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名單呢?」克萊兒說:「名單怎麼辦?」
「名單是一份紀錄,不是表達方式。」雕塑師雅芮娜這番話引起眾人點頭贊同。在場人士包括其他幾位藝術工作者、一名藝評,以及兩位公共藝術品採購。他們圍著一張餐桌坐著,全受她的影響力左右。她在評審團當中名氣最高,個性專斷,是克萊兒的勁敵。
雅芮娜今晚逕自坐上主位,自視主席。過去四個月,評審團用的一直是圓桌,沒有主位,而且開會地點是一間辦公套房,俯瞰攻擊事件殘留的窟窿。克萊兒是遺孀,其他評審尊重她的意願,總讓她背對窗戶坐,因此克萊兒走向座位時見到的只是模糊的千人塚。這天晚上,辯論進入最後階段,評審聚集在紐約市長官邸,圍長方形桌子而坐。雅芮娜未曾徵求他人意見,也看不出愧疚感,直取主位,顯然有意主導辯論方向。
「亡者名單本來就應該有。其實,比稿規章就列出了這條規定。」她繼續說。態度苛刻的她竟有如此甜美的嗓音。「紀念館如果設計得巧,名單不會觸發情緒。」
「名單就會觸發我的情緒。」克萊兒繃著嗓子說。圍坐桌旁的評審有些低下視線,面露歉疚,她見了略感欣慰。在座的其他評審當然也有所失──他們失去的,是美國天下無敵的想法,是紐約最顯著的象徵,或許也失去了朋友或點頭之交。但痛失丈夫的人只有她。
今晚是紀念館最後表決的關頭,她將不顧一切提醒大家這一點。幾個月以來,他們已將五千份隱名競稿篩選到最後兩份,擇一勝出應該不難。然而,經過三小時辯論、兩輪表決,以及過多的市長私藏葡萄酒,他們的語鋒鈍化了,變得斷續而反覆。克萊兒中意的作品是《花園》,雅芮娜和其他藝術工作者卻認為它美過頭了。這群藝術工作者以視覺維生,面對《花園》時,觀點卻不肯與她一致。
《花園》的概念很單純:矩形花園,有圍牆,線條工整,園中央立著一座涼亭,供人沉澱思緒。兩條垂直交叉的寬水道,將六英畝的地面分成四個象限,當中各有幾條步道,兩旁有真樹,也有鋼製假樹羅列散布,像果園似的。白色的圍牆高二十七英呎,環繞整個花園,朝內那一面列出的亡者名單,描摹出兩棟毀樓的幾何線條。鋼樹不僅象徵世貿大樓重生,原料也來自遺址的回收廢材。
《花園》的圖稿有四份,春夏秋冬風情互見。克萊兒最心儀的是明暗對比分明的冬季:白雪覆地;禿樹變成錫鑞色;鋼樹映著黃昏的瑰麗霞光;水道的縞瑪瑙表面如爍爍交刃的寶劍;黑色的字母鐫刻在白牆上。美不是一種罪,但這作品的原罪不僅是美。就連雅芮娜也承認,蒼勁的鋼樹是神來之筆──提醒世人,花園固然仰賴大自然的日曬雨淋,終究是人工的,最適合大城市,適合像紐約這種塑膠袋隨鳥翱翔、冷氣機凝結水隨雨滴答的地方。鋼樹狀似有機體,卻能抵擋花園的四季交替。
「《虛空》太晦暗了,不適合我們。」克萊兒重申先前的看法。「我們」,指的是亡者家屬。評審團裡唯有她代表「我們」。雅芮娜最愛的《虛空》是另一件進入決選的作品。克萊兒確信其他家屬和她一樣,也會對這個作品反感。因為《虛空》毫無「空」和「虛」的意境。一塊長方形花崗石板拔地而起,大約十二層樓高,立在橢圓大池塘中心,從圖稿看起來,直如天空出現一大道傷口。亡者名單刻在石板表面,投映在下方池面。這個概念近似越戰軍人紀念碑,但克萊兒認為實質意義失之千里。人除非能親手碰觸、靠得夠近,否則很難切切實實感受到那沉重,畢竟那太過抽象,但《虛空》的名單太遙遠,非但摸不著,甚至連字也看不清楚。這個作品的唯一優勢在於高度。克萊兒憂心,部分家屬愛國黷武心重,太執著於浮面意義,可能會嫌《花園》象徵美國割地給敵軍──即使所謂的「地」只是空氣。
「花園是歐洲中產階級的癖好。」雅芮娜一邊說,一邊指向餐桌周圍的壁紙,環景圖裡畫著蓊鬱的樹,幾個纖小的盛裝男女散步其中。雅芮娜本人則是一身招牌湖藍色,向二十世紀中葉法國藝術家克萊茵(Yves Klein)的招牌豔藍致敬兼揶揄。克萊兒領悟到,嘲諷他人裝模作樣者,本身也難逃裝模作樣之過。
「是貴族的癖好,」評審團唯一的歷史學者糾正她:「中產階級是在模仿貴族。」
「壁紙是法國畫。」市長的女助理尖聲說。她是市長在評審團中的人馬。
「我的重點在於,」雅芮娜繼續說:「花園不是美國原有的產物。我們有的是公園。布局勻稱的花園不是我們的傳承。」
「經驗比傳承重要。」克萊兒說。
「不對,傳承就是經驗。我們天生就對某些特定的地方會產生特定的情緒。」
「墓園,」克萊兒說,一股熟悉的固執油然而生:「在城市裡,最宜人的地方為什麼往往是墓園?有一首古詩,作者是喬治.赫伯特,裡面有這麼一段:『孰能逆料,吾心衰萎後,竟能重振綠意?』」那是大學友人在悼慰卡上寫下的片段。她接著說:「《花園》將成為我們──遺孀、兒女、任何人──能撞見喜樂的地方。我先生他……」所有人傾身聆聽。她改變心意,不再多說什麼,未竟的話語殘留空氣中,猶如一縷煙。
雅芮娜吹散了它。「抱歉,我倒覺得,紀念館不是墓園,而是一種國家象徵,一種歷史符號,無論參觀者和攻擊事件的時空關聯多麼細微,都能讓他們體會當年的感受和意義。《虛空》表達的是切身之痛、憤怒、陰鬱、殘酷,因為當天沒有喜悅可言。這塊石板即將升起或倒下,沒人知道;它真切反應現實,為歷史的這一刻代言。從辯證的角度來說,石板是人創造出來的毀滅,能奪走災難本身的力量。《花園》反映的是我們追求療癒的渴望,這是非常自然的衝動,但不見得是最高檔的。」
「妳對療癒有意見?」克萊兒問。
「我們反對的是提供療癒的最佳方式,」雅芮娜回答:「我認為,人應該迎向心痛,面對心痛,甚至涉水走進痛苦,才有再站起來的希望。」
「我會考慮看看。」克萊兒反駁。在侍者添酒時,她一手封住杯口。
言來語往,保羅幾乎無法跟上誰在講什麼。他率領的評審團吃光了他點來的暖心食物──炸雞、洋芋泥、球芽甘藍加培根──心靈慰藉卻少得可憐。他自豪能和雄心萬丈的女人相處──畢竟他家裡就有一個──但克萊兒.波維爾加上雅芮娜.蒙特鳩,令他心力交瘁。她們堅持對峙,宛如兩座電場,敵意激盪全廳。保羅意識到,雅芮娜批判《花園》的美學或批判「美」的時候,其實也影射了克萊兒。
他的心思飄向接下來的幾天、幾星期、幾個月。今晚他們就會宣布獲勝的設計,然後他會和妻子伊蒂絲到法國梅納伯的澤巴夫婦家作客,緩和連月來評審作品的壓力,在為紀念館募款前偷閒。籌措興建經費會是一大挑戰,因為兩件決賽作品的造價皆從一億美元起跳,但保羅樂意勸朋友掏出鉅款,無數美國百姓應該也會慷慨解囊。
募款結束後,卸下募款主席身分,必定有其他位子等他接,伊蒂絲向他保證過。伊蒂絲與她的朋友不同,沒有收集香奈兒套裝或海瑞.溫斯頓珠寶的嗜好,儘管這兩樣她都有不少。她看重的是權位,想像保羅坐上市立圖書館主席的位子。保羅已坐進委員會卡位了。市圖的資金比大都會博物館雄厚,伊蒂絲早已逢人就說保羅是「文人」,連保羅自己都汗顏,自從《虛榮的篝火》之後,他好像沒再碰小說了。
「也許我們應該多談談與鄰近地區的互動。」麥德琳說。她是預定地周邊鄰里的社區協調人。雅芮娜一聽,立刻從包包取出她畫的《虛空》示意圖,以顯示它和市景將會搭配無間。她說,《虛空》的「垂直特性」能呼應曼哈頓朝天發展的特質。克萊兒對著保羅挑挑眉毛。雅芮娜所謂的「素描」,比這位設計師投稿附的藍圖畫得更棒。克萊兒不只一次向保羅抱怨,她懷疑雅芮娜知道《虛空》的作者身分──不知是學生或部屬──因為雅芮娜拉票的動作很積極。保羅認為,也許吧,但無論雅芮娜的支持再積極,克萊兒也不分軒輊。克萊兒儘管個性沉著,別人若不照她的意思去做,她似乎無法接受。雅芮娜也是。她擔任評審的機會很多,習於在評審間呼風喚雨,只是不曾遇過像這次這麼難拿捏的情緒因素。
餐後,評審團移到大客廳享用點心。大客廳的牆壁是和煦的黃色。官邸主廚荷海推來一車蛋糕和餅乾,然後低調揭開一座三呎高的薑餅屋。那造型模仿世貿雙子樓,錯不了。現場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肅穆。
「只能看,不能吃,」荷海說,倏然羞赧起來:「致敬用的。」
「當然,」克萊兒說,然後增加幾分熱度,補上一句:「就像童話故事。」美術燈的光芒照在薑餅屋的糖製琉璃窗上,反光熠熠。
保羅每樣點心各取一份,獨缺薑餅屋,這時雅芮娜走來,像一把短矛似的杵在他面前。兩人同步移向鋼琴後方的僻靜角落。
「我很擔心,保羅,」雅芮娜說:「我不希望評審團的表決太……情緒用事。」末尾幾字幾乎壓低嗓門。
「我們表決的是紀念館,雅芮娜,不太可能完全排除情緒吧。」
「你應該懂我的意思。我擔心克萊兒的情緒對表決的衝擊過了頭。」
「雅芮娜,反過來,有些人可能會說,妳的衝擊也過了頭。許多評審很尊重妳的意見。」
「我的分量哪比得上家屬?有時候,哀慟也是一種霸凌。」
「品味也是。」
「理當如此,不過品味倒是其次,我們眼前關心的東西意義更深遠。判斷力。和亡者家屬同處一室──這簡直像讓病患作主,而不是讓醫生決定最有效的療法。臨床上保持一點距離,才是健康之道。」
保羅從眼角餘光看見克萊兒正與人深談,對方是紐約重量級的公共藝術評論家。克萊兒踩著高跟鞋,比對方足足高了七吋,但並不刻意放低身子。她今晚穿著黑色貼身洋裝──保羅懷疑,這顏色不是無意中的抉擇──她是懂得藉由衣著搶盡優勢的女人。保羅尊重這一點,只不過,在他的異想世界裡,「尊重」兩字或許和克萊兒的定義不同。他再次對自己的年齡(比她老二十五歲)、漸稀的髮、對婚姻的忠誠(也許他忠誠以對的是制度,而不是人)感到遺憾。他看著克萊兒從藝評身邊走開,追上另一位評審。
「我知道她打動了人心。」保羅聽見雅芮娜說。他偷瞄克萊兒的動作有點明顯。他陡然轉向雅芮娜,聽她繼續說:「可惜《花園》的調性太軟了,這設計是想取悅同樣喜歡印象派的美國人。」
「我倒也喜歡印象派。」保羅說,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假裝是在開玩笑:「我沒辦法封住克萊兒的嘴。妳不是不知道,評審過程有家屬發聲,其他家屬比較有參與感,表決出來的作品也較能讓家屬接受。我們需要她提供的情緒資訊。」
「保羅,外界的批評多的是,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們挑錯了紀念館,如果我們屈從於感情用事,只會證實……」
「我知道有哪些顧忌。」他的口氣粗魯。顧忌不外乎:廢墟尚未清除完畢,談紀念館操之過急;美國的海外戰場輸贏仍在未定之天,甚至連為誰、為何而戰,都無法達成共識。但這陣子不同了,一切的進展都變快了:偶像的興衰;疾病、謠言和趨勢的散布;新聞的汰舊率;新型金融工具的開發……等。保羅原本在投資銀行擔任董事長,正因新型金融工具日趨複雜,才提前退休。照這樣看,紀念館為何不能提前興建?不爭的事實是:商業用地有其燃眉之急,地主盼能及早生財,想藉興建紀念館來融通資金,畢竟美國民眾不太可能認同原址再建辦公大樓。擴大辦公空間來對抗恐怖主義,這種說詞未免太牽強。此外,還要考慮緊繃的愛國情緒。原址閒置愈久,愈容易變成敗仗、投降的象徵,愈容易遭「他們」奚落(無論他們是誰),愈容易形成一座無形的紀念碑,彰顯的只是美國式微的現狀,放大美國受嗜血狂徒侵犯的新弱點。保羅絕不會說得如此赤裸:原址空著,太丟臉了。他之所以接下評審團主席的位子,一來是順著伊蒂絲的野心,二來是想填補遺址空缺,兩種心願並重。興建紀念館不僅能在他心愛的紐約留下記號,也能在歷史留名。
雅芮娜等著保羅繼續。「妳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他直率的說。評審團共十三人,十票決定贏家;保羅聲明過,只有在表決時缺一票,他才會放棄中立。「假如我是妳,我會去找克萊兒,讓瑪麗雅脫困。」
克萊兒見瑪麗雅一菸在手往外走,趕緊跟上。剛才克萊兒一直懇求──無法以其他動詞取代──藝評,告訴他:「紀念亡者,未必要蓋死氣沉沉的東西。」只見藝評的頭繞著圈,好像抬頭看她看得脖子痠似的。她也不得閒,忙著從她在法學院學到的知識搜尋片段:評審團互動的奧祕。艾希從眾實驗:艾希的結論是什麼?人多麼容易受他人的看法影響。從眾。團體極化。規範式壓力。名譽瀑布(reputational cascades):對社會認同的渴求,左右了人的思想和行動。換言之,克萊兒最大的勝算是個別面對評審。瑪麗雅從事公共藝術品採購工作,在曼哈頓市街豎起不少大型藝術品,其中一座出自雅芮娜之手。由此判斷,瑪麗雅不太可能倒戈,但克萊兒認為不妨一試。
「還有菸嗎?」她問。
瑪麗雅遞給她一支菸。「妳也抽?看不出來。」
「偶爾來一根而已。」克萊兒沒說實話,其實她從來不抽。
她們站在陽臺上,下方是草坪,雄偉的大樹在夜色裡若隱若現,橋樑與周邊各區的燈火恰似相近的星座。瑪麗雅在欄杆上撢掉菸灰,神態自若,克萊兒隱隱覺得無禮,卻也跟著這麼做。
「如果是一個有牆包圍的廢墟花園,那我還能支持。」瑪麗雅說。
「什麼意思?」
「以廢墟花園作為藝術品非常有力,就能解除所有疑慮,讓大家不再懷疑我們想抺除痛苦的記憶。我們應該從歷史面向來思考,眼光放遠一點,讓百年後的世人也能體會它象徵的意義。偉大的藝術品能超越時光。」
「廢墟花園代表絕望,教人怎麼接受?」克萊兒說,無法壓抑話裡的針鋒:「你們口口聲聲眼光放遠,卻忘了把我們考慮在內。我的子子孫孫,所有和攻擊事件有直接關聯的人,幾百年後還會在這世上。也許幾百年跟兩萬多年的維倫多夫維納斯雕像(Venus of Willendorf)沒得比,但現在看來卻很長久。所以我看不出為什麼我們的利益應該靠邊站。告訴妳好了,前幾天晚上我夢到《虛空》裡的那座黑池塘,夢見我先生從水裡伸出手來,拉我下水。《虛空》就有這種效果。妳大可把票投給它,因為發表了崇高的藝術宣言而沾沾自喜,但我認為家屬不會爭先恐後去參觀。」
幾個月前,她體認到憤怒的力量有多大,此時她更是確確實實的怒火中燒。那是個冬風冷冽的午後,政府撫恤基金的執行長召開座談會,會後她和一群遺孀步出會場,記者群聚門外,其中一個高喊:「有些民眾說厭倦你們的特權心理,嫌你們貪得無厭,妳怎麼回應?」克萊兒握緊包包,以免手抖得太厲害,卻沒費心掩飾顫抖的聲音:「特權?你剛用的是『特權』這個詞嗎?」記者退縮了。「失去丈夫是我的特權嗎?被迫單獨撫養小孩、向小孩解釋永遠沒辦法認識爸爸的原因,是一種特權嗎?知道丈夫死前多麼痛苦,還要繼續活下去,也是一種特權嗎?我的出發點不是貪婪。你該做的功課沒做:撫恤金我一毛也用不著,也不打算自己留著。我爭的不是錢,而是正義、責任。沒錯,我的特權就是這個。」
她事後自稱,當時不知攝影機開著,她說的話全入了鏡。接連幾天,同一段畫面一再重播,鏡頭裡的她,黑衣金髮,面若死灰,她每開電視必定看見自己。加油打氣的信件紛紛湧進,克萊兒發現自己被捧為遺孀之星。她當時無意表達政治理念,而是真的對「搶錢寡婦」的觀感動了氣,希望外界不要把她和真正的搶錢寡婦混為一談。沒想到,上新聞後,她成為爭取遺孀權益的代言人,儼然是遺眷服務部部長。她明白,州長當初指定她進入評審團,看上的正是她的領袖地位。
在陽臺上,瑪麗雅以質疑的眼光看著她。克萊兒迎向她的眼神,深吸一口菸,薰得暈頭轉向,不得不握住欄杆站穩身子。她只有一點點罪惡感。她剛剛對瑪麗雅說的話字字屬實,至於從水中伸出手的人是不是亡夫加爾,她並不太確定。
率先改變心意的是瑪麗雅,勇敢說出:「《花園》。」克萊兒動了動嘴,想以唇形傳達謝意,想想覺得不妥。接著是藝評。《花園》。這一票帶來的快感稍弱。克萊兒端詳他那張巴吉度獵犬般的臉,和那頭貴賓犬般的頭髮,體認到他改投《花園》的原因是累了,不禁失望。話說回來,《花園》已有八票,勝券在握。然而,克萊兒非但不竊喜,反而開始沉入內心世界。明天起,紀念館競稿活動結束,她的生活將失去最後僅有的過渡性質。丈夫加爾的遺產豐沛,她毋需擔心收入,卻也沒有新的動力。她的未來是鍍了金的一片空白。
加爾死後,繁雜的後續事宜填滿兩年的日子,潮湧的悲慟,壓抑轉化為悄悄流洩的哀悼。復原之路單調而冗長,打從第一天起,新的生活秩序就顯得平庸陳腐。填不完的表格。法醫發布的消息:又尋獲加爾的一塊殘骸。註銷信用卡、駕駛執照、會員證,退掉雜誌,取消購置藝術品的合約,賣掉幾輛車和一艘帆船;信託基金、銀行帳戶、公司和非營利單位的董事會,一一除名。效率之高簡直不盡人情,她彷彿也成為抹除加爾的共犯。想讓孩子記得父親,卻讓往事的價值沉重得難以承受。
然而後續事宜終須結束。她覺得,十四年前起步的一段旅程就此結束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天,她打完網球,接著上場的藍眼男子叫住了她。他說:「我要跟妳結婚。」她著迷的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的活力、幽默、自信。
後來她才明白,那句話出自加爾德.波維爾之口並不奇怪。他有著陽光般的性情,克萊兒於是暱稱他「加州」。其實在加州長大的人是她自己,她最清楚加州善變的天氣。她祖父在加州種植柑橘,飽受霜害、乾旱之苦,長年瀕臨破產邊緣,等她父親繼承果園後,更一敗塗地。
加爾死後,她飽受煎熬,苦思當時他躲在哪裡,怎麼死的,吃了多少苦。不知為何,最令她痛苦的是,她擔憂加爾恆常的樂觀態度在最後一刻崩潰。她多麼希望,加爾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相信自己能活下去。《花園》是一則寓言。它如同加爾,堅信「變」不僅僅可能,而且是必然會發生的。
「十一點了,」保羅說:「總該有人考慮改投了吧。連評審團都無法團結,怎麼期望全國民眾一起療傷?」
一張張歉疚的臉。漫長的緘默。終於,歷史學者出了聲:「嗯……」近乎試探。所有疲憊的眼神轉向他,但他沒再說話,彷彿明白曼哈頓一片六英畝土地的命運握在他手裡。
「伊恩?」保羅催他。
伊恩即使醉意不淺,仍想長篇大論一番。他指出,公共花園濫觴於十八世紀歐洲郊區墓園,接著提到德國史瑞伯的花園改革(「我們感興趣的是他的社會改革,不是他對可憐的兒子們執行的『改革』」),隨後跳接到建築師魯提恩斯的索姆河戰役紀念館傳達出來的驚悚──牆上刻著七萬三千個姓名(伊恩感歎:「七萬三千吶!」)──接著探討凡爾登戰役的「國族記憶」與「退伍軍人記憶」的差異,滔滔不絕約莫十五分鐘後,他才說:「所以,《花園》。」
如此一來,保羅握有關鍵的第十票。他並未因此不高興。他事先堅持,他不僅在評審團面前維持中立,內心也一樣不偏不倚,不肯讓任何一份作品打動他的心。不過在今晚的評審過程中,他開始默默為《花園》加油。「撞見喜樂」──這個句子撼動了他的堅持。喜樂──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極力回想,渴望之情沖垮他的心防。心滿意足?他懂。成功,滿足,幸福帶來的欣喜,他能感同身受。那麼,喜樂呢?兒子接連誕生時,他想必感受過喜樂,畢竟那是大事一樁,絕對會引發喜悅之情──但他卻不記得了。喜樂,宛如沒有碗櫥卻空有一支門把,是他不知道的一份玄機。他想知道克萊兒知不知道喜樂是什麼。
「《花園》。」保羅說,全場氣氛不再緊繃,欣慰的成分少於如釋重負。
「謝謝你,保羅。謝謝大家。」克萊兒低聲說。
保羅無力的坐在椅子上,允許自己懷抱些許情緒沙文主義。黑馬勝出了──他沒料到克萊兒能戰勝雅芮娜──這種結果似乎很合乎美國風格。香檳來了,軟木塞爆出來,四下充滿悅耳的嘈雜聲。保羅敲敲香檳杯,要求大家為受害者默哀片刻。大家低頭時,他瞥見克萊兒髮際的分線,那道鮮明的白,宛如噴射機產生的高空凝結雲;突如其來的親暱感,就像不經意間露出的美腿,轉瞬即逝。接著他才想到應該為死者默哀才是。
他也想起了那一天,好久沒再想起的那一天。他的車塞在上城區的車陣裡,祕書來電告訴他,曼哈頓好像發生意外或攻擊事件,可能會波及股匯市。那陣子他仍天天進辦公室,尚未理解到,投資銀行界的「名譽退休」,其實是「不再與我輩同進同出」。車流完全靜止不動時,保羅下了車。其他人站在車外,往南觀望,有些用手遮擋陽光,人人交換著沒用的資訊。伊蒂絲來電,啜泣著,用兒歌似的節奏說:「倒下來了,倒下來了。」隨後電話就斷了訊。「喂?喂?親愛的?」的對話此起彼落。接著,如龐貝古城的濃濃靜謐籠罩四下,令人驚心。所幸司機薩米打破了死寂,說:「唉,老闆,希望不是阿拉伯人在搞鬼。」結果當然是。
唉,老闆,希望不是阿拉伯人在搞鬼。薩米不是阿拉伯人,但是穆斯林。(百分之八十的穆斯林不是阿拉伯人。事件之後,許多人才知道這個事實,或者經常把它掛在嘴邊,但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或明知想說的是「並非所有穆斯林都和阿拉伯人一樣有問題」,只是不想太直白。)保羅知道他的司機是穆斯林,但從未放在心上。這時,儘管他再努力釋懷,心情總是忐忑。三個月後,薩米苦著一張臉──他有別的表情嗎?──請求離開,讓他回巴基斯坦照顧病危的父親。保羅暗暗鬆了一口氣,只不過極不願承認。他向薩米承諾,如果薩米再回美國,一定會幫忙寫大力稱讚的推薦函,同時卻也婉拒薩米介紹親戚來接班,改聘俄羅斯人當司機。
對保羅而言,創傷來得比較晚,是事後看見電視反覆重播而導致的,他也對著殘破的景象宣誓效忠國家。看著同胞遭碎屍萬斷,沒有帶著休戚與共的心情,稱得上美國人嗎?話說回來,看了再看,又能塑造什麼樣的美國人?身心重創的受害人?怒火衝冠的復仇者?邊看邊覺得反胃的偷窺狂?這些角色全進駐保羅的心裡,他懷疑許多美國人也和他一樣。這座紀念館的用意,就是安撫大家。
現在提到紀念館,那已不再是某個不知名的建築,而是《花園》了。保羅致詞的開場白是鼓勵評審「廣為宣傳推銷,用力推銷」,隨後認為用字不妥,改口督促大家「鼓吹」。在他致詞的空檔,傳出輕輕的打字聲,有人在旁製作會議紀錄。留名青史的恐懼鞭策他,讓他的遣辭用字登上搖搖欲墜的高峰。他引導所有的視線朝一面鍍金圓鏡看去。鏡上有一隻鷹正在掙脫腳鐐。
「當前,正如美國立國之初,有幾股勢力衝擊著我們奉為圭臬的價值觀,我們對自由的信念讓部分人士感到威脅。」州長代表點點頭,稱許保羅的用語。「但是,我們向來不曾屈服,以後也不會。十九世紀美國總統麥迪遜說過,『專制暴政僅存於黑暗中』,在座各位為紀念亡魂始終奮鬥不懈,已在蒼穹之下點燃輝煌燈火。諸位不負神聖之託付,言行秉持風度與尊嚴,勢能造福全國民眾。」
揭開設計者真面目的時候到了,該公布隱名競稿者的名字了。又是保羅不熟悉的一種感受:急切,近乎童稚的好奇,甚至可說是雀躍。他面對的是難得一見、真正的驚奇。最理想的結果是,設計師是無名小卒,或是名聞遐爾的藝術家。在推銷設計案時,這兩種設計者能輕易打動聽者。
他拿起靜置在他面前桌上的手機,笨拙的按鍵。「請把稿件編號四八七九的檔案拿進來。」他對著手機說,說到號碼時放慢了速度,避免誤解。「四-八-七-九。」他再次重複,然後等對方覆誦數字。
幾分鐘後,評審團特助走了進來,因身負重任而喜形於色,修長的手指緊緊抓著寬八.五吋、長十一吋的薄薄信封,封口依照規定是彌封的。「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藍尼深深吸了一口氣,將信封遞給保羅。保羅沒搭腔。信封上的編號及條碼,和《花園》的號碼相符,封口的彌封完整無缺。保羅確定評審團與會議紀錄員都注意到這兩件事,等著不願離去的年輕助理告辭。
門一關上,保羅拾起助理留下的銀色拆信刀──助理的心思的確細膩──戳進封口,留意不讓信封破損(名留青史的顧慮再度出現)。自己的這般謹慎,不禁讓他聯想起大兒子雅各。雅各小時候某次慶生會上,擔心撕破禮物的包裝紙,簡直謹慎過了頭,在那麼小的年紀,他就搞不清楚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當時保羅沉不住氣,一味叫他趕快拆開。
趕快拆開:在場人士也默默傳達了同樣的訊息,所有評審似乎連呼吸都同步了。他抽出信封內的紙,察覺到十三雙眼睛盯著他。搶先在評審團之前得知得獎者身分,也比市長、州長、總統提前知道,象徵意義雖小,他卻應該感到欣慰了。還有什麼東西更能衡量他達到什麼的成就?畢竟他──保羅.喬瑟夫.魯賓──的祖父是俄羅斯猶太裔農夫。儘管如此,當紙上的姓名映入眼簾時,保羅毫無欣喜之感,只有下頷因緊繃而帶來痠痛。
果然是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