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房
這間榻榻米房,我一直懷疑當它成為客房時,帶有某種不可解釋的力量。在這裡睡過的訪客們,有八成的人曾跟我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很好睡。」
我家有兩個房間,一間是臥房,另一間是書房。書房除了放書架以外,還有內建兩個大儲藏櫃,用來收納棉被、行李箱、乾貨存糧等雜物。
說是書房,其實也不盡然只是書房而已,這裡同時也是我的運動間,所以我會在這裡練瑜伽(遠望曾經很勤奮的當時),還擺放了一輛健身車。從前會去健身房,但後來有自知之明,每次去只是跑步或踩健身車罷了,實在太浪費錢,最後決定買一輛健身車在家踩。
公司的社長來過我家,看到那台健身車時說他家也有一輛。他問我,真的有在踩嗎?我回答有啊。他聽了,露出一股過來人的眼神。
「過一年就會變成曬衣架,然後再過兩年就會變成大型垃圾了。」
「我會每天踩的!」我充滿信心地反駁。
「所有買健身車的人都會說這句話,」他用一種惡魔的口吻誘導著:「試試看嘛,你烘乾衣服時可以試試,掛被單床單特別好用……呵呵。」
在那之後,社長時不時突然就會故意戳一下。
「健身車還沒變成大型垃圾嗎?」
不得不說他的激將法真有幾分效果,我就衝著他那句話,從未放棄過。
疫情前,家人至親常到訪東京,這間書房兼運動間就會挪用作為客房。在那段時間,我幾乎都不會踏入。所以到底該說這間房間是什麼房呢?因為多目的性而難以定義,姑且就叫它「多功能空間」好了。不過由於鋪了榻榻米,所以後來習慣就稱呼它為「榻榻米房」。
最初我來看房子時,走進這個小房間,腦海中就浮現出它未來鋪上榻榻米的景象。總覺得家裡如果有兩個以上的房間時,其中一間若不放床,就會想要鋪上榻榻米。傳統的榻榻米裝潢是釘死的,一旦要換很麻煩。而我的榻榻米房用的其實只是榻榻米墊,隨時可以搬移,方便很多。網路上訂購時還可客製化裁切尺寸,很貼心。現在的榻榻米款式應該是更琳琅滿目了,許多還標榜防水材質,解決了以前總覺得遇水或潮溼就容易發霉的困境。
話說這間榻榻米房,我一直懷疑當它成為客房時,帶有某種不可解釋的力量。
在這裡睡過的訪客們,有八成的人曾跟我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很好睡。」
他們都覺得在我家睡得比平常更沉更久。
我的高中好友敏華算是箇中翹楚。她第一次睡在榻榻米房的那晚,竟一直睡到隔天傍晚。因為實在睡太久了,途中我有點擔心,一度曾想破門確認安危。後來發現,她每次來我家的第一晚都是這樣,我就放心了。
工作太忙的敏華,說她是來榻榻米房補眠的,而其他的摯友們也各自在榻榻米房找到了新的人生。比如某位詩人主編,平常總告訴我他很遲睡,會失眠,但每次來我家睡在榻榻米房時,其實他睡得都比我久。
說到這裡,不免擔心是否日後會有太多認識的人來東京時,都想嘗試住住看我家呢?老實說那確實會挺困擾。所以請容許我在此官宣,能入住榻榻米房的貴賓除了家人以外,截至目前為止的都是認識超過十年以上的摯友。至於「摯友」的定義為何呢?很微妙。我只能說,摯友都是懂得讀空氣的,不會主動要求,而是等候我的邀請,那就對了。
我媽也覺得榻榻米房好睡,住在我家時,她常說被子好輕好暖,房間好安靜。
我們從小認識的鄰居,也是我媽的好友安媽媽過世後的幾個月,我媽來東京旅遊。某一天早上,我媽起床走出榻榻米房時,她哽咽地告訴我,夢見了安媽媽。
「我夢到我跟社區裡的一大群人去旅行。在參觀完某個景點以後,大家回到遊覽車出發時,卻發現安媽媽沒有上車,不見了。車要開了,她一直沒回來。」
我安慰她,安媽媽沒有不見,只是先轉車去了另一個再也沒有病痛的地方。
我媽落下淚,點點頭,相信了這樣的說法。
榻榻米房釋放了她那些日子以來壓抑的憂傷。
▓火鍋不會背叛你
於是,那個鍋成為一種默契,每年冬天就會找他來我家吃火鍋,也一起跨年。晃眼十多年,陶鍋已舊,我們成為舊識。
一個人吃鍋,從前會用「無印良品」的片手鍋。二〇〇八年搬來東京時買的,用到現在。爐台上煮好以後,直接端到電視機前吃,夠便利,一人份的量也恰好。雖然實用性滿分,但這鍋擺脫不了一種貪方便的形象。「反正一個人吃嘛,別那麼講究器皿,快快吃飽就好!」片手鍋背後總有這種的意味。我漸漸不喜歡為了貪方便而變成的隨便。中年是這樣的,只要有一個小地方開始隨便,很快地整個人生就會全盤隨便。同輩我族,即使一人生活也應該過得精緻才對。
現在用的鍋是法國「Staub」黑色鑄鐵鍋。熱傳導快,省電省火,也比較有保溫效果。一個人吃鍋,買個漂亮的好鍋,口感是否提升是其次,主要大概也是有種儀式感,催眠自己生活過得更好了。當然確實也是啦,畢竟剛來留學時萬般拮据,能省就省,現在是想買什麼大抵都能買,只是需要或不需要而已。
兩、三個人以上吃鍋時,慣用「無印良品」的大陶鍋,那是留學時期的好友小裕多年前回台時留下的。他回台後,每次跟其他朋友吃鍋,睹鍋思人,好像大家還團圓在一起。幾年後,他找到在日本的工作,又回來東京定居,但沒跟我把鍋要回去。他說以前會一起吃鍋的朋友,如今都離開了,他一個人也用不到。於是,那鍋成為一種默契,每年冬天就會找他來我家吃火鍋,也一起跨年,送舊迎新。晃眼十多年,陶鍋已舊,我們成為舊識。鍋在人在,我們珍惜每一次圍爐的機緣。
日本人稱湯頭為「だし」寫成漢字是「出汁」,顧名思義是把食材熬煮出濃縮的湯汁。最普遍的出汁還是用乾柴魚片熬煮出來的,而「涮涮鍋」大致都是這種清湯。湯是用來燙肉片與配菜,不太會拿來喝,因為口感雖鮮美卻無味。台灣所謂的日式涮涮鍋湯頭,已在地化到南轅北轍。數十年前來日本旅行,第一次吃涮涮鍋,不知道原來人家的真面目是如此清純,受到很大的文化衝擊。
如果要自己熬高湯,我習慣去築地市場的「吹田商店」買乾昆布片來煮,那裡主要有北海道沿岸各地出產的昆布,不知道買哪一種的話,選利尻昆布和日高昆布就對了。不過,現在市面上有很多高湯包都做得很好,省去熬煮的時間,味道也更富層次。家中常備的高湯,是來自福岡的「茅乃舍」基本款同名湯頭,用昆布、柴魚片、烤魚下巴、沙丁脂眼鯡和海鹽一起熬製而成的高湯包,丟一包進去加四百毫升左右的水去煮就很鮮美。他們還有賣添加生薑、陳皮和辣椒的和漢高湯,更適合身子虛冷的冬季吃。我也買過他們家出的柚子鍋,很甘醇,但後來發現其實只要在超市買料理用的無糖柚子醬,加到基本款高湯裡就行。
說到文化衝擊,想起日本友人也曾對我們這群台灣人吃鍋的某些行為感到震撼。在我們台灣吃小火鍋時,店家給出的食材當中,幾乎都有一種用塑膠紙捲起來的蟹棒吧?那玩意兒在日本也有,但他們不會放進火鍋裡煮,而是拿來涼拌馬鈴薯沙拉的。有一次幾個台灣人邀請日本友人來家裡吃鍋,日本人見餐桌上出現蟹棒時問,吃鍋還要做沙拉?結果見我們將蟹棒放到火鍋裡煮,非常詫異。然而,他的不以為然,就在他吃過之後態度大反轉。
真是的,吃這種事,還需要跟台灣人爭辯嗎?
煮火鍋不需要任何烹飪技術,是懶人的救世主。世界上找不到比火鍋更簡單能達到美味標準的料理,而且重點是總能很豐盛。天氣冷,或不知道該吃些什麼,又或是一整天蔬菜量攝取太少時,吃火鍋就對了。放一大堆蔬菜進鍋裡,看今天的心情想吃哪種肉,只要食材新鮮品質好,湯頭選對了,火鍋從來不會背叛你。
本來以為這一年還會一如既往,跟小裕用他的陶鍋一起跨年的,沒料到年中時他考量工作狀況而搬回台灣了。「二進二出」的小裕說,像我們這樣「坐四望五」年紀的人,如果在這時候決定離開日本,應該就不太可能再搬回來生活了。雖然他習慣了也喜歡東京,但台北有一份更適合他,也能夠讓他更加發揮的工作等著他,長遠來看無論是職場或身心健康狀態來說,回去台灣還是比較好的。
誰在異鄉待得久,誰就得扮演起送別的角色。就這樣,我送小裕回台灣了。
小裕離開前又留了一個無印良品的陶鍋給我,這次是一人份的。