫著,初衷似乎有點想不起來了,說來說去,自己也覺支離,況且年來國事紛攘,實難定心,雖還在一篇篇寫下,已是勉強得很了。此番結集,文章中粗疏的地方,信口開河的地方,沒有心思去一處處改正,只好請讀者原諒了。
不讀《老子》
春秋,在現在看來,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時代,人們健樸、高尚、講規矩,但在春秋士人眼裡,那是個政治失敗的年代,禮崩樂壞,王令不行,大小諸侯僭禮越分,戰爭連綿,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記載很少,但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批有知識的人,主張各異,卻有一樣共識,便是社會狀態糟透了,須加改變。
孔子和老子都是極富同情心的人,但他們的社會設計幾乎相反。孔子提倡道德的個人生活和完美的社會秩序,老子對此搖頭,特別是對後者。他認為人無法被自外約束,社會本身就是失敗,正如秩序本身就是混亂之因,在老子看來,唯一的出路就是解散社會,或把社會限制在最小規模上。
《老子》一書,基本上可以認為是老子的思想彙編,儘管成書於何時及何人之手,尚無定論。以前我們見到的讀本,都曾經後人陸續附益修飾,感謝考古學家的工作,現在,我們有了幾種更接近原貌的文本。
從《老子》書來看,悲觀的老子,提倡的方法是從文明後退。在他看來,人們為利益而紛爭,是任何制度也解決不了的,唯一的辦法是消滅利益,無可爭,則民不爭,無可盜,則民不盜。富貴只會害身,金玉滿堂,誰也守不住,反過來,每一個人都窮得要死,天下就太平了。
與之相輔的,是消滅欲望。窮人也會渴望富足,欲求那些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想見的東西,所以要讓人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無用的事物。五音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都在排除之列,如果你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些五花八門的事,想不清心寡欲也難。
按老子的意見,文明的進程,就是大道被破壞的過程。失道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真希望孔子見到這樣的主張),仁義禮智,不是挽回美好社會的通途,倒是失敗的路標。老子的見解,是從原路退回,他提出的辦法,從社會和個人方面,分為兩種。第一種,是統治者要臨天下以虛靜,你在這裡吃肉,人家聞到了,難免也想吃,你在這裡聽音樂,人家聽到了,難免也想聽,你提倡任何事情,都會使人競爭。所以要無為,「其政悶悶,其民淳淳」。
《老子》裡有驚心動魄的話:「古之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民也。夫民之難治,以其智也。」需要為老子辯護的,是他的愚民主張,和後世施行的,並不一致。老子倡愚民,不是為了舉天下而奉一人,而是要君民同歸於簡。但不管怎麼說,他也確實為愚民主義提供了一種理論解釋。
老子主張的第二種途徑,是個人的自修(這一點後來被莊子發揮了),本質上說,這是弱者以弱自存的生活哲學。他說,眾人都興高采烈,我獨在一邊發呆,眾人都聰明靈俐,我獨在一邊發傻,這才叫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榮守辱,這才是被褐懷玉。對眼前混亂的世界,什麼也不要做,不要勉強,不要為天下先,也不要故示人以別,你們忙你們的,我則「居以須復」,走著瞧,──不,是坐著瞧。
老子和孔子不同的,還有他的哲人氣質。他有出色的抽象能力,來建立一個概念系統。簡化到最後,他得到了「無」。老子的哲學趣味,是忽視現象界,使萬物混一為抽象的有,繼而自毀形態,變成無,也就是大道所出的地方。老子厭惡事之多端,他採取了一種被後世恭維為辯證法的方法,把現象簡化為兩端,再把兩端繞過來,使之相遇,這也就是人們常引用他的,難易相成,長短相形,曲則全,枉則直,福禍相倚相伏,將欲奪之必先予之,等等一系列格言。
這是非常漂亮、也非常容易掌握的方法,想像一下它產生在兩千多年前,我們就對老子佩服了。如果後人仍然滿足這種封閉的、過於簡化的、在哲學上畢竟幼稚的方法論,那是後人的沒出息。
老子對後世的另一大影響,是他的反智主義。他說「美與惡,相去幾何」,分別萬物的知識,都是無用的;治天下要絕智棄辯,自治則要寡聞以守中。他自信地說,「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出門而坐知天下事,因為那些事都能推想而來,沒什麼值得親臨的。好學的是二等人,忙於每天增加自己的知識,一等人的目的,是每天減少自己的知識,最後達到絕學無憂的美好狀態。萬一不幸,知道了些什麼,也不要說給別人聽,因為一開口便是無知,不說話才是真知。
老子同情弱者,反對強權,他的理想社會,是小邦寡民,如同原始部落。可惜考古學的發現,使我們知道,石器時代,人們的生活很悲慘,活不多久,就遍體鱗傷地過世了,老子想像的「甘其食美其服」的快樂,那時的人,並沒享受到,不然,人類怎麼會有邁向文明的興趣呢?
老子是出色的智者,但他當不能料到,後世竟以他的主張,為不求上進的藉口。他的智慧,後人沒有用來啟迪自己的心智,反倒用來辯護自己的懶惰。一本《老子》書,不過幾千言,文字也漂亮,但你並不用看,因為你已經看過了,──老子的思想,早已滲入你我心中。何況,老子本人,是不會提倡讀書的。
不讀《山海經》
《山海經》是本什麼書?地理,歷史,方術,小說……都沾點邊,又都不盡然。它典型的條目是這樣的:
北海之內,有蛇山者,蛇水出焉,東入於海。有五彩之鳥,飛蔽一鄉,名曰翳鳥。
或:
又北四百里,曰乾山,無草木,其陽有金玉,其陰有鐵而無水。有獸焉,其狀如牛而三足,其名曰獂,其鳴自詨。
《山海經》全書,便是這樣一條條地組成,記些絕域之國、殊類之人,千奇百怪的事情。它涉及的地理範圍,近的只在如今的中原一帶,遠的或至邊陲,而更有一大部分,已難以考訂。大致的體例,是說某處有某山或某水,出某物,夾雜些神話或占卜的內容。
我們今天看到的《山海經》,是漢代劉歆整理成書的。實際的成篇,當是在一個漫長的時期,各時代的抄錄者,都添入自己的見聞和見解,所以它裡邊有周人的知識,也有戰國甚至秦漢人才有的觀念。這本書能流傳到漢代,便近乎奇跡,因為它背後的某種傳統,早已蹤跡難尋。
《山海經》要配著圖才好看。有印刷術之前,圖畫不像文字那樣容易傳抄,所以各時代的山海圖,通常只是時人畫的。古人以為它恢怪難言,也不怎麼嚴肅地看待它,現代學術拿它當寶貝,因為它裡邊有非常古老的東西。
上古,神話和現實之間,並沒有後來的界線。那時人心目中的外部世界,那些黑暗的森林,高不可攀的群山,廣大的海洋,天上的星體和地下的深洞,以及無數種奇形怪狀的生物,所有這一切,既難以知曉,又不可理解。每一樣被賦名的,都當有個主宰;每一樣會移動的,都有神通;每一樣新發現的,無論是海平線上的島嶼還是山脊那邊的江流,都危險重重。多數人謹守自己的家園,少數人外出遊歷,帶回來各種見聞,既一點點豐富著大家的知識,又鞏固著原來的恐懼和嚮往,因為他們難免把道聽塗説的事情越傳越玄,又難免給自己的經歷添油加醋。
《山海經》的時代,大致相當於奧德修斯(Odysseus)的時代。在後人眼裡,《山海經》閎誕迂誇,但在最早的時候,古人記錄這些遠國異物,態度是誠實的。古希臘人完全相信有會唱歌的海妖和食人的巨人,我們的祖先談論「大人國在其北,為人大,坐而削船」,也就像我們今天談論「某某公里處有收費站,可以繞過去」之類。
《山海經》,特別是其中最古老的那部分內容,記錄的是古人的世界圖景,兼出行指南,兼博物志,等等。它彙集了古人給不可理解的世界建立秩序的努力,它試圖把零星的世界知識拼湊起來,形成一幅地圖,是地理意義上的地圖,但更是哲學意義上的地圖。我們不得不致敬於古人的冒險精神,不計生死地摸索未知的世界,一代又一代,就像被一個使命驅趕著,漫遊,遷徙,經歷著在今天已不可想像的艱辛和風險,以使他們的後代,懶洋洋地坐在恆溫房裡便能夠豐衣足食了。
魯迅小時候把繪圖本的《山海經》,視為心愛的寶書,那些「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多麼能夠刺激兒童的想像!《山海經》是人類童年時期的書,到現在,恐怕也只適合學者和兒童看。學者之外的成年人如你我者,看不出什麼興味。不僅看不出興味,弄得不好,還要看出古怪來。好多人正在拿《山海經》來證明美洲是我們最先到的,以及北極,南極,也許還有月亮。我讀過的一篇論文,力證埃及的金字塔是大禹建的,因為《山海經》有一句「禹殺相柳,……及以為眾帝之台」,又有一句「相柳之所抵,厥為溪澤」,埃及有金字塔在現在的吉薩(拉丁名Giza,來自阿拉伯語),吉薩和溪澤諧音,所以溪澤就是吉薩,相柳就是法老,金字塔就是大禹修的。另一篇論文,證明猶太人是從中國搬去的,因為《山海經》又說了,「互人之國……炎帝之孫……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魚婦者,以掃也(理由仍然是諧音),所以猶太人是炎黃子孫,又希伯來者,「西亳」「來」也,明明就說從西亳來的嘛。
這樣地讀,不讀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