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靈境追尋
之三‧〈月光森林中的頓悟〉
兩年後,我在一個下午走了進來,在一株九芎樹下,坐著。
這裡是南投巴庫拉斯濁水溪畔,布農族喚這裡為影子山。
*神祕蓊鬱的中級山
原本以為是訓練自然觀察和探索覺知力的課程,可以在山裡自由自在奔跑,想不到卻是一個不輕易移動的練習。「靈境追尋(Vision quest)」為美洲印地安民族一種古老的傳統成年儀式,透過禁食、戒除一切熟悉安適的物事,在自然裡獨處,融入萬物韻律,便可經由感悟而接收到造物者的指引。
於是,我不攜帶糧食、不準備帳篷,四天四夜,行住坐臥,不超過方圓直徑三公尺,只是靠著九芎樹坐著,默看這片中級山叢林。
腦袋中裝有許多登山者既定的思考模式,那些根深柢固的習慣和訓練,在這個時刻帶給我安全感,我知道我仰賴它、信任它,卻也不排除卸下它,甚至隱隱渴望,拋卻它。
我就這麼坐著,看眼前這片林子。海拔不高的中級山,林相不若高山單純,闊葉雜林混生,落葉滿地,中有藤蔓交錯,偶見荊棘蔓纏,附近有三、四個舊的山豬窩。此外毫無展望,瘦削的喬木、細小的幼苗、低矮的蕨類植物、和攀越繚繞的木質藤交織成一片密林,比起清爽的高處,這裡龐雜無序,理不清頭緒,其陰暗潮濕,雨後尤其明顯。
我覺得好笑,一直不喜歡中級山,現在卻在這裡端坐,練習和這些雜亂蔓生的風景共處。而我現在面臨最大的課題,並不是中級山環境本身,而是每天每天都一定會發生的──黑夜,必須獨自迎接黑夜的到來。
日常生活裡,我們少有一個人在野外靜候黑夜的經驗,人們太習慣看見,畏懼於未知,想起兩年前南湖山莊一人入夜的倉皇,不願再陷入那樣的恐懼,況且我即將孤身迎接四個夜晚,如何平心面對第一夜降臨對我而言是重要的關鍵。
黃昏轉瞬即逝,周遭綠林漸漸被天色模糊成一片黯沉的灰,空氣中聞得到水氣。明白黑夜即將到來,我在圓的中央,下跪,向天空、向森林,祈禱天地帶領我安心入夜,就像在黑夜裡關掉頭燈練習看見一樣。我有心理準備,不排拒黑夜,但依舊緊張。
周遭景致從深灰色慢慢增深,在轉成全黑以前我再一次確認水壺和保暖衣物的存在,勸慰自己放鬆,我沒有錶,就這麼睜著眼睛看夜涵蓋了一切。恐懼好像消失了、不見了……一切變得很理所當然。但我來不及讚美自己,因為雨滴落下來了,要在淋濕前把睡覺的地方盡速打理出來,我啟用頭燈,拿出雨布和營繩,利用九芎和就近的喬木作拉撐,放棄屋式而改單面,冷靜搭好一個低矮的單人露宿帳,鑽進去,雨聲清明,滴滴答答落在營帳上,雨愈下愈大,我拉起睡袋罩住頭,守住這個乾爽的小角落,睡著了。
*直徑三公尺內的修鍊
起初,我並不欣賞眼前的風景,尤其正南方是一棵傾倒的枯木,頹圮地掛在另一棵斷頭樹上,它們卡得相當精準,儘管生不出枝葉,卻誰也不會輕易倒下。我嫌惡它們沒有朝氣的模樣,覺得坐朝它們不太吉利,誰知道我愈在意,它們就愈刺眼,我於是避開,把屁股挪移偏西,卻發現這樣坐不舒服,只好又坐回朝南,眼神卻會不自覺閃避枯槁的對面。
白天很長、很長。
我坐立難安,儘管起身繞著圓走路,腦袋卻停不下來,它一直在運轉(大腦原來這麼強勢),不停計畫著以後,重複檢查、更新,自動預設並自動校正。設定工作進度、羅列想做的事情,逐一輸入並記下,包含生活瑣碎的細節如回覆MAIL、約吃飯、或整理房間。此趟下山後沒多久就要出國,我貼心的腦袋閒到連旅行路線都畫好了,並一一標註上哪一個點大概停留幾天。
與此同時,空空的胃也大聲表達抗議,一天一夜沒有進食,我嘗試喝水安撫它,但無效。飢餓襲擊我,加以時間過剩,我強烈思念起生活裡唾手可得的某些幸福:如小飽煮的魚湯、媽媽滷的高麗菜封、妹妹自製的三明治⋯⋯那些想吃的東西完全無須花力氣去想,自動就會跳出來,我把有記憶以來喜歡吃的東西全部都想過一遍,時光回到大學時代的台南,我看見軟煎排骨被夾到自己的便當裡,自助餐店的燈光下油亮油亮地晃動;義大利麵的番茄肉汁近在眼前,嘴湊近就能把殘餘的肉汁舔盡,台南的街景分明,我一定是瘋了!
腦袋開始跑出食物的清單,準備下山後一次清算。反覆安排日期、確認交通,最後還是坐在那裡,空空地等待。坐不住的結果,又焦躁難耐。
而我從未想過,一整個白日的天人交戰、心神不寧,會被陌生的黑夜所安撫。
那實在非常神奇,當臨暗的時刻到來,綠意逐漸暗沉,當眼前剩下一片深淺不一的黑,我突然覺得視野變得乾淨,心思靜定,情緒跟著慢慢沉澱,黑暗時分,我反而感到澄明。萬物一統,是夜的沉靜清澈撫平了我白日的躁動,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喜歡上夜晚的,習慣了它的到來,獨處時尤其寧靜。
我坐在那裡,看黑夜款款降臨。眼睛已適應黑暗,辨識得出周遭暗影。黑色的野地藏有許多秘密,包含風、包含樹梢顫動,蟲鳴唧唧,夾以貓頭鷹低幽的咕咕聲,偶有山羌吠叫。
黑夜到來是必然的,它的冷冽單純是休養蟄伏的力量來源,光明與黑暗不是對立的兩端,它們安然並存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我們從來無須偏好哪一邊,因為萬事萬物都需要二者交替循環灌溉,才得以呈現飽滿豐繁的面貌。
我看清楚了恐懼,如果恐懼是空的,那麼就不需要恐懼。我的心在那一刻大放光明,擁抱黑暗打開了我第三隻眼睛。
謝謝夜神,我仰躺在地上,感覺身體壓下黑濕濕的落葉,穿過交錯的枝椏看向天空處。晚風吹起,林梢輕舞,攪動寒冷的月色。月亮碎裂成細細點點的白光,灑落在臉上,一個清脆俐落的聲響穿過耳朵,我偏頭看,在心底「啊」了一聲——那是一片落葉。
一片落葉也擲地有聲。
遠處有落石崩塌,嘩啦嘩啦隨山坡滾下,像是輕度地震。一聲槍響炸開暗夜,緊接著就聽見了細碎奔竄的腳步聲,滿山遍野。動物在逃亡,夾以落葉沙沙微響。
山在動,整座山都佈滿生存的渴望。
*大自然的死亡與新生
真心為早晨感到歡喜。
日照揭開了天地的原色,陽光與綠蔭、微風和樹影,充滿朝氣。我為此讚頌,開心地沿著圓跳走,腦袋沒有其它念頭,單純踏著緊實的土地,反覆反覆。走累了就坐下來,才發現圓周不知不覺已被自己走出一圈明顯的痕跡。
坐著的時候喜歡看樹,風吹動樹梢時,樹會隨風搖擺,不只一次,我站在圓心向樹學習隨風搖擺的姿態。站在那裡,想像自己紮根,根植大地,起風時,手如枝條擺弄,身體輕輕搖晃,像海浪一般,腳不動,但身體仍能順勢起舞。有時學著學著,會有一股輕輕緩緩的舒服感滲入,人就莫名輕盈了起來。
我歌唱,唱一唱卻忍不住哭泣,只覺得我所擁有的超越了我的認知,覺察到自己對大地母親的愛深不見底,我允許自己像個神經病,接收所有鮮明強烈的情緒,也不知道為什麼哭,就讓眼淚掉下來。我吸吸鼻子,有些高興,觸碰到一個不太認識的自己。
仰頭向上,晨光穿過枝葉,閉上眼,能感覺光線錯落在視網膜裡,黑黑亮亮,不停晃動。原來閉著眼睛也能「看」,就繼續「看」了許久……好像人生,我們永遠也看不清楚斑駁的光影,事實上太想看清楚反而會失焦,只要專注在自身即可,在永無止盡的體驗和追尋裡,任光影細碎地在身上交疊,成就一幅幅稍縱即逝的美麗風景。
但是,大多時候確實是窮極無趣的,我就是坐靠九芎,腦袋反覆操演下山計畫,猜想是否會有動物前來⋯⋯或者分裂成多個自己,一面勸導、辯論、談判、約定;一面無理取鬧、大吼大叫、意氣用事和哭泣,期間不時被飢餓襲擊、被無聊吞蝕、被理智騷擾,更多時候,索然無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落葉一次又一次飄落。
日頭緩緩西移,一陣大風吹來,我感受到整片林子的顫動,無數細小的樹葉紛紛落下,紅的黃的綠的黃綠的,那一瞬真是繽紛絢爛。過後,一片靜寂,地上多了許多新落葉,覆蓋在半腐的枝葉之上。
風吹醒了我的敏銳,一陣一陣風,會帶來一層一層落葉,落葉掉下來時,一點也不眷戀,時候到了,它便飄落,安然歸於塵土,積累出黑濕濕的腐葉層,成就更多養分餵養新生命。每天不只有落葉飄下,每天也都有新芽抽出、長大,草會更綠、葉會變黃,它們恪守落葉歸根、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道理,自古以來從未更改過。
真的,那只是一片落葉而已,我卻想起了死亡,想起甫過世不久的阿嬤。
在落葉面前,那些因失去而生的悲傷哀痛突然間都冷靜了下來,像一幅濃烈的抽象畫逐漸疏淡遠去,然後迅速縮小、縮小,直到消散在光裡。
在大自然中,落葉無時不刻在發生,我反覆體察落葉離枝,既羨慕又佩服,它能捨得枝頭,落下時,輕舞飛揚,款款飄落──是我不願面對死亡,才會下意識閃避腐朽、頹倒、衰敗的物事,一心只想投入光明,忘記黑暗,所以不願正眼看對面兩株枯槁的朽木。落葉告訴我:「親愛的,死亡只是一個階段,真相是生生不息。」順應時序即得安適,生命交相哺養,死亡會帶來新生。我怔怔發愣了許久,不敢相信一片落葉竟然教導我這麼多。
*直到月光降臨
我覺得冷,有些發燒。
適逢生理期,又四天沒有進食,想起身更換衛生棉,卻腳步踉蹌,一陣暈眩,天旋地轉。我扶著樹幹,穩住自己,等世界不再晃動,向前舉步的同時,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虛弱。
一整個白日,我只能起身喝水、如廁,其餘時間就呆呆坐在那裡,腦袋呈現一片空白(因為該計畫的、該想的都想完了),身體頹軟,直到月光降臨。
萬里無雲,天空是深深的墨藍,森林披上一層淡淡銀白色的光輝。不是第一次了,夜總讓人清醒。我精神來了,起身時發現自己的影子,混融在周遭樹群的影子裡,只想頌讚月光、只為頌讚月光,不知不覺便舉起腳繞著圓周走,我以為我沒有力氣了,但腳步聲卻規律而有節奏,完全沒有拖曳的步伐,而是腳高高舉起再放下,一聲一聲響亮地踩在大地上:「篤、篤、篤!」、「篤、篤、篤!」,繞一個圓走著,一次比一次更沉穩有力。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清醒,白天明明跟一個廢人一樣,現在精神力卻如此充沛。我用堅穩的步伐踩踏著、走著,迴身一刻,就看見月光森林。
然後,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住,久久發不出聲音來。
太出其不意、太超乎我的理解了——因為這樣的景色,連日來我看了數回,就是單純暗夜叢林的黑影,蕨類、草本和闊葉喬木交雜混生,包含大大小小的攀藤、粗細不一的木質莖⋯⋯為什麼現在卻讓人怦然心動?
一株株的草木各自獨立又彼此交合,亭亭玉立在眼前,那明明是黑的,周遭卻像閃著晶亮的星星似的,發著奇妙的白綠色的微光。隱隱的、小小的、漂浮在空中,幾乎看不見,但我很清楚它存在,優雅深邃、又神祕浩瀚。黑林子裡有一層光潔的銀白色,使得每棵樹的暗影更為純粹深刻,無須費力辨識即可察覺其存在,那是用「感覺」去照見的,每棵樹都好明淨、好清楚,它們站在我眼前,這片連日來被我批為亂七八糟的中級山雜林,竟如此森然羅列、井井有條,隱藏著一股超乎我想像的縝密秩序和韻律。每一個存在都有其必要性,以不干擾彼此生長為最高原則,甚至互利共生。
*樹靈們的訊息
它們緘默、聰明,而且有智慧,我置身在由微弱的點點白綠色的光芒包羅起來的黑夜中,看一棵棵的樹在黑夜裡對我釋出善意,靜靜傳遞著什麼訊息,我聽不清楚,但極其友善,我非常確定。只是太不可思議,恍如夢中,我感覺到星羅棋布的綠色生長點密密麻麻地交織在土地上,草木有靈,它們集體,在夜裡發光,無聲、靜謐、而且悠遠,發散出一股很大的能量。我被能量籠罩,神智既清明又渙散。
「樹靈。」心裡閃現這樣一個字眼。天啊,這是什麼情形?
「是樹靈。」聲音篤定而有力,極其清晰,我幾乎立時就相信。
我知道我遇見了科學無法解釋的時刻,樹靈們在夜裡好美好美,我很渺小,但一點也不孤單,它們以一種沉默的姿態,以一種超越形體的存在陪伴我、擁抱我,傳達著自然界裡的某些奧義。土地閃動著黑色的光芒,天空也是,那是一種深邃又晶亮的黑。這裡的每一顆粉塵、每一塊樹皮、再小再纖細的一片葉子、一截枝梗,都有靈魂、有生命,散發著愛,齊齊環繞,維繫著一分古老而巨大的真理、的秩序。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我。這與生俱來的恩賜,我鎮日坐守其中卻從不自知。
我站在那裡不敢動,擔心一眨眼一切就會消失不見,站了良久,才慢慢轉換成坐姿,一切並沒有改變。我深自珍惜,環繞在身邊的這些樹靈,謝謝祂們讓我看見,在那一刻我決定拋除固有的習慣,不搭露宿帳,就這麼躺在大地上睡覺。
我把雨布鋪在地上,睡袋攤開,這精彩的最後一夜,我卻沒太多捨不得。兩種力道在身體裡彼此消長:一為看見樹靈的震動,一為怕看見更多的恐懼。前者讓我安心躺下,後者督促我趕快睡覺。後者的力量愈來愈大,我只能速速鑽進睡袋裡。
躺平後,卻又不想立刻閉上眼睛。而,只要眼睛不閉上,就看得見月光與枝椏,幾顆星星在葉隙裡閃爍。月光如泉水,從葉隙間緩緩倒出,順著一道如虹的弧線灌注,在這個圓裡匯聚,冰涼甘甜,我默默吸收、吸收,閉上眼一刻,情不自禁地想:「我是大地的孩子。」
有個鎖死的結,「咯啦」一聲鬆開了!
這答案輕而易舉解除了我貪戀森林果實氣味的病症—— 一直耿耿於懷,懷疑自己怎麼跟別人不一樣,哪有老是要聞果實的氣味才能舒緩緊繃神經的道理?憂慮於這種奇怪的症狀,又不敢多提,才發現這根本不是病,而是與大地連結的證明——如同芳療師使用植物精油,它是一種傳喚、一種提醒,天經地義,只是大多數人一直沉睡,我卻懷疑自己的甦醒。因為我是大地的孩子⋯⋯如此簡單如此直白,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
閉上眼,收下這個禮物,我如獲至寶,謝謝樹靈朋友們,心滿意足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