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森林〉
午後一陣艷陽一陣暴雨,雷聲隆隆,萬物都甦醒了,趕緊把晾在路旁的衣架搬進房子裡。K捎來口信,說村裡有人的玉米筍收穫至尾聲,明天將要剷平,喚大夥自由採收,於是我們戴起帽子、換上袖套、穿上雨鞋,抵達那片時常經過卻不曾發現的玉米田。玉米植株高聳挺拔,一行行密植成林,每個人選定一行,隱形的鳴聲一響,起跑一樣彎腰鑽入林間,展開尋找玉米筍的大業。春夏的空氣濡濕,身體的汗水蒸騰,與玉米植株上的水氣,以及其上各色的蠕動昆蟲,交融成一片五味雜陳的濕樂園。
玉米高大的植株讓雨後清澈的天空變得狹長隱晦,數個鐘頭前我因為眼鏡突然從中斷裂成兩半,當時竟以半盲的姿態在玉米田裡穿梭,因為過於習慣有眼鏡護目,好幾回都不小心讓玉米葉刺進我的眼裡,禾本科的葉子大概都如同芒草一樣,吸取了土壤中的矽,那個構成玻璃的元素,讓它們變得硬挺且尖銳。眼睛刺痛流了些淚,想起那位年輕的導演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曾有部《湯姆在農莊》,裡頭主角被那位加害又加愛於他的男子在典型美國式的玉米田裡追殺時,旁白飄出一行映照主角內心的句子:「十月的玉米田,如刀鋒一樣銳利。」當下也映照著自己的處境。
上頭有紅色鬍鬚的玉米筍,像極了搖滾樂手狂野蓬鬆的紅髮,它們包藏在葉片之間,許多玉米筍因為來不及採收,長成了巨嬰。朋友穿過層層玉米林,彼此對話,誰發現了隱翅蟲要大家小心、有人被蚊子叮得想放棄了,所有都只得其聲不見其人。獨自在玉米林底下,一路越採越有心得,就在幾乎覺得要抵達跑道終點時,被喚了回去。此時有如被中斷的夢境,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這片玉米森林,覺得森林好大、有些神奇,我原先的想像力僅侷限在蔬菜茄子建構而成的菜畦景觀,頂多搭了絲瓜竹棚,便認為自己已創造如建築般的量體了。但玉米,一粒玉米就可以長成巨人,然後密植的巨人站立成林,這麼高大到把我淹沒其中,穿梭不見他人,是農夫短時間內就能創造的一座純林。
玉米巨人輕輕一踩就倒地,明日它們會全部躺下,天空又會全部被看見,是玉米作的一場初夏的夢。
〈六隻女兒〉
半夜巡房,六隻女兒睡得軟綿,從粗糠墊料的巢裡溢了出來,雞脖子像蛇那般曲折且長,垂掛到地上。清晨起來,確認牠們還活著,回頭補眠,半夢半醒聽見小雞叫得大聲且急促,朦朧之間以為小雞的紙箱被貓咪入侵,結果只是鄰人的吵架對話,我竟把內心的恐懼代入。
養雞三日,成了母親。母親神經質,一外出便是思念,一回家便是確認;母親把屎把尿,腦海張貼各式雞屎顏色外觀的型錄總和;母親建造雞舍手掌起繭、臂膀敲打出肌肉,母親有些癡迷。
活下來了,小雞不再發抖,並排出美麗的棕色的便便,獲得外出放風的門票。一米寬的長型院子,剛填的土還沒長出雜草,只有牆角的海金沙與腎蕨綠影婆娑,像小雞的芭蕉葉那般乘涼,牠們啄沙子、啄螞蟻,誰咬到了蚱蜢眾雞振翅齊追,像全場的籃球賽,蚱蜢球。
每隻雞有自己的性格,牠們不是工業化的商品罐頭。白色那隻最好鬥,會啄別人;深橘色的愛發懶,每回放風沒玩幾下就用後腿踢土窩著睡;金黃色的最親人,我最喜歡把牠兩腳朝天握在手裡,牠會如嬰兒閉上眼睛慢慢睡去,也喜歡從腹部盛起,感受小雞暖呼呼的體溫,牠金色的脖子會像河流蜿蜒至我的手腕。
嬰兒的時刻總讓人想哭,一面是生命的溫柔一面是幾克重量。
身邊的人都預料我會捨不得吃牠們,說牠們會變成寵物雞,這迫使我提前去想這個問題,但我其實沒這麼覺得不能吃,對我而言,只要小雞活著的時候是陽光與風,泥土與蟲,那這一年半載的快樂也是完滿,爾後一刀結束,再次迎接新的生命,如此循環。
〈作物感知〉
結束了台北生活,正式搬遷來宜蘭,在這裡取得土地變得相對容易,耕作的氣氛更是瀰漫街坊,家家戶戶都會種菜、在路上相遇也都在聊菜。在地也有許多農業課程,我開始廣泛閱讀農耕知識,並於日常身體力行,種菜不再是昔日的家家酒。
一次在學習種稻的課堂上,提倡自然農法的詹武龍向我們丟了三個問題:「你覺得植物知不知道你的存在?」「知不知道你在照顧他?」「他感不感應得到你?」,簡單幾個問題揭示了自然農法對於作物生命力的看重,使我明明肉身坐在課堂裡,卻彷彿活活生生倒退了三步,被逼至牆角哭了出來。
那時候腦海中被逼出了一個意象,我的作物就隻身佇立在那座青山環繞的菜園裡,望向四周那片將要開滿桐花的山巒,它眼神些微朝向我來時的方向,它知道那個女孩又騎著摩托車,滿心期待來看它們有沒有長大,那張大臉每次都逼近它,仔細端詳新葉長出來了沒,它們每次也只好假裝不動也沒有眨眼。
我雖不喜歡人類將自然萬物過度夢幻化、擬人化,但我的確相信作物是擁有感知的,如同植物被昆蟲啃咬,會發出特殊化學物質來警告同伴,激活並促使它的同伴提早產生令昆蟲厭惡的氣味,以驅趕昆蟲。因此我也選擇去相信,像我這樣一個日日來探望它們的大型生物,是足以使作物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我的存在吧。
第一次聽課像看影展一樣,被釘在戲院座椅如大地震動。
〈菜的變形記〉
種菜以後好像就自然而然知道什麼季節會產什麼菜,就不太會在夏季去市場選蘿蔔或芹菜,或在冬季採買秋葵與小黃瓜。然後因為作物的科別支撐起對於蔬果家族的認知建構,才驚覺許多顏色外型各異的它們其實本一家,它們像得要命,卻只因為演化長河上一時興起變了形,成為今日街上互不相識的路人。
這麼說來,以茄科家族的譜系來看,辣椒就是變瘦且身材乾癟的小番茄,反之小番茄就是豐腴多汁又比較發福的辣椒;茄子是紅色的番茄辣椒變身為紫色大個頭的長兄;糯米椒是辣椒那鮮少轉紅的倔強二哥;青椒則是再吃胖點的糯米椒他大哥。
隔壁村的豆科家族在分歧的路上也不遑多讓,四季豆從來就是他方纖細得寵的嬌嬌女,雙胞胎粉豆則是她那比較扁比較不脆可是很堅強的醜豆妹妹,長長的豇豆是她倆高挑熱情穿牛仔短褲的大姊(酷愛夏天);翼豆就是她們家族旁系那喜歡原野流浪的四角表姊。除此之外當然還有矮不隆咚的大豆親族──稚嫩的毛豆小妹、勞碌一生的黃豆姊、苦命的黑豆哥,還有冶艷紅豆姊、精實的綠豆阿弟,這些都是攀爬在竹棚頂端睥睨一切的敏豆豇豆家族所不屑一顧且永不相認的窮酸遠親。
〈兒時的突然造訪〉
在我小學國中的階段,學校離住家不遠,同儕多半住在家附近,有時同學就騎著腳踏車到公寓底下,往樓上喊了名字喚我下樓拿東西。或是早上直接站在樓下等,押著我上學別遲到,一起步行去學校。高中以後全家搬到近郊一座山上型的社區,公共的巴士班次不多,若沒特別約定來訪的話,大抵都是平靜的居家生活。有時我會懷念童年時期那種突然被造訪的驚喜感,唐突中帶點溫暖;也會羨慕常有訪客的那種家庭,人們來來往往、穿梭進出的歡騰氣氛。
搬來宜蘭後居住平房,門前就倚著小巷,人們路過門口與其特地撥了通電話聯繫,還不如直接喊門。於是就這樣,H傍晚飯後來巷口倒垃圾,就在平房窗前喊我一聲,然後進屋喝茶靠北老公。鄰居Xay隨興浪漫,常提幾罐啤酒來找TN彈吉他。J下班後來鄰村碾米,習慣帶著滿滿的碎米與米糠來給小雞添飯,順道諮詢工作感情疑難雜症,了卻心頭事。還有家住附近也在耕作的K,送來了自製的鹽滷豆腐、手工蘿蔔糕,順便交換近日種菜心得。另有一回,P記錯了聚餐日期,提前一天來訪,啊,那就坐下來一起吃晚餐吧!此事被眾人笑說這記蹭飯的招式高明,要學下來。
初來農村的第一年,我欣喜被這日常的熱鬧淹沒,我們總自嘲今晚「誰來晚餐」的特別來賓會是誰。加上TN好客,有日他天真說著:「不如就把自己定位成廟公吧!將居家客廳視為半開放的廟埕。」
只是熱鬧或許是種陷阱,人們一旦三不五時被團聚的念頭綁架,很容易忘了本來該專注的事。況且現代生活,擁有專注變得越益奢侈,人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能自原本投注的事情中斷開來,像是手機響了、電子郵件與社群軟體不時跳出來的訊息,加上身處農村,另有菜車廣播、本產土雞車廣播、五金車廣播,以及熱情的鄰人拿菜給你、朋友突然拜訪,甚至郵差會停在門前大喊「XXX掛號!」若動作稍微怠慢,郵差就以更加宏亮到街頭巷尾都能聽見的音量繼續喊你,如同即時通訊軟體的已讀功能,我們被迫在第一時間做出立即回應。
無論在虛擬或實體環境,我發現自己正處在一種透明且隨時可被取得的狀態,然而生活不該毫無限制地敞開,如何有意識地隔絕外在與雜訊,是習得內在平靜的首要之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